《我的同窗都有病》朱紫多宝

44、伽蓝番外

　　今天是小伽蓝3岁的生日，但他起床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

　　他喊了几声乳娘和丫鬟，没有人应答，现下正是隆冬，阳光斜斜地从窗棂外照进来，灿烂却没有温度。

　　伽蓝从被子里钻出来，笨拙的套上棉袄，又扶着床沿慢慢跳下了床。他走出屋外，外面也没人。

　　沿着屋外花园的石子路，他走到了主院的门口，他认识这里，这是爹见客人的地方，以前有过极少几次，他和桫椤一起被乳娘抱着带到这里，客人会摸摸他的脸，爹则在旁边陪笑，嘴里说着什么“胞弟”“不太像”之类的话。

　　现在这里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挤满了，在他房里伺候的那几个小丫鬟，现在就挤在最前面，花园洒扫的大娘，后门看马的老头儿，都挤在一起。所有人都伸头望向主院内的会客厅，神情热切，这么多人，却安安静静，好像那里有什么令人极其渴望的东西在吸引他们，同时又害怕那东西会被自己的声音惊扰到。

　　伽蓝知道主院侧后面的墙有个小洞，他正好可以钻进去，那还是桫椤夏天时发现的，花匠在那里种了些爬壁的使君子，正好遮住了那个洞，所以直到现在都没人修。他绕到那个洞口前，爬进了主院。

　　主院里面也没人，偌大的花园空空荡荡，伽蓝爬上台阶，沿着走廊走到会客厅前，怯怯的伸出半个头往里打量。

　　会客厅里只坐着一个小少年，他闭着眼睛，穿着奇怪的白色衣服，手上拿着一串佛珠，佛珠伽蓝是知道的，祖母手上就有一串，每天她都拿在手里，不停的转阿转。

　　这几天府里在忙着给祖母准备大寿，家里已经接待了好多亲戚，这个人，也是来给祖母过寿的么？

　　伽蓝没有发出声音，那个少年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他睁开眼睛看向门口，那里正站着手足无措的伽蓝。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呢？伽蓝从没在别人身上看到过，他还太小，不知道那眼神里的冷漠和慈悲一样多。

　　少年起身走到了伽蓝面前，伽蓝呆呆的仰头看他，然后张开手臂说了一个字“抱”

　　少年似乎愣了一下，接着又看到了伽蓝没穿袜子和鞋的小脚，此刻已经冻的惨白，还沾着泥土和落叶。他的眉头皱起，弯下身将伽蓝抱了起来。

　　伽蓝被少年抱在怀里坐下，他低头看见少年用身上的白袍包裹住了自己的脚，沾上了泥土，那白袍都有点脏了，伽蓝忽然有点害羞，他看着少年的侧脸问道“你是谁？你来我家做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是伽蓝吗？”

　　伽蓝很高兴，这个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笑起来“你认识我，你是我的亲戚吗？”

　　少年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看着伽蓝的眼睛回答道“我是你的哥哥”

　　哥哥？伽蓝是知道自己有个哥哥的，那个所有人提起都带着惊叹、渴慕、赞扬情绪的哥哥，自己和桫椤的名字都是因为那个哥哥才有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哥哥，只知道那个哥哥在别的地方修行，虽然他还不知道修行是什么意思。

　　伽蓝还待再问，这时爹走了进来“明慈，祖母那里已经准备好...啊伽蓝怎么来了，他一贯淘气，是不是吵闹到你了？”边说边上前把伽蓝抱了下来。

　　伽蓝靠在爹爹怀里，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望着明慈。

　　张家老太太八十大寿，希望能见一见长孙，明慈此时还未剃度，为尽孝心，方丈特许他回张府为祖母过完寿辰。

　　晚间的宴席上，全家人都聚集在一起，整个张府都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比伽蓝记忆里的过年更加隆重，为了照顾明慈，整个宴席八十一道菜，全是由名厨精心特制的素斋。

　　“我不喜欢这个哥哥，他一回来，家里就没人理我们了”桫椤很小声的和伽蓝说道。伽蓝看着坐在主位的哥哥，宴席的煌煌灯火辉映下，那张不悲不喜的脸庞像极了祖母房里的那尊菩萨。

　　这个哥哥很好，我很喜欢这个哥哥。晚上入睡前，伽蓝这样想着。

　　可能是前一天赤脚走路的关系，等伽蓝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一天一夜之后了。他高烧晕厥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哥哥正坐在他的床头，嘴里默默无声的颂着经文，右手转着佛珠，左手却放在床沿，将自己的小手包在掌心虚虚握着。

　　察觉到掌心的小手动了动，明慈睁开了眼睛，看着伽蓝笑了笑“醒了就好”

　　如果菩萨在人间，那一定是哥哥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明慈和伽蓝同吃同睡，晚上，伽蓝缠着明慈讲故事，明慈和伽蓝讲了几个佛祖和弟子们的小故事。

　　“哥哥，你为什么不住在家里，要在别的地方修行？”

　　“这是哥哥的责任”

　　“什么责任？”

　　“弘扬佛法，利益众生”

　　“这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吗？”

　　“不是，还有很多人和哥哥一起”

　　“那我以后可以和哥哥一起吗？”

　　“看你的机缘”

　　哥哥只在家中住了短短几天，虽然家中来了很多亲戚、朋友、父亲生意上的伙伴，但他都没有见，祖母的寿辰一过，他就要走了。

　　伽蓝的眼睛里包着泪，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哭，他不想让哥哥觉得自己还是小孩子。

　　送哥哥出门的路上，花园里，伽蓝问道“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呢？”

　　明慈道“缘分到了的时候，自然会再见的”。

　　伽蓝不懂“缘分”是什么意思，还只是抬着头，巴巴的看着哥哥，眼睛里的泪将要落下来。

　　哥哥看着他，叹了口气，道“等你五岁的时候，我们会再见”

　　伽蓝高兴的抿了抿嘴，虽然五岁还很远，但总有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伽蓝去祖母房里跑的更勤快了，祖母房中的那尊菩萨，被他擦拭的晶莹润泽，祖母无事也会教他念佛经，他倒背如流，伽蓝再也没见过哥哥，但哥哥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边。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伽蓝长大了，他也终于知道，五岁能见的那个日子，是哥哥正式剃度出家的日子，到时张府全家都将去观礼。

　　伽蓝为这个日子期盼了整整两年，但在那个日子要到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心情变得奇怪，哥哥是不是早已经忘记我了？他为什么要修行？要剃度？留在家里，一直做我的哥哥，不好吗？

　　那天，全家带着强装镇定的激动和兴奋，很早就收拾打扮好，去了龙昌寺。

　　只有伽蓝没去，他在路途中间偷偷溜了出来。

　　他回到了张府，来到了他经常呆的假山之上，那里可以远眺到龙昌寺，只是看不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哥哥，你还记得我们要相见的约定吗？

　　他的心忽然充满了愤怒、心酸、沮丧，还有一丝莫名奇妙的勇气。

　　哥哥，如果我没有去与你相见，你会来找我吗？

　　哥哥，睁开眼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你。

　　伽蓝跳了下去。

　　醒的时候，全家人都神色悲伤，桫椤紧张的看着他，他的腿断掉了一只，所有人都担心他疯掉。

　　他不言不语，内心却欣喜若狂。或许他早已经疯掉。

　　他赌赢了。

　　哥哥还记得我。

　　哥哥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剃度仪式上，明慈在向张家人拜别的时候，没看到伽蓝的身影，他还记得伽蓝当初的眼神，担心伽蓝是不是出了意外，接着不顾张家人的劝阻，执意回到张府，终于在假山下救起了躺在血泊中的伽蓝。

　　即使和哥哥不在一起生活，但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

　　伽蓝不再喜欢听到别人提起明慈。哥哥的名字，也是这些只为争名夺利的俗人能提的吗？

　　可以自己出门后，伽蓝经常往龙昌寺跑。

　　明慈知道后，给伽蓝做了个轮椅，有了它，伽蓝往龙昌寺跑的更勤了。

　　龙昌寺素斋馆的梅林，是一块高地，在那里可以看到每天做早课的哥哥，在广场给信众讲佛法的哥哥。

　　就这样远远的看着就行了，足够幸福了，不能打扰到哥哥修行。

　　伽蓝去的太勤，连素斋馆的小沙弥都非常熟识了。他知道了小沙弥的过去。

　　伽蓝想起了小时候哥哥回答自己的话，我也是能帮哥哥的，伽蓝想着。

　　他开始调查龙昌寺的高僧和小沙弥们，这些每天生活在哥哥身边的人，是多么幸运啊，既然和哥哥在一起，那理所应当的应该和哥哥一样，对修行尽心尽力。

　　但是这些人没有。

　　高僧，彷佛是个笑话，这些人，配做哥哥的师兄么？

　　桫椤知道自己在调查龙昌寺，她给了很多帮助。

　　她是杀伐果断的性格，张家会在她手上发扬光大的。

　　至于我，只要有哥哥就好了，伽蓝想着，对龙昌寺调查、渗透了这么多年，他像是龙昌寺暗中的王。

　　方丈要选新的住持了，他比哥哥更早知道了这个消息。

　　伽蓝找到了桫椤，一起去见了哥哥，哥哥说，他想当方丈。

　　太好了，自己终于能帮上哥哥了。伽蓝很高兴。

　　把这些名不副实的人都杀光，让世人知道他们欺世盗名的另一面，不被继续蒙骗，这不是好事吗？

　　哥哥才是这世间唯一值得参拜的佛。

　　伽蓝没想到的是，事情败露了，哥哥还要替自己顶罪。

　　这怎么能行呢？这可是哥哥呀！

　　桫椤以为藏了轮椅自己就无法行动了，为了哥哥，有哪里自己还去不得吗？

　　幸好自己到的及时。

　　那把匕首上还残留着哥哥的血，用它来结束生命，是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结局了。

　　就算我死了，哥哥也会在心里记住我一辈子的。

　　世间污浊，你是唯一清净明亮，你想做的事，我来替你扫清障碍。

　　倒下前，伽蓝看到明慈跑过来双手抱起了他，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见面那样，他笑了起来，已经说不出话的嘴唇动了动“哥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