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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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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美国,匹兹堡。
室外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潮湿阴冷,泛着萧瑟的寒意。
室内温暖如春,丝毫不受恶劣天气的影响。章钊正在宿舍的公共区域做夜宵,抬眼看了眼时间,已接近凌晨。
他关注着一直没有动静的大门,心下正疑惑时,宿舍门突然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浑身被雨淋湿的男人。
男人的衣服因为湿透了而紧贴在身上,额头上的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他不甚在意,随手脱下身上的外套扔在门口,只剩下一件短袖。
随着他走进屋内,带进来了一股室外的冷意。
章钊松了口气,但见他表情明显不对,担心地问了句:“没事吧?”
闻喻摆摆手,脚步微顿,踉跄几步才走到了吧台处。
章钊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嗯。”闻喻哑声回了句,目光微垂,头发遮住了大部分眉眼,浑身散发着黯淡阴郁的气息。他放下手里的杯子,但没控制好手上的力度,发出一声刺耳的碰撞声。
“听证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没准备。”
章钊的眼里泛出些光彩,愁闷了许久的表情终于带了点笑容:“那就是没问题咯?”
闻喻抬头瞥了他一眼,表情没有任何波澜:“今天去提交退学申请了。”
本来还心生喜悦的章钊陡然睁大眼睛,砰一声扔下手里的东西:“你疯了?他血口喷人指责你抄袭,你退学不就是承认了吗?”
闻喻低头瞧着手中的杯子,没说话。
见他不吱声,章钊又着急了几分:“我们都可以给你作证……”
“不用了。”他出声打断。
两人的对话因为他的拒绝而戛然而止,章朝涨红了脸,最终放弃了劝说。
喝完那杯水后,闻喻靠仅存的意识摸索回房间。
屋里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地上是各种瓶瓶罐罐和速食包装。他脚下没注意,踢到昨天剩一半的铝罐,早已消气的啤酒倾倒在地,滋滋冒着微弱的声音。潮湿的空气混杂着烟味、酒味,腐败酸涩。
他顾不上这些,顺手拉起一旁的薄毯蒙住头,把外界的声音和味道隔绝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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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床上的人被接连不断手机震动声吵醒。遮光窗帘让屋里漆黑一片,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闻喻唇部紧绷,脸上露出不耐的表情。
他最近一直睡眠不佳,好不容易才依靠酒精有了个消停的夜晚。捞起手机见来电只是个陌生号码,挂断后扔一边去不再理会。
过了一会,短促的铃声响起,又进来一条短信。
他彻底没了睡意,翻身而起,揉了揉头发,屏幕的光线让他适应了好几秒。
是那家常光顾的珠宝店:“先生,您订购的项链已经到店,随时可以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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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兹堡这个地方,天气变化无常的。我感觉一年至少有三百天都下雨。”
中心城区的主干道上,一个华人摄影师扛起机器,絮絮叨叨地对一旁的女人介绍当地情况。
女人借着橱窗整理自己的头发,为即将开始的录制做准备。
摄影师测试了便携麦克风的收音功能,接着说:“今天我们运气还不错,我都好久没见过这种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了。”
那个站在身边的女人莞尔一笑:“这里的地形和气候跟我家乡还挺像的。”
“确实,依山傍水,山路崎岖的,人称北美小重庆嘛。”摄影师打趣。
见她没再接话,他神情讪讪,低头调试摄像机。
他们在做一期关于北美地区人文风景的报道,匹兹堡是第三站。身为摄影的他常驻此地,而这次来的这名记者只是短暂的驻外,不出意外,完成任务后就将回国。
短短十几天的相处,让他对这个话不太多,浑身上下带着清冷气质的同胞产生了好感。他看向面前美丽的侧影,想起今晚订好的餐厅,清了清嗓子,正欲说话。
“我们开始吧。”女人像是看破了他的意图,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一双眼静谧清澈,打断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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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喻驱车到位于市中心的珠宝店里,准备取回两个月前就开始制作的项链。
店内装潢低调,干净的白色层叠铺设,因为只接待提前预约的客户,他推门进入时让所有店员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往常固定的接待赶紧带着标准的笑容迎上来,将他引往vip室。
店员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首饰盒子,例行打开让他检查:“这次的项链用的红宝石是老板亲自挑选的,非常难得。外面镶嵌的是九颗明亮型切割的钻石,这样的设计也能增加宝石的体量。”
闻喻看上去并不感兴趣,只略略点头,示意知道了。
店员偷偷观察他,又热情介绍:“最近又到了一批新的设计师定制款,闻先生要看看吗?”
说罢她转身从身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珠宝:“上次和老板讨论的那个款式,和我们新出的这款有些相似。”
闻喻将目光投向她手中的那根手链,想起上次来这里定制珠宝时的情景。
“以后不用给我留了。”他收起桌面上的盒子,站起来准备离开。
“啊?”店员没反应过来,但只愣了几秒钟,又立马确认了一遍:“闻先生,您的意思是成品的款不用给您预留了吗?那下次我提前约设计师。”
“都不用了。”他戴上墨镜,神情冷淡:“不用再联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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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店里走出来时,街上人声鼎沸,正是最热闹的时段。
在阴暗环境中生活了一段时间,闻喻有些不适应这种阳光和喧闹的环境,只想加速离开。
刚走几步,却听见周围传来了熟悉的语言,闻喻脚下一顿,转头捕捉到十几米之外的一抹身影。
是个亚洲地区长相的女人正在做采访。
“我来到匹兹堡后,大家就建议我一定要去感受一下CMU的学术氛围,说这也是匹兹堡一大风景线。今天的第一个采访对象就遇到了卡内基梅隆的学生,看来我们运气不错。”
女人声若清风,含着些浅浅的笑,面向摄影机用中文介绍后,转头用流利的英语对身边的采访对象提问:“你觉得匹兹堡这座城市和CMU带给你什么样的体验?”
闻喻敏锐的记忆力提醒自己,他应该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他仔细看去,这名年轻的女记者穿着件浅绿色的衬衫,一只手执麦克风,另一只手环抱在胸前,柔软的黑发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
被采访的人表达欲十分旺盛,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也没说到重点,但她似乎并不急于打断,始终保持着浅浅的笑容。
他的记忆里并没有搜索到这张面孔。
采访持续了几分钟,到后面,两人交谈甚欢,仿佛好友在街头偶然相遇。闻喻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因为他们的交谈,难得松弛了一些。
简短的采访结束后,记者的笑意还未褪下,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注视,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摄影师也紧随她的目光所到之处,将镜头对准自己。
闻喻因为这份注视突然变得浑身僵硬起来,下意识想转身走开。那名记者反应比他迅速,几步走近身边,用中文提问:“打扰一下,你是中国人吗?”
她比他低不少,闻喻透过墨镜看见她离得极近的眼睛,像一汪浅色的湖水。
大概以为他听不懂中文,她又换了英语:“请问你愿意接受采访吗?我们是……”
他拒绝:“不愿意。”
女人的表情明显一愣,大约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的回答。旁边的摄影师站出来帮忙劝说:“您一直在匹兹堡生活吗?我们想采访当地华人,可以帮忙吗?”
闻喻接近半个月没真正休息过,来自陌生人的社交让他太阳穴剧烈跳动,仿佛有把锤子敲打着头颅,他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脸上的抗拒显而易见:“我不想接受没有意义的采访。”
摄影师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叫没有意义?”
“我的时间很宝贵。”他抬腕看表:“你耽误了我五分钟了。”
摄影师表情堵塞了几秒,但依旧不死心:“我们在做的不是娱乐节目,是人文风景类的,这是......”
闻喻不想听他废话,转过头去却发现女记者仍在观察自己。
他虽然神色稍缓,但说出的话却还是刻薄:“有区别吗?不都没什么意义。”
摄影师因为这句话一点就着,燥热的天气愈发催发了他暴躁的情绪:“你什么意思?”
闻喻冷笑一声:“战乱和灾害不去,来这里做什么的?”
他还想争执什么,被身边的女记者拉住。
“抱歉。”她的声音低下来,一边示意同伴关闭摄影机:“打扰到你了。”
她言辞恳切,脸上的善意不像伪装。
闻喻想起了前段时间回国时的情景,他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抱歉”。从此之后他才真正明白,这两个字除了让过错方能得到慰藉,其实没有任何作用。
或许是自己的状态太差,面前的人接着问他:“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需要帮助吗?”
“不用。”
他不想继续停在这里,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才离开几步,那个女记者匆匆跑上来追上他。他回头,又撞入了那双湖水一样的眼睛里。
“不知道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看上去有些糟糕。”她睫毛轻颤,像是在斟酌词句:“你看加缪吗?前几天刚好顺手买了一本原版,我法语不太好,送给你吧。”
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只见她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一本书,硬塞给自己。
书的封面写着《camus》。
“再次对给您造成的困扰表示抱歉。”她想起了什么,又粲然一笑:“我们的节目叫《远行他乡》,在youtube上也有更新,有机会可以看看,我觉得还蛮有意义的。”
闻喻没有表情,但也没拒绝。
女记者见状,挥了挥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