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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错沉沦 ...

  •   我从一场大火中幸存,可同样失去了家。在破败的残垣一旁,一个少年将我从刀斧之下带走,放到干净的郊外,递给我半两银子和半个烧饼。
      我的眼睛被眼灼伤,瞧不清他的模样,只有指尖微凉的触觉,刻在心里。
      “若要报仇,便先活下去。”
      我捏紧那半个烧饼,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干涩而坚定:“报完仇,我去寻你!”
      “报恩。”

      1.
      “话说十年前,魏国公府被一场大火付诸一炬,府中诸人无一幸免。当今还是皇子,受重病先帝所托,秘密彻查,不想竟牵扯出太子谋逆之案。那一案牵连甚广,军中朝堂几乎被清洗了个遍,一时人人自保,只为躲过那场浩劫。”京都酒楼,说书人支开案桌,对着诸位堂客侃侃而谈,“这其中却有几人因这改朝换代之际追涨船高,其中便有前几日被人刺杀的马国舅,听国舅府的人传出消息,刺杀马国舅的人似是在逼问他十年前魏国公一案,国舅死前前写下孙仁合三字,正是魏国公的名讳。”
      堂客惊觉,被他的话吸引过去,我却盯着酒楼西侧的院门出神。
      我刚到京城不久,便想着法地去找见那人,稍微有些眉目了,却被他溜走随驾南巡去了。我另有要事不便离京,便只好在家中乖乖养伤,等他回来。
      昨日圣驾回朝,本以为能见到人,可老陈探听到他被留在后方处理庶务,要今日才能进城。他公务繁忙,回城便直接进宫面圣,我不想去宫门等他,便只好在他家后门逮他。
      “马国舅薨了,太后哭晕在了长生殿,几道懿旨送下江南,催着陛下提前回京。”说书人有意停顿,引得众人发问,他才回道,“陛下提前结束南巡,便是为了此事。”
      偌大的厅堂秃然一静,随后马上哄闹起来。称奇的有,恍然的有,众说纷纭。
      我摸了摸腰间的佩玉,不由瘪瘪嘴。
      “据说魏国公冤魂不散,太后十年来都避祸长生殿,连坤宁宫都不敢靠近,概因先皇后自缢于……”
      我不想再听,起身朝外走,恰巧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门口。我连忙闪身跳下去,立在一旁等着人下来。
      “吩咐下去,马晋的丧礼尽快敲定,太后想要按国公的仪制走,便先叫她去同陛下请旨。若不然三日内按照章程下葬。”清冽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不耐和慵懒,说完还低低咳了几声。
      我心中欢喜,就见一个黄衣锦缎的男子从马车上下来,才刚入秋,他已经披上了罩衫,头上戴着玉冠,手里拿着一本折子,说话间递给一旁静候的侍从。
      “时公子!”
      男子踏下马车的身形一顿,循声望向我。
      只见他眉目深邃,冷峻的脸上长了一双狭长的凤眼,鼻梁挺拔,印刻着他不好的脾气。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后又马上染上无奈,淡淡扫了一眼一旁的侍从。
      我忙上前,挤开那个青衣侍从,伸出手开心道:“时公子可算回来了,你走前没同我讲,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呢!”
      来人正是时弈之,当朝太傅。
      说是太傅,更像太师。现今皇帝无子嗣,宫里虽养着许多皇子,可都是旁支,如此自然没有立下太子。时弈之名义上是教导这些皇子的老师,可实则掌管着三省,上达天听下至百官,皆听他调令。
      时弈之伸出的手顿了顿,倒还是放在我手上。手心传来的微凉触觉,叫我不由心软了软。
      “走得匆忙……”他像是自然地解释,可又马上闭了嘴,脸色有些别扭。
      我瞧着乐了,扶他下马车,跟着他一同进了后门,嘴上不停:“皇帝偷懒,下头的官也吃闲饭,你本身就身体欠佳,又才奔波了一路,合该好好休整休整。”
      见我毫不客气跟着进门,时弈之脸上毫无波澜,一同进门的青衣侍从在门侧吩咐了几句,他府中仆人马上去伺候茶水。
      时弈之府上布置并不豪华,却极其雅致,很多不起眼的物件其实都极尽奢华。我并不懂那些字画茶具多名贵,还是有一次我缠着他玩闹不小心打破了一只茶盏,一旁的老管家脸色惨白了一上午。我才知道,时弈之府上的东西在这世上都是独一份的。
      时弈之落了座,叫人在脚边放了盆碳,抿了口茶,才开口问我:“找我有何事?”
      “无事,就想见见时公子。”我搬了张凳子坐在他身侧,笑着看他,“南巡事务可多?时公子可辛苦?”
      时弈之听了话低低又咳了一声,深深看了我一眼,才转开眼神,落在书上,开口道:“不过是一些常规公务,往年皆有旧例,按照仪制来,也算不得辛苦。”
      “方才在酒楼听人说陛下提前回鸾,你定是又被他指派地抽不得身。”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喉咙。
      时弈之听我的话眉间一紧,露出些许烦闷,可嘴里还是淡淡地说:“圣命难违,马晋死的突然,陛下恐太后神伤,情有可原。”
      说罢,将那白玉的茶壶从我手边挪开。我知他心疼茶盏,故意与他作对,探身去勾,却不想扯到了伤口,不由嘶了一声。
      这么多日了,当日留下的伤口还是没能完全愈合。
      时弈之的手从茶壶上松开,拍开我捂着肩膀的手,无礼地扯开一些,看到上面缠着的纱布,眉头紧皱。
      “孙煦!”他低声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总有些忘记自己武功高强的事实,像是幼时被兄长领着脖子教训的惊悚感。
      我连忙拉下他的手,捂在手里,嬉笑着讨饶:“小伤小伤,已经养好了的。”
      时弈之脾气不好,我也是磨了多日才与他略微亲近,可不敢再惹他生气。
      他挣扎了一下,却没用力,那双微凉的手也就被我紧紧握着。他眼神不善,上下扫了我一眼,低声问道:“马晋伤的?”
      我微微一愣,却还是点了点头。
      时弈之那么聪明,我从接近他的第一天起,他必定会去查我的身份。我也无意瞒他,当年他能救下我,我便知道他的立场。更何况现如今他还是我外甥的师父。
      当年太子哥哥在狱中被杀,皇后姑姑为了保全他的子嗣,自缢在坤宁宫。现如今宫里那群小皇子中,便有太子哥哥的儿子。
      我潜入宫中,见过那个孩子,他与太子哥哥并不相像,却有一双与姑姑相似的眼睛,是我们孙家的眼睛。他那样的身份,如今自然艰难,可自时弈之成为太傅起,一切都起了变化。
      时弈之恪礼守制,对待皇嗣便是按照惯礼执行,皇帝的旁支是皇子,得到贵人的待遇,太子哥哥的谦儿亦是如此。他像是无意为之又像是刻意为之,总是叫谦儿平安长大了。
      我从未向他隐瞒过身份,只是他不问,我便不说。
      “活该。”时弈之叮的一声放下茶杯,语带讽刺,“孙姑娘倒是不怕我将你压去大理寺,或是送去长生殿向太后邀功?”
      我忙收了笑,挪到他身边,得意道:“青岚打不过我。”
      被提到名字的青衣侍从转过身看了我们一眼,见我半个脑袋都要贴进时弈之怀里,连忙僵着脸转回去。
      见状我不由捂着嘴笑了起来,时弈之扫了一眼我的肩膀,冷着脸说道:“若真是天下无敌,怎么还会受伤?”
      说罢将我从他身上扯开,拿起一本折子,翻看起来。
      我摸了摸鼻子,乖觉地坐在那不再惹他。时弈之的院子不大,比当年的魏国公府小上许多。我犹记得,魏国公府有自己的练马场,那时候娘亲早逝,家中只有我一个女郎,爹爹和兄长起初想要将我扔给姑姑抚养,可又担心宫里规矩重,我过得不舒心。才在宫里过了两年,便被他们接了出来,带上马背,在家里整日舞刀弄枪。日子过得畅快,可诗文却落得个识字的基础。再见到姑姑的时候她开设诗宴,而我只会一首将进酒,直将姑姑气得险些病倒。后来将爹爹兄长叫进宫臭骂一顿,扬言要接我入宫亲自教导。
      只是还未成行,魏国公府便被一场大火吞噬。那场大火烧得诡异,烧死了魏国公的忠心,也烧毁了皇后和太子的荣华。我清楚的知道这是一场阴谋,因为在那场大火之后我还遭人追杀,若真是谋逆,又何来置之死地。
      若是没有时弈之,我也早已死在十年前了。
      “时弈之。”我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心却极其柔软,他的存在便是我这十年的救赎,我想要报仇,更想要报恩。
      原以为他不会理我,却听他低低应了一声。见我没再说话,放下书看过来。
      我连忙摇摇头,笑着说道:“无事,我就想叫叫你。”
      时弈之愣了愣,无奈地蹙了下眉。
      “等京中事了,我想……”
      “你想去何处?”时弈之并不看我,眼神还是看向折子,声音硬邦邦的。
      “我哪都不去,就想陪着你,可好?”我笑着去抓他的手,抓住那份微凉的心安。
      时弈之的手一顿,想挣扎,却被我死死抓住,挣不脱,他只好仍我抓着,抿嘴说道:“我公务繁忙,并不需要人陪。”
      “如此正好,我闲来无事,你且当做发善心陪陪我。”我歪着头,笑得谄媚。
      时弈之颇为无语地看着我,却意外没有再反驳,而是将我的发簪拨了拨,离他的脸远了些。
      “孙煦,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那事很危险,我并不赞同。”他每次叫我名字,我总有些心颤,听他这般说,我的心不由勾了起来,若他真想阻止我,我们必然成为对立,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因为离得近,他低声说话的气息像是扑在我脸上,弄得我有些痒。我想退后,可时弈之却不让,他掐住我的下巴,动作霸道:“若你想从我这得到一些便利,就别妄想。”
      说罢,松开我的脸,将我退开,起身往内院走去。
      瞧着他挺立的后背,我无端生出些委屈。时光总是叫人有变化,十年前那个温柔的少年,经过宦海浮沉,历练成了铁石心肠。正这么想着,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脚步,捂着嘴低低咳了几声。
      我连忙上前扶住他,问道:“可是岔了风?”
      幽深的眸子斜了我一眼,任由我抱着他的胳膊,也不说话。
      就在这时,青岚走近,扫了她一眼,低声说道:“公子,孙姑娘府中陈叔在外求见。”
      老陈本来就知道我来此找时弈之,往常他并不打扰,怎么现在要见我。
      我觉得意外,想要松开握着时弈之的手,却被他扯了扯。
      “说是何事?”
      青岚偷眼瞄了时弈之的手一眼,才低声回道:“说是江大人找孙姑娘。”
      “江大人?”时弈之语气冷冷的。
      我以为他疑惑,点点头回道:“江淮总督江秉亦江大人。他前几日回京述职,可陛下南巡,他便留在了京中待命。”
      时弈之眼中毫无波澜,我这才反应过来,时弈之怎么可能不知道江秉亦是谁,连忙补充道:“小江大人原来与师傅有旧,当年师傅经过淮阳曾指点过一二。前几日我们在城郊碰到切磋过几招,才发现武功招式有些相似。他可能是来找我仔细说这事的。”
      “你的伤他也有份?”时弈之冷下脸,敏锐地从我话里找出问题。
      我连连摆手,说道:“不是不是,伤是在马府遭暗算得的。若不是在城郊被小江大人认出招数,得他相助,可能脱身还有些难。”
      说着,我不由讪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刚还吹嘘自己武功天下无敌,现如今被拆穿,多少有些挂不住面子。
      果然时弈之脸色更差,抽出手,背过身径直往内院走,冷声道:“既如此,便去见你的小江大人吧。”
      真真喜怒无常。

      2.
      小江大人年轻,因为从武,他个性爽朗,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健康富有生机。我是在府里的后院见到他的,他穿了一身干练的劲装,发尾轻垂,看着我匆匆赶来,扬起了笑。
      “孙姑娘。”
      “小江大人。”我将他引入内室,让老陈在门外把守。
      其实我并未对时弈之说实话,江秉亦之所以救我,概因他的身份。
      当年太子谋反的罪证中,最直接的便是魏国公写给四川总兵吕志的书信。将无令不出,当年天下兵权都由魏国公执掌,可真正的虎符却在先帝手上,想要调动军队,非两者相合不可。除了一支军队,吕志的御龙军。
      那封书信中写明了九月初五,命吕志携五万御龙军进京。
      这封书信放在先帝案头时,国公府已经燃起了大火,爹爹和兄长被困在暗室里,唯有我被他们从一条缝隙里推了出来。也唯有我知道,爹爹并未写信给吕志,而是招四方兵马总督解甲进京,恭贺千秋。
      小江大人的父亲便是收到了这样一封书信。
      如同说书人所言,那时候朝中因太子之事牵扯甚广,人人自危,四方总督虽已入京,却莫名变成了挟制四方的人质,叫佣兵者不可妄动。
      太子被杀,四方总督皆奉上书信以证清白,只是小江大人的父亲留了份心眼,另抄纂了一份下来留作日后他用。
      没想到却叫我遇上了。
      “孙姑娘身上的伤可好些了?”江秉亦语气温和,身上虽有一股军人的豪爽,却难得儒雅。
      我点头,笑着道谢:“那日匆忙,还未谢过小江大人。”
      “不必言谢。实不相瞒,吕伯伯曾救过家父性命,可当年却无力为其证明,家父心中愧疚,一直想要找到机会补偿。”江秉亦并不与我虚与委蛇,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孙姑娘要彻查魏国公一案,江某定鼎力相助。”
      爹爹曾说过,世间万物讲究因果。当年他救下吕志,而吕志又救下前江总督,下如今小江大人又要帮她还爹爹清白。因果轮回,皆是命数。
      “小江大人可知,当年是何人纵火?”
      江秉亦清亮的眸子转了转,悠然点头,道:“家父病重,却一直惦念当年之事,所以我这几年也一直在查。”
      “那是皇后派来教养我的内宫嬷嬷,那嬷嬷是当时的贵妃,现如今的太后宫里出来的人。”我的心酸涩无比,仿佛眼前又出现那嬷嬷扭曲的嘴脸和那泼天的大火,“她以为我必死无疑,撕破那张温顺的嘴脸,诅咒我死无葬身之地。我至今不解她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恨意。”
      “她的丈夫是御龙军的逃兵。”
      御龙军治军严明,逃兵必斩。
      我心中恍然,不由闭上眼压下酸涩。
      就见江秉亦从怀里拿出一只牛皮袋,递给我,说道:“这便是当时发送给家父的令信。”
      我颤抖着接过来,展开细细读起来。
      正如先前江秉亦所言,令信中写着千秋宴近,令江淮总督进京述职,并一道过皇后千秋宴。我看上面飞扬的字迹,和那暗红的信印,不由流下了泪水。有多久没见到爹爹的字迹了,好像十年,恍惚间又像是不止。
      我起身松暗格里拿出一封信,交给江秉亦,解释道:“这是当日马晋给我的信。”
      当日刺杀马晋,他为了保命,将当年那封定了爹爹罪的书信交给了我。
      江秉打开细看,眉头紧皱。他不确定地看向我:“孙姑娘是否能辨认魏国公的字迹?”
      我摇头,拭去泪水,腆然道:“信印和字迹都可以伪造,只是我自小不通文墨,并不能辨认。”
      江秉亦显然也不通此道,可他却提到了另一人:“朝中时太傅才学无双,文史造诣也是极高。且当年他并未牵扯入太子一案,若是请他鉴定,不知可否?”
      他说的时弈之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可我从一开始便不想叫他牵扯其中。况且他并非如江秉亦所言为牵扯进来,他救了我,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干涉。
      十年之后,我不想叫他再涉险。
      “小江大人,当年太子哥哥在牢中被杀,姑姑为了保全谦儿自缢,现如今谦儿虽养在内宫,可其实并不安乐。若不是时弈之,谦儿恐怕早在十年前便已经死在深宫了。不论当年真相如何,我都希望谦儿能够平安长大。”
      江秉亦认真地看着我,听罢勾起嘴角笑了,说道:“你希望小皇子平安,也喜欢时太傅平安。孙姑娘,你心仪于他?”
      他说得坦荡,我却不由愣住,有羞意也有恼意,却无法摇头,只嘴硬反驳:“他当年救过我,我不能恩将仇报。”
      听我这般说,江秉亦倒是很意外,他暗忖一瞬,了然道:“得道多助,当年我的半两银子确实不足叫你平安离开京城,原是时太傅暗中相助。”
      “你说什么?”

      3.
      我站在时府后门,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暗自出神。
      江秉亦同我讲,十年前他随父亲进京,因为江淮离京城最近,刚收到魏国公令信的时候他们便动身了,所以赶到时,也亲眼见到了那场大火。江总督觉得大火有异,叫江秉亦暗中留意,没想到遇到了被人追杀的我。他将我背到城门外,因为行动匆忙,身上只有半两银子,尽数给了我。
      他其实也不是叫我自己离开,而是回去扫清追杀我的人。可我握着那半两银子和半个烧饼,跌跌撞撞地逃了。
      原来救我的是江秉亦,我一直错认成了时弈之。
      现在想来也难怪,时弈之初见我时只觉得我眉眼熟悉,不过像他教导的谦儿。可江秉亦初见我时便认出了我。
      时府的后门突然开了,青岚先从那门内钻了出来,接着便是一辆马车从路边驶来。青岚开门和里面的人说了几句,打开门,将时弈之迎了出来。
      不知为何,时弈之在马车前停了停,青岚的目光朝我投来,我无意隐藏,和他打了个照面。青岚低头和时弈之说了几句,他的目光也投向我的方向。
      我见他轻轻蹙了蹙眉,深吸一口气,上前与他对立。
      “时公子。”
      许是我语气不对,时弈之细细看了一眼我的脸色,才开口:“今日是何事?”
      “无事。”我浅笑着摇头,见对方像是了然,脸色微缓,嘴角也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昨日和你小江大人叙旧可是高兴?”时弈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襟,目光却直直看着我。
      我点点头,在他收起笑意之前,郑重道:“我来同时公子道别。”
      “你要去哪?”时弈之彻底没了笑意,脸色也冷了下来。
      “先前是我认错了人,多有打扰,望时公子见谅。”说罢,我郑重一礼,心却隐隐泛酸。
      这酸涩我也不知从何而来,可能是舍不得,可能是不甘心。
      时弈之紧皱眉头,并不扶我,而是冷声道:“孙煦,把话说清楚。”
      他的话叫我难过,心中不由生出些许怨怼,我觉得眼睛发酸,涩然问道:“十年前九月初一亥时,时公子人在何处?”
      时弈之不想我会突然问这个,神情一怔,可我没等他回答,径直说道:“时公子被指派前往临安巡查盐务,初一刚回,亥时抵达京郊。时公子可曾见过我?”
      我原以为,那日诸多巧合并非巧合,救下我的是时任巡抚的时弈之。可万没想到,巧合不过是巧合。我算漏了江秉亦,算错了时弈之。
      聪明的时弈之,只从我的只言片语中便拼凑了我想要的答案。
      “怎么?我不曾见过你,江秉亦却见过你?”时弈之扯住我的手,引得青岚诧异侧目。
      我看向他,眼睛热辣辣地,却依旧固执地看向他:“是。他救了我,十年前是他救了我。”
      “所以呢?”时弈之握着我的手心发烫,“所以你错将我认成了他,说的喜欢也是他?”
      他凤眸微眯,看起来充满了危险,我不由退后了半步。像是被我这半步刺激到,时弈之猛得靠近,语气森然:“孙煦,是你先招惹我的。”
      “对不起……”
      “对不起?”时弈之冷笑道,“你道我为何容你搅乱朝堂,你道我真不会动你的宝贝外甥?”
      他神色凛然,似是压着深深怒意,如此神色的时弈之我从来未面对过。从我有意靠近开始,他要么冷漠要么无奈,我竟第一次因他生气而害怕。
      我挣开他的手,在他错愕间转身逃了,逃得毫不犹豫。

      爹爹的案子有了江秉亦的助力,推进的极其快速。曾经的兵部因魏国公一案被打压十年,军人热血被压制了十年,在江秉亦的走动下,那簇火苗死灰复燃,向皇帝施压。
      可若要叫皇帝开这个口重审此案,却需要一个契机。我同江秉亦都觉得这个契机是我。当年太子在未获罪时身死,先帝为稳住时局临终下旨,勒令皇帝不可兄弟阋墙。所以那案子只有魏国公获罪,太子依旧是先太子,谦儿还是那个小皇孙。
      我欲恢复身份,可就在我打算第二日闯太极殿时,老陈传来消息说,皇帝主动开口,彻查十年前魏国公案。
      届时江秉亦和我正在家中讨论细节,听到老陈的消息,不由惊异。老陈却递上一封花笺,上面熏了清冽的兰花香,她古怪地展开,只见清秀的字迹写了叫我明日亥时在京郊法华寺相见。
      花笺内容莫名其妙,我一时摸不到头脑,老陈却笑着看了江秉亦一眼,才说道:“这花笺是青岚送来的。”
      我猛然站起身,诧异道:“时弈之要见我?”
      “我去查证了,是长宁长宁公主在法华寺。”
      “长宁公主?”我久不在京中,对这些皇亲贵胄实在糊涂。
      倒是江秉亦想了想,眼中一亮,为我解释道:“我们竟忘了长宁公主!长宁公主是陛下胞妹,可当年她出生时身体不好,先帝将她送出宫由方丈抚养。后来长到五岁才接回宫,只是那时候并非回长生殿,而是去了坤宁宫由先皇后抚养的。”
      我这才记起来,幼年时在宫里住的两年里,总能见到个娇弱的小公主,我和太子哥哥玩耍的时候,她时不时会咳上几声。那个时候姑姑总会将她抱到腿上,轻轻哄着。
      老陈补充道:“先皇后对长宁公主有养育之恩,曾有意叫她与少将军结秦晋之好,只是后来长宁公主觉得身子太弱不宜生养辞谢了。若不然她恐怕是你嫂嫂了。”
      竟还有如此渊源。
      “时太傅果然聪明,他叫长宁公主出面,比你现身安全许多。”江秉亦脸上有钦佩,“长宁公主自魏国公一案之后,便一直待在法华寺静修,前几日身着斩衰,头梳丧髻,进过宫。没想到竟是请愿重审魏国公一案。”
      妻妾为夫、未嫁的女子为父才着斩衰和丧髻。长宁公主父皇已亡,又是未嫁之身,为何……
      她是为兄长!
      我倏然站起来,想往外冲,可江秉亦却起身拦住了我,叫我冷静:“陛下既然开口,便表示长宁公主成功了,你如今不可冲动,妄顾她一片心意。”
      “因我孙家牵连的人已经够多了,如何叫她……”
      如此身份出现,即便她是公主,也再难寻得良人。若爹爹的案子成,她则无恙,若不成,她还要招来祸端。
      “时太傅算无错漏,长宁公主是陛下胞妹,又是太后独女,即便再不亲近,骨肉至亲,总还是留些情面的。”老陈笑得隐晦,“小姐在此着急,不妨明日亲自问问长宁公主。”
      我被他们说得冷静下来,心中却隐隐有些意动。我先前害怕时弈之气恼坏我大事,可不想他却暗中助我。脑中闪现出他上回见面时凌然的怒意,一时茫然。
      所以等在法华寺再次见他时,我不由愣然。

      4.
      “你是阿煦?”长宁公主早已不是幼时模样,长得清秀端庄,身上穿了灰白的斩丧,头上别了一枚素花。
      她见到我,笑得温柔,与她身旁一脸冷然的时弈之形成鲜明对比。
      “长宁公主。”我向她行礼,想要同她道谢。
      可她却欣然摇头,看着我轻柔地说道:“你幼时唤我一声宁姐姐,我便觉得你也是我妹妹。更何况你是他的妹妹,如今他不在了,我也是可以保护你的。”
      她口中的人,是我的兄长,那个少年将军。
      我不由眼眶发酸,轻轻摇头:“兄长已故,为他们翻案本是我的事,您不必牺牲至此。”
      “你以为的牺牲,却是他人的愿景。”时弈之在一旁冷冷说道。
      长宁微微笑着,扫了他一眼,才同我柔声道:“时太傅所言极是。你那时小,并未注意。我倾慕你阿兄已久,只苦于身体不康健,怕拖累他。直至他死,我都未能同他表露心意,这亦是我的执念。我今生所愿,便是能嫁于那位少年将军。阿煦你便圆我所愿,成为他的妻子,为他做些事情吧。”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手心发颤,却被长宁轻轻按下。我知道她心意已决,钦佩她敬重她,也为她惋惜。
      我不自觉哭了出来,待我回过神,长宁已经离开,院中只留时弈之,面色凝重地看着我。
      我见他如此脸色,委屈之意从心里泛起,可我没立场怪他,如老陈所言,我还应该谢他。可我不知为何,就是不愿意叫他看到自己软弱的模样。
      我擦了擦脸,站起来,打算回去。
      “着急回去找你的救命恩人?”时弈之语带轻蔑,听起来颇有些阴阳怪气。
      我确实打算回去找江秉亦商量事情,可听他这么说,不由止住了脚步。我闷闷低着头,想走却更想靠近。
      “谢谢。”
      时弈之闻言愣了愣,脸色别扭地低头喝了口茶。我以为他已无他话,正打算离开,就听他幽幽开口:“前几日赵谦问我,他父亲是否被冤枉的。”
      我脚下一顿,马上转了个头,在他身侧坐下,听他语气平静地说道:“我告诉他不知。”
      我不由蹙眉,想到怀里那两封书信,咬咬牙,拿出来递给他:“时公子,可否帮我看看,这两封信可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他抬起凤眼看我,修长的手指却夹着信没动。我被他看得有些腆然,想要收回手,就见他反手将信打开,嘴上却问:“你如何算到我在此,还带了这东西?”
      “朝中我不信任何人。”我如实回答,抿了抿嘴,在他幽暗的目光中,继续道,“我信你。”
      他眉梢微挑,目光扫过我的嘴,突然轻轻笑了一声,低下头看信,说道:“孙煦,你有求于人便嘴巴甚甜。”
      我有些气闷,又不敢打扰他认信,嘟囔道:“我从来都说真话。”
      “惯会说些好听话。”
      “我没有!”
      “当初说喜欢我的话呢?是喜欢错人了?”他说完,抿紧了嘴,捏着信的手指也略略泛白。
      “我是认错了你,可我从未说过假话!”
      他从信中转过头,看向我,突然抬手轻拭我的脸颊,我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何时落了泪。
      “好好的哭什么?”
      他的指尖冰凉,像是记忆中的触觉,可我明明知道那不是他,却在这短暂的相处中,贪恋起这份温暖。他的纵容,叫我时常忘记苦痛,好似这十年的艰难,都能被抹平。
      “你若不惹我生气,我便不会叫你哭。”他目光极浅,面上又露出无奈的神色,我心中的酸涩顿时决堤,泪流得更加猛。
      他轻轻叹了一声,语带轻笑,问道:“孙煦,十年前我未能救下你,那今日,亦是在京郊亥时,我是否算是救了你?那你是否……”
      他突然顿住,我红着眼睛等着他的话,就见他似自嘲地妥协,将我揽入怀中,低低咬牙道:“谁稀罕当劳什子救命恩人。”
      好似心临福至,我竟马上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我觉得好笑,他那么骄傲又霸道的人,却为我费心,讨我喜欢。我闷闷笑着,他松开我,凤眼带恼,瞪了我一眼,将那两封信收入怀中。
      “这两封信交给我,我定还魏国公清白。”
      他的话轻巧,却莫名给了我无限信心。时弈之,时太傅,这世上最聪明的人,我喜欢的人。
      可我突然想到江秉亦,连忙说道:“另一封信是小江大人擅自留下的,可别叫他惹上麻烦……”
      “啰嗦!”时弈之听不得我叫江秉亦,方才柔和的脸倏然冷了下来。
      “他助我良多……”我还待再为他说些好话,就感觉唇上温热一片,只转瞬即逝。
      我呆愣在那,就见时弈之耳根微红,脸上带着别扭,极力压制笑意,说道:“劳我办事,先收些利息。”

      尾声
      时弈之动作很快,像是不耐烦一件事磨上许久,在秋季末寒冬来临前,魏国公的案子就被推翻了。
      他的脾气并不好,凡事讲求礼法戒律,自皇帝同意长宁公主提案重审魏国公案,他便进驻大理寺,一层层将当年的疑点摊开来,抽丝剥茧,挖掘真相。
      当时我给他的那两封信成了最关键的证据,他私信其他三方兵马总督,原来当时另外三人也留下了印信,佐证了江淮总督的书信。爹爹当年留下的德行,也叫这几位总督留了个心眼。
      真相不难推敲,当年太子被诬陷,现如今的皇帝当年的皇子为夺帝位,戕害兄弟。时弈之不知用了何法,叫皇帝在千秋宴上写下罪己诏,在泰山祭天时当众诵读。我始终不知他的神通,可时弈之却总不肯说。
      直到许多年之后,谦儿大婚亲政,我去祝贺时,他才拿出一封先帝留下的遗诏。
      先帝竟然将一封退位诏书给了当时才十五岁的时弈之。
      “我当时从临安赶回来时,慢了半刻钟,便是接这劳什子遗诏。若是没耽搁,哪有江秉亦的事。”
      多年后,聪明又霸道的时弈之如是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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