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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里藏冬 ...

  •   “能量缺失,神识重启,您将第三十四次进去循环。”幽暗的女声在脑海中响起,我倏然凝神,突觉眼前一黑,再度见光,便看到昏暗的房间。
      我四肢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入眼是堆积着杂草木材的房间,神志渐明,浑身上下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尤其眉心处有浓重的灼烧感。我不自觉闷哼了一声。
      “你醒了?”一个声音响起,我一凛,低头看,才发现有个男子蹲在我脚下,正在帮我解绑。
      我上下扫了一圈,男子一身黑袍,剑眉星目,只抬头确认了一眼,又低下头去解绳子。
      “任务开启,请您按时完成。”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女声再次响起,没有别的说明,就隐入我识海中。
      “什么?”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理解为何会有声音出现在脑海中。
      蹲在地上的男子诧异抬头,却并不多说,而是拉起我往外走。
      “此地不宜久留,先行离开。
      这才发现我身上穿了一身素袍,我试图消化现在的情况,可对方并不给我时间。他拉开窗户,顷刻间漫天火光,我不禁拿手去挡。
      房间外充斥着各种兵戈相触的声响,夹杂着男女惊吓嘶吼的声音,一时竟看不清人,入目的一切都被一团黑雾蒙住。我想细看,可救我的男子却拉着我往外跑。
      他步态轻盈,在胸前用手比划了一个动作,我脑中闪过“结印”这样的概念。还不待我反应,一把剑从他指尖成型,他一跃便跳了上去。
      他刚站稳,转身惊诧的看向呆愣的我。
      “这个设定?”我低头看看自己手脚,有艳羡地看向男人,喃喃道,“好怪。”
      我觉得奇怪,可也不知道哪里奇怪,好像和自己有些不同,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同。我像是应该在这个世界做什么,可又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无关。
      站在剑上的男子瞪了我一眼,像是无奈,又跳下来,将我背在肩上,再一次越上飞悬的剑,快速离开了充满火光的院子。
      我乖乖趴在他背上,自上往下看去,下面是一个绯红色的窟窿,窟窿上空被黑雾环绕,仔细看,能看到里面翻腾的熔岩,可说那是熔岩,却又更像魔气。
      魔气?
      我对于自己脑海中有这样的概念再一次感觉莫名。
      魔气翻涌,时不时卷走地面上的人,而在那窟窿边上还站着许多衣冠楚楚的人,也是一身素袍,只是规制比我简单许多。那些人不断地结印,不住的往窟窿上施加封印。
      这正邪对立异常分明。
      黑袍男子背着我不知行了多久,在一处昏暗的林子里才停下,这时我才有时间问他:“这是怎么了?”
      他像是不支,低着头喘息。听我问话,上前猛然抓住我的手腕,弄得我生疼。
      我被抓得有些懵,身体似是本能,抬手并指在他手腕处轻点,一股清凉的神识从指尖泄出,叫对方倏然松手。
      我也会仙术!
      “秦冬藏!你又给我失忆!你亲手打开的魔域,现在却还问我怎么了?”
      哦,原来我叫秦冬藏。

      1.
      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脑中的记忆像是冬日冰雪化开,逐渐浮现。
      我所在的世界由修仙门派掌管,仙、人、魔三界本是互不干扰,三足鼎立。可就在三百年前仙门尊者斩杀魔神,压制魔气于守心门内,世间便只剩下仙与人。可是魔神虽死,魔气不灭。魔气附着恶念,无论仙还是人,心中生恶意,便会成魔。
      我抬眼看眼前的黑袍男子,他眉目清朗,一点都不像恶念丛生的魔,可他周身隐隐透出的气息,却又是货真价实的魔气。
      他是魔,却缘何救我?
      “你,救了我。”
      记忆冲进脑中,我瞬间有点晕眩。在那混乱不堪的嘈杂中,有个声音,不断重复。
      打开魔域。
      可是为什么?
      我一时有些进入不了角色,难道打开魔域就是先前那个女声所说的任务?
      那模糊的记忆中,打开魔域需要许多条件,足够的恶念,仙人的咒术,和献祭的魔体。
      “你是仙门长老,如果被人发现是你打开魔域,你要如何自处?”男子表情严肃,他的眼眶莫名红了起来,“你不是一心守护仙门的吗?”
      我瞧不明白他眼里的委屈,混乱的记忆里只告诉我他值得信赖,却一时无法理出他究竟是何身份。
      我看着天边逐渐升起的魔气,转头问他:“三十六处守心门,现在已经打开多少了?”
      男子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我的手,怒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想说我也不知道。可眼前总是浮现各种画面,叫我脑袋发涨。我一时理不清思绪,只是仿佛有件重要的事需我去完成。
      或许就是那个任务。
      我反手抓住他,有些无奈地笑:“我真不记得了。”
      男子被我抓着的手微微颤抖,他像是极力忍住脾气才没将我甩开,闷闷开口:“每次都是这样,又不记得。”
      我颇为尴尬,摸了摸鼻子,想要松开他,却被他扯住:“你又要去哪?”
      我被问住,理了理脑中纷乱的思绪,柔声解释:“我得先回仙门取件东西。”
      他听罢,甩开我的手,转身去捡被扔在地上的剑。我觉得有趣,一般修仙者才用剑,且这剑如同自己的命,可他却这样随意丢弃在地上,好似一个可有可无的玩具。
      我不由多嘴:“本命剑怎能如此随意对待?”
      他拿剑的手一顿,身形突然僵住。他猛然转身,瞪着眼睛看我。
      我被他看得茫然,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问道:“怎么了?”
      他微红着眼,莫名移开了目光,结印收剑,才闷声说道:“没什么,自从你不再认我,便也不再管我。”
      我心中突然泛起一丝涩然,那种钝痛感来得迟缓却揪心。可我道不明白是为何,似本能般顷刻压制。
      见我沉默,男子抿了抿嘴,转身要离开,我连忙拦住他,怪道:“你不同我一道走?”
      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扯了扯嘴角,歪头问道:“你要回仙门,如何能与我这个魔一道?”
      “可我觉得你该和我在一起。”
      我笑着看向他,看他从惊诧到愤懑再到羞恼。我瞧着他变幻的脸色,竟觉得十分有趣。
      说来好笑,连个记忆都不全的人,却坚定的认为面前的人拥有丰富的情绪是如此美好。
      “我有许多事都记不得了,需你在我身旁提点。”我不再逗他,与他好言哄道,“我如今只有你。”
      不知是那句话不对,对方眼中的委屈更浓,眸光泠泠,似在下一秒就要落泪。
      我心中大慌,忙上前想要安抚,可对方却拂袖将我扫开,我并指想要故技重施,可他却先我一步,催动灵力,一道灰黑色的藤鞭朝我袭来。我遵循记忆反抗,那藤鞭却异常狡猾,绕开我的身侧,从腿下钻出来,将我的脚踝绕住,我不想跌倒,便呆立在原处,才刚一伸手,那鞭子如灵蛇一样缠上了我的手腕。我看他抿紧的嘴,突然分神,也就在这一瞬间,那藤鞭将我手脚捆住。
      连同手指也被包得严实。
      我又懵又好笑。看到他脸上流露出藏不住的得意,一瞬间记起了我们的关系。
      “你便这样对待师父?”
      他是我的徒弟,顾楼。
      顾楼脸上的笑在这一刻僵硬。藤鞭沾染了主人的情绪,将我的手脚勒紧,引得我蹙眉。
      我抬头去看顾楼,却见他周身的魔气突然间浓烈了起来,这是他心绪混乱的反应。
      “你……”
      “师父?”顾楼原本清澈的眉眼因魔气而变得浑浊,他眼尾通红,语气讽刺又哀伤,“堂堂仙门长老怎么会有成魔的徒弟?这不是你亲口说过的话吗,就因为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方才被我强压下去的钝痛感此刻毫无征兆地涌入胸膛,我的识海震痛,眉心的烧灼感再次出现。随之而来的还有如幻影般出现的记忆。
      疼痛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我忍不住捂住了头,视线一片模糊,可我仍能感觉到顾楼痛苦的眼神。
      一如记忆中那个绝望的少年。
      “献祭。”一个声音倏然响起,在我刺痛的脑海中,“唯有以仙身献祭,才可以救你徒儿。”

      2.
      顾楼是我的徒弟,未及弱冠时被凡间修仙门派递送上来,入了仙门。他在修练时便极有天赋,因着原先人间显赫的身份,教导他的人也十分珍重。加之他天赋极高,更是被寄以厚望。
      他最先作为仙侍来到我殿内,我瞧着他端庄的像个小夫子,总爱逗弄几下。他开始忌惮我的身份,总忍着好脾气。等到年岁长了,身量长到与我差不多高时,有了些许反抗的底气,终于忍不住在我饮用的仙露里加人间的烈酒。
      养大的猫会咬人了。
      那时候我觉得,收个小徒弟倒是不错。有一层师徒关系束缚着,看他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定然有趣。
      抱着恶趣味的开端,到最后却倾轧在这层关系里,成为我们两人囚困的绳索。
      顾楼的天赋很高,筑基结丹都在我预料之中,没有太多麻烦。可能是被我养出了些邪性,悟了我的剑法之后,底气更足,胆子也更大了。
      小夫子变得鲜活,在这处处讲求规矩的仙门,我自然喜欢同他待在一处。
      他处事周到,近百年的相处,叫他摸透了我的喜好,相处得宜。除去我逗他时的反抗,平常时候还是个顺从乖巧的好徒弟。
      只是可惜,我掐算到了我的劫数,与他相伴的时间所剩无几。
      对抗魔气本是我仙门众人再寻常不过的历练,因仙门修心,平素练的便是善念持重,极少有无端生出恶意的时候。所以即便面对能够侵蚀人心的魔气,也是不惧的。
      换而言之,没有恶意,便是最好的承载魔气的容器。
      多年来守心门泄漏的魔气,便是如此在我体内消融的。
      我修复结界归来闭关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亦明白自身仙力越来越不济。待到仙力耗尽,便是我身陨之时。
      天地万物皆有法则,若要我在这个时候陨落,我也是无惧的,只是有些不放心。
      所以我又收了一些凡间弟子,来陪伴顾楼,好叫他不要再恢复成古板的小夫子。
      可是意外总是比预计发生得快。
      他那次不知何故,与我争吵,固执地同我到了长生桥处的守心门。我自掐出自己的劫数,便在修复守心门时尤为小心。许是顾楼状态不佳,我又一时未查,他竟也一道吸纳起魔气来。
      他之前虽也有陪同我一起来守心门,可我从未让他动手修复过。一则道心不稳,很容易被魔气反噬。二来消融魔气过程痛苦,我不忍心。
      他若想要历练,我亦是不会阻止,只是原本被我吸纳的魔气,似是找到了挣扎的出口,一股脑全都往他身上挤。
      我心觉不对,立刻结印将他护在结界里,再次引那些冲向他的魔气到自己身上。
      只是那些魔气透过顾楼,像是得到了新的生命,迟迟无法被我吸纳,隐隐有种失控的感觉。
      在我强压之下,第一道魔气生硬地入体,一股灼烧感由眉心蔓延到四肢,我倏然抬眼,看向顾楼。
      为何他会被魔气侵蚀,他缘何生出了恶念?
      沾染上恶意的魔气尤其锋利,如刀剑般剐着我的神识。识海震荡,几乎要控制不住压制它们的仙力。这时顾楼清醒了过来,表情复杂地看向我。
      “孽徒!”被压制的魔气在我身体里四下撞击,想要逃离,其中夹杂着顾楼的心绪。
      他不知从何时开始,道心凌乱。混乱中我分辨不出他的恐惧心慌和羞耻彷徨,只觉心力交瘁。
      若我应劫而陨,他该如何自处。
      这一刻我竟也生出一丝贪念,意图活得久些。
      至少拔去他身上的魔气吧。
      只一念生,那些激荡的魔气便突然平静,一丝一丝如同蛛网结在了我的心上。守心门外多余的魔气也不再冲撞顾楼的结界,似嗅到更好的出口,一股脑朝我涌来。
      我抬手结印,可本该在结界中的顾楼却朝我扑了过来,探身阻挡了汹涌的魔气。
      他先我一步,用我曾经送他的银色藤鞭将我困住,快速结阵,叫我无法动弹。
      藤鞭连着他的本命心绪,我若强挣,定叫他心绪受损。他本就受魔气侵蚀,若再受伤,更是无力回天。
      “师父,你不要我了吗?”顾楼长得已经比我高许多,我被困他胸膛,能够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他眼睛通红,本是快哭出来的模样,可因为魔气侵蚀,他情绪激荡,突然猩红着眼睛质问我,“也对,你有那么多徒儿,自然不差我一个。”
      他压着我的手微颤,我似是从那一刻明白,他因何成魔。
      独占欲。
      “可我只想要你一个,秦冬藏。”

      3.
      “你不必与我同去。”我压了压眉心,觉得这记忆带着点莫名苦涩,“你……”
      记忆随着时间回笼,我逐渐和这个身份融合,也记清了许多事许多人。顾楼本不该跟随在我身侧,他身上的魔气任谁看了都能猜到,我催动仙力,在体内探了一圈,无力叹气。
      我如今仙力匮乏,还需将养些时日,我没有足够的仙力去掩盖他身上的魔气,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将他的魔气度化。
      我多少有些自顾不暇。
      我抬眼瞧他,他眼睛猩红,可眼眸却依旧温润,他抿着嘴倔强地看着我,似是不满我的安排,却又乖巧的等着我发话。
      眉心的灼烧感被我强压下去,将被藤鞭绑住的手朝他伸了伸,说道:“我先前教过你许多事情,你却偏偏对绑人最是熟练。可不是叫你逮着机会来对付我的。”
      顾楼神情别扭,不情不愿地替我松了绑,嘴里念叨着:“松开你就跑了,但我有的是法子找到你。”
      我瞧见他腕间露出来的一道红痕,心中轻叹。
      真是自作孽。
      以前他被我逗得气恼,又碍于身份敢怒不敢言,就各种找地方躲。我瞧着有趣,趁他不备给他画了这份牵连,我腕上也有一样的封咒。我要找他易如反掌,反而言之,他要找到我也是轻而易举。
      难怪方才在魔域打开昏迷之际他如此快速的找到了我,肯定是这封咒。
      “你找我作甚,我又不躲。”我看向他,笑了笑。
      他似是不信,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眼中的猩红褪去,周身的魔气也淡了许多。我略微心安,揉了揉手腕,拉过他的手,问道:“我要恢复,你可知除了仙门,还有何处灵力充沛?”
      他倏然被我牵住,微微一荡,我放出一丝仙力去探他的内息,一边听他回答:“为何不回仙门?”
      “你不同我回去,又不肯放我自己回去,我自然得另找出路。”
      他的内息稳固,只是在心房处有些动荡。魔无顾忌,任何情绪都会被放大,或好或坏,或喜或悲,任何事情过犹不及,待到控制不住时,便会侵蚀本心,成为失去理智的魔物。若一人没有束缚,便不再是他自己。
      顾楼似是察觉到了我在探他内息,略微抗拒。
      我缓缓退出,想要松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我知道一处地方。”他的手掌有薄茧,扎得人手心痒,那是从前一次次练剑留下的痕迹。

      顾楼说的地方离仙门不远,我现下神志清明,很多事情也都想得清明。我看他面朝东南开的庭院,心中微叹。我的宫殿因有些缘由,开口是朝着西北方向的,他备下这庭院,莫非还奢望我哪日看下来能瞧见他不成。
      我不点破他的心思,任由他带我进入熟悉的住所。庭院三进,和我记忆中的宫殿毫无二致,就连我屋后的清泉都一样。
      我心中微讪。
      我的宫殿因那仙泉而建,这处清泉自然也不简单。
      “此处的灵力不比你殿内的少,你也别惦念你那些没用的徒儿了。”顾楼抱着胳膊,指了指清泉,眼睛不时往我脸上瞄,似是想要窥探到我的想法,“自然,你想回仙门我也拦不住,这么近的距离,你若……”
      “我确实要回去一趟。”我打断他的话,见他脸上微变,连忙说,“我同你讲过我需回去取一件东西。”
      他僵着身子,闷声说道:“你需调养,我替你去取。”
      我看着那清泉,它平静无波,可中间的颜色却呈现墨色,似有隐隐暗流。心念一动,从指尖释放出仙力去探。
      “你取不了。”我看向顾楼,轻蹙眉心,摇摇头,“那东西以前你或许可以,但现在你不能碰。”
      顾楼愣了愣,反应过来,质问道:“你要聚神灯做什么?”
      我探出的仙力近到清泉的某处,就被抵在外面。我微微使力,清泉一荡,吞噬掉了我的仙力。我倏然收手,心中明了。
      收回仙力,我朝顾楼笑了笑,抬手想要拍拍他脑袋,却发现他长得比我高上许多,略微尴尬,改成拍他肩膀,玩笑道:“聚神灯自然用来聚神。”
      聚神灯顾名思义,便是用来汇聚元神的。万事万物,只要有生命,便有元神,无论仙魔人,只要留下一丝元神,便有生存的希望。顾楼成魔,心性难测,若我身陨还未能将他魔气抽除,便只有这聚神灯能将他重塑。
      “我自然知道。”顾楼气恼,抓住我拍他肩膀的手,将我扯近,“你究竟想做什么?”
      “天时命定,一切的发生都有迹可循。若我没有记错,你已经救了我三十四次,也就是说我已经打开了三十四处守心门。你道我所做为何?”
      若有镜子,我定然能看到自己轻挑的眉眼。我比眼前的魔更像魔,毕竟对于魔来讲,打开守心门,彻底释放魔气,可以叫他们力量得到提升。
      几百年了,多少魔物想要打开守心门,只是苦于没有仙门法术的支持。为仙者,自然不愿与魔为伍,如何会将仙术用于协助魔。
      更何况也没有多少仙者有这个能力。
      曾经努力压制的魔气,在魔域被打开的时候,倾泻而出。被穿身而过的感觉并不好,魔气穿过身体,会带走我本来的灵力,还会有片刻的失魂。次数越多,记忆消失的时间越长。所以才会有认不清现状的情况。
      脑海中那个机械的女声,恐怕是我自己设置来提醒自己的一缕神识。
      “你要打开守心门?可究竟为何要这么做,你一直教导我守心门内的东西深不可测,甚至都不允许我靠近,要是打开了……”顾楼怒斥,他似是比我更加紧张和惶恐,“是因为我吗?”
      他彷徨地等待着我的答案,我隐隐从他眼中看到了期待。那份期待太细微,细微到他极力压制。我微微叹息,心底的防线被他轻轻推塌。人一旦妥协,一切就变得容易得多了。
      摸摸他的脸,安慰道:“我并非只为了你,可你也是其中缘由。我有妥善的安排,你无需紧张。”
      “什么叫无需紧张?你道我前面三十三次见到你浑身虚空的被自己捆绑在那里,我心中作何感谢?”顾楼掐住我的腰,颤抖得厉害,我心中愧疚,叫他见到我如此颓败的状态。
      每一次打开魔域,几乎耗尽我的灵力,加之要以仙术为引,我只能在结束之后,将元神抽离我的躯壳,闭上所有灵识,虚浮在我身体之上,静静等待灵力回来。那状态与陨灭几无二致。

      4.
      “你还不相信为师的能耐嘛。我若不露出些柔弱的样子,你还真以为魔域很容易打开。若天下人都去尝试打开守心门,仙门岂非只做这一件事便够了。”我说完,微微一顿。
      顾楼放在我腰上的手也跟着一顿。我倏然抬头,见他漆黑的眼中透过了然,不由捏了捏眉心。
      这个好徒儿总是那么与我心意相通。
      果然听他开口道:“所以你是想要仙门忙起来。”
      我抿着嘴不言,心中却有些窃喜。
      仙门一直遵循规则,天下万物,凡事讲究平衡,过犹不及。
      魔神被斩杀,仙门壮大,越来越多普通凡人开始修仙。起初还会有些天资优越的孩童悟得法门,晋级成仙,可渐渐的,飞升的凡人越来越少,修仙门派倒是越来越多。
      早年间我带着顾楼去人间游历,见到了太多法术微末的凡人仗着自己修仙者的身份,欺压旁人。仙人为尊,再者是修仙大派,小派次之,普通凡人成了最底层被剥削的对象。
      顾楼当时觉得怪异,他本出身富贵,可也被我教导多年众人平等,耳濡目染之下,也品出了些许不对味。
      少了魔的制衡,一派独尊反倒没有带来欣欣向荣,反而有了失衡将倾之态。
      “我如何有这般能耐,只是天意如此。”我疲惫摇头。
      天意如此,叫我百年来守护守心门,预防着魔域动摇。可又是天意如此,我需倾尽全力摧毁它。释放出魔气,将现世中沾染恶念的人与心怀大义的人区别开来。
      此事不易,我倾力去做,多少想得点好处。
      “你既知晓,也该放心,为师自有打算。”因顾楼低下头,我伸手能够到,连忙摸了摸,柔声道,“我去哪你都能找见我,不是吗?”
      我扬手朝他展示腕上的封咒。
      顾楼没松开放在我腰上的手,深深看着我的手腕。他眼尾微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朝我腕子咬下去。我连忙拍拍他的手,说道:“入夜我需进这清泉调息。”
      我顿了顿,想到这泉水的怪异,改口道:“你守在我房外。”
      顾楼本来要松开的手一顿,诧异地看向我,微张着嘴,却没说话。
      我瞧着他的表情好玩,又起了逗弄之心,歪头问道:“怎不答应,是我使唤不动你了?”
      许是先前的话叫他放下了防备,也给了他希望,让他的执念有所松动。本来得不到的东西,现如今好像轻易能得到了,自然便不会再执着。
      “师父……”他轻轻开口,许久未叫的称呼,此刻突然听见,搅得我心底钝痛。
      我想要叫他松手,觉得此刻的动作别扭,可见他闪动的眸子,又不忍开口。就听他嗓音微哑,似是一句轻声试探,不见我拒绝,才安心继续:“师父,你方才说为了我……”
      他顿了顿,有些小心地改口:“你说我也是其中缘由,是不是师父心里也有我?”
      我想推开他,不解他如何跳过中间诸多缘由,得出这样的结论。可听他轻颤着声音,卑微地求证,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养大的小夫子,可是个骄傲的少年,竟因为我,彷徨无措,卑微至此。我放在他脸侧的手轻轻扇了他一下,叫他回过神。他微一蹙眉,见我在笑,他也随着笑了起来。
      我觉得欣喜。
      我一直喜欢他的笑容,没有因身份特地讨好,也没有因他乖巧性格而时常挂在脸上,每每见到他笑,都是他发自内心觉得快乐。
      多难得。
      “师父,我可以亲你吗?”他徒然开口。
      我一愣,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顿觉耳后发烫。
      他又等了等,低下头,坚挺的鼻子点了点我的,又问道:“师父,我可以亲你吗?”
      我躲了躲,想要推开他,又怕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崩塌,可他的话我又不知如何答。
      “你先松开我。”
      顾楼闻言确实松开了些勒着我腰的手,可眼角也耷拉了下来。
      我是见不得他如此模样的,只好垂眸,扫了他的嘴角一眼。
      可顾楼却不知为何,颇为死心眼,又低低问了一遍:“师父,我可以亲你吗?”
      好似我不答应,他就不动了。
      我有些气恼,问道:“非得我答应,你才唔……”

      5.
      稍作休整,我回仙门取了聚神灯。
      临走时,我去了一趟自己的宫殿,那里虽然巍峨雄壮,可我看着却清冷得很,一点不及西北方向那处有顾楼守着的小院温暖。
      原先收着的徒儿,陆续自请去了其他长老殿内学习仙法。我的剑术偏硬,练起来总是要吃许多苦,那时顾楼练下来,也总是满手的伤。我那时心也心硬,不许他为自己疗伤,要他记得剑法伤他何处,下次避开。
      痛过了,才能知道错处。
      我寻到殿内的那湾仙泉,我蹲下来,将手深入泉水里,那绵绵软软的仙气不时从指尖窜入体内,顿时我感觉心肺舒畅。蜕掉衣物,将身体整个浸入,源源不断的灵力入体,一时叫我的神识都有些震荡。
      太快了。
      我低低喘了一口气,却没有停下来。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在这一刻钟里获得足够多的灵力,才能在回到庭院的时候使用。
      快速入体的灵力让我有一瞬间的晃神,恍惚回到了多年前,我还没有收那么多徒弟,顾楼还没有成魔,回到了只有我们二人的宫殿。
      “长老,斩杀魔神的仙尊为何自陨,是他被魔神伤得厉害吗?”顾楼的模样还是仙侍,端端正正穿着我给他备的素袍,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只是问的问题刁钻,我当时有些回答不出来。
      “仙者皆有命数,他应该是算到了自己陨落的时机。”我那时喝了顾楼递上来的仙露,里面掺了人间的烈酒,搅得我脑袋涨涨的痛。
      “可仙尊留下的戒言不准修仙者贪恋魔物,这是何意?”顾楼托着下巴,蹲坐在我身侧,歪着脑袋刨根问底。
      “就是说不可喜欢上魔。”我点了点顾楼,半是玩笑半是告诫,“成魔者凭本性行事,贪欲无所遮拦。就好比我若成了魔,你不可再追着问东问西。到时候我定抓住你狠狠教训,才不会纵你在此得寸进尺。”
      我的醉态叫他见着了,我有些羞腆。不想人间烈酒竟如此凶猛,本是纵着顾楼想看看到底能反抗到何种地步,却不想自己栽了跟斗。我不欲和他多说,摆手叫他退下。
      可他却故意没看见,转到我身侧,探看我的脸色,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我感觉到他指尖微凉,我和滚烫的脸颊形成对比,不由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若是长老成了魔,我也不离开。”
      他声音轻轻柔柔,我听不真切。
      我从记忆中抽离出来,勉力压制住蓬勃的灵力,让它在周身回旋再融入体内。身上因打开魔域而受到的侵蚀,在这个时候猛然被修复。那种胀痛感搅得我每个关节都发痒,却毫无落脚点。
      我睁开眼睛,在胸前结印,盖住了宫殿里的那湾仙泉。里面的灵力已然被我吸尽,此刻只是死气沉沉的一湾泉水,绿得发黑。
      催动仙力,身体里被我强压下去的魔气此刻附着着仙力,反倒四处乱窜,连带那眉间的灼烧感也强烈许多。
      “没时间了!”
      我神识一动,便闪神到了山下。
      守在门口的顾楼感觉到灵力波动,推门而入,就见我站在清泉边,看着躁动不安的清泉。
      “师父……”
      “你这地方选得好,此处灵力极其充足。”我背过手,将手中还未来得及收回的仙力隐入袖中,“我和你讲过仙尊和魔神的事吧?”
      顾楼本还在观察我的身体,见我突然问起,他愣了愣,颔首道:“你说过,仙尊因魔神自陨是因为自知命数将近。”
      我微微摇头,说道:“其实不然。仙尊曾与魔神相恋。”
      顾楼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我不待他提问,继续说道:“所以魔是可以和仙相爱的。”
      “师父……”顾楼声音微颤。
      我收了仙力,抬手摸摸他的脸,一边安抚一边道出实情:“只是魔神当年被贪念侵蚀,不受控制,仙尊才忍痛斩杀了他。”
      “师父,我不会……”顾楼颤抖着声音,眼角开始红了起来。他似是压不住魔气,隐隐有了些张狂的怒意。
      “我信你不会。”我摸着他的脸,拿出聚神灯,“只是连仙尊都无能为力的事,我害怕有个万一。”
      “所以师父想要我将元神存入这里面净化?”顾楼眼角通红,似是觉得我口是心非颇为荒唐,语气讽刺。
      他周身的魔气更甚,我低低叹出一口气,垫脚在他脸颊上印上一吻,拥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柔声说道:“我与仙尊不同,他心有万物,可我,只属于你。”
      我知道这话中的分量,这是我对他的许诺,也不必担心他不信。
      被打开的三十四道守心门,便是我这话最好的应证。
      心门难守,从他的依赖和陪伴开始,我的心门便开了。或许他的出现就是我的劫数,我并不觉得是磨难,面对他的一切都甘之如饴。

      6.
      “灵力耗尽,神识重启,您将进入末次循环。”幽暗女声在脑海中响起,我倏然惊醒,汹涌的水朝我的口鼻扑来。
      我惊觉自己在水中,奋力划动手臂,朝着上方的光亮游去。头顶的水光形成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像是一个月亮,也像一片星空。
      我手脚无力,似被捆绑着,胸中的空气快要耗尽,只有手腕处发处灼热感。
      这时,头上的光亮突然被劈开,一个人窜了进来,他快速游到了我身边,看我的眼神充满悲伤。我一时不解,就见他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动作,我脑中迟钝的闪过“结印”这个概念。
      “一切重启,万物归心。”女声再次响起,简短地说完,便彻底消散在我的识海中。
      “什么?”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男子结印,生出了一片结界,可我体力不支,重重跌了下去。
      “你又骗我。”他扶住我,低低咒骂了句,催动结界,往上浮去。
      我不明所以,只靠在他身上,努力搞明白现在的情况,可头涨涨得疼,尤其是眉心处,有剧烈的灼烧感,即便方才在水里,这灼烧感也毫无渐弱。
      出水,我才发现自己是从一个清泉里出来,入眼的是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里面布置雅致,回头看那清泉,水波翻涌,那深不见底的泉眼,此刻正在不断翻腾。
      我跌坐在岸边喘着气,还未坐稳,方才那男子便将我压住,满脸怒容,他颤抖着身子,似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意。
      我不知为何,刻意扫过他的眼尾,那里虽透着一丝红,可却没有任何魔气。
      魔气?
      我对自己脑中有这样的概念感到奇怪。可更奇怪的事我心中的松懈,仿佛没看到魔气是件多值得高兴的事。
      我心中怪异,觉得对眼前的世界无法融入,可又觉得自己应该属于眼前的世界。
      单说眼前人对我如此浓烈的情绪,我便觉得,我属于这个世界。
      对面的男子似是忍耐到了极点,捏紧了拳头,朝我打过来,我侧头躲开,似是本能反应,并指在他手腕上点了一点。可却毫无反应,他的拳头没有慢下来,而是重重打在了我让出来的地上。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诧异,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惶恐。
      “师父……”他坐起身子,也将我扶起来,疑惑不定,“你怎么了?”
      原来我是这人的师父。
      只是我究竟做了什么事,叫他如此生气。
      “咳,为师没事。”我低低咳了一声,有些尴尬,脑中空空,只能随口说道。
      “怎么会没事,以前三十几次,你身上都还留着仙力,为何现在……”
      我伸手看向自己手上萦绕的一层雾气,心中莫名有个概念。
      “咳,为师恐怕成魔了。”
      男子轻轻环着我,身边是一盏破碎的聚神灯。
      聚神灯?
      我对自己又认识此物感到意外。
      男子指了指那盏灯,说道:“我被困在里面,你却献祭魔域,你根本不是为了平衡苍生,你是为了我!原来最后一道守心门是这泉水,师父,你可知我在那里面束手无策地看着你有多心疼!”
      我瞧他万般脆弱的模样,忍不住安慰道:“我既为你师父,自是有我的能耐。你瞧我们现在不都好好的嘛。”
      我其实毫无记忆,凭着一股本能胡扯:“你方才说的献祭也是没有的事,我若献祭了,怎还能好好的在这里。”
      我看着平静的泉水,上面毫无波澜。
      男子听了我胡言,竟有一瞬间的愣神,就在我觉得他被我忽悠进去的时候,我的眉心一跳,那种灼烧感又来了。
      突然我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慌忙间,我握住一双温暖的手。
      “师父……”男子将我拥入怀中,声音哽咽。
      我似是记起一些事,不全,只有微末的一些。
      其实我献祭了,献出去的是我的仙体。
      我释放了自己心中的恶意,任由那份执念侵蚀我的本心,也不再压制眉间灼烧的感觉,身体变得混沌。
      这是成魔了,就在这时,我催动咒术,吞下了最后两处魔域的魔气。
      打开魔域需要的恶念、咒术和魔体都有了。足以换回了我的执念。
      只是那执念是什么?
      我有些记不清。
      我睁开眼 看向抱着我哭的男子,问道:“你叫何名?”
      “顾楼。”
      哦,顾楼。
      原来我的执念是顾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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