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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妾如浮草 ...

  •   启帝说拓葛王看上了我,于是他便塞给了我一根发簪,教我在大婚之夜杀了拓葛王。
      我乖巧答应,跪地谢恩,却在那夜将发簪交给拓葛王,语调呢喃:“请大王替妾簪发。”

      大宴摆了三日,待到第四日,拓葛王扶着我上朝拜别,携十万雄兵退出京都,我眼中都是启帝既惊又喜的复杂眼神。
      摇曳的鸾轿载着我驶出城郭,进入一望无际的草原,我不自觉摩挲了一下头上的发簪。

      拓葛王的封地在北地草原,那边有荒芜的沙漠和富饶的绿洲。说是封地其实也不然,更像是拓葛王从启帝的疆域里靠刀剑掠夺来的领地。
      拓葛王杀伐狠决,穷兵黩武,喜食人肉,面如凶兽。这些评论,都是我在启帝的书房中听臣下奏禀的。届时我从旁研墨,那些奏禀的臣子多半抬眼瞟上我一眼,说一些于礼不合的谏言。
      我心中嗤笑,若启帝守礼,如何会叫自己的妃嫔去服侍外姓的蛮王。

      “你的出身本没有资格成为大王侧妃,不过是你得了些机缘,叫那皇帝以为是因为你才叫大王撤了围京都的兵,因而有了这样的封赏。”端坐梳妆台前的女人并不睁眼看我,只透过铜镜不时扫上一眼。少倾,她摸了摸自己散乱的发尾,我见状上前递去羊角梳,替她盘发。
      女人这才侧脸看我,继续道,“大王并无反意,是你们皇帝胆怯雄兵之威。”
      “妾不过一件玩物,能叫大王大妃得着点乐,是妾的福分。”
      女人正是拓葛王现任的大妃,她像是满意我的姿态,被逗着一笑,本来凌厉的面容柔和了些许。她带着难得的笑意,抬手捏住我的脸颊,仔细端详了一番,才收住笑容,略显狠厉地说道:“不必妄自菲薄,本妃见过不少中原女人,像你这般艳色的确实少有。收住心,好生伺候大王便罢,不必在本妃跟前讨好。”
      我的目光扫过大妃锁骨上的红痕,心中疑惑,面上却露出怯意,在她甩开我的脸的时候,跪倒在她身侧。
      大妃好似无意,只听她的声音像是恩赐般,在头顶响起:“像你这般从教坊司出来的中原女子,最是懂得如何伺候男人,可在这拓葛,并不是所有男人你都可以沾染。”
      我颤抖着抬头听她提醒,只见她殷红的双唇吐出勒耶的名字,心中一定。
      勒耶王子,拓葛王的大儿子,上一任大妃所出,他的传闻不多,可我知道,那几日京都被围,拓葛王领兵进宫,是勒耶在外照应。
      我做出怯懦状,目光再一次扫过大妃的锁骨,心中嗤笑,小声地说道:“勒耶王子威严,妾不敢直视。”

      当我躺在勒耶帐中,看着帐外星光,想的却是扬州教坊司外秦淮河上的天灯。
      每年七月七,旁人都在乞巧猜灯,而她,则是将一盏又一盏的天灯放进河里,期盼那份难来的安息。
      苍老的鸨母只在这一日纵容我,她时常说我是秦淮河送来的珍宝,有着待价而沽的价值。
      于是我便叫自己有这个价值,等来了南巡的启帝。

      “勒耶王子轻些,妾手疼。”我让眼中蓄起泪,我明白何种样貌最叫男人垂怜。
      果然对面掐住我手臂的手松了些,带着茧的手略显粗鲁地摸了摸我的脸。
      “如此美人,叫父汗得了便宜。”勒耶眯了眯眼,看着我眼角的泪痕,眼神暗了暗。
      我仰头迎着他的冲撞,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若那日王子敲开宫门该多好。”
      耳边的喘息微滞,我的心中疑虑未定。
      像是为了应证我的猜测,勒耶支起手臂,目光虽然看向我,却像是透过我回忆起什么。他闷声说道:“说什么京都易攻难守,说什么怕宗亲养兵反扑,不过是胆小怯懦。”
      似是泄愤,勒耶掐住手臂的手猛然一手,我被疼得一颤,意识却越加清明。
      果然,我并不会是叫拓葛王退兵的关键,我只是那中间名目最为冠冕旖旎的借口。
      我艰难开口:“王子英明,谁敢忤逆?”
      “那个该死的女人,图桑!”
      图桑,拓葛王原配大妃唯一的女儿,勒耶王子同父异母的姐姐。

      拓葛王巡游部落回来,与之一道回来的还有得宠的图桑公主。
      我第一次见到如此耀眼的人,她的气质干净,仿佛草原上的格桑花,热烈向上。她轻扬着下巴,在马背上扫过众人,目光只在我身上稍作停留,似是对这一切都有股洒脱的从容。
      夜里摆宴,我静坐在拓葛王身旁,目光却总忍不住朝图桑身上看。她始终穿着骑马装,头上的彩绳编发叫她干练又鲜活。她似是极爱喝酒,各个公主王子敬酒她亦是来者不拒,宴席上总能传来她爽朗的笑声。
      我在那笑声中回神,动作轻缓地为拓葛王斟酒,任由他带着醉意将手伸向我的裙摆。我让自己带着羞怯,惹得拓葛王环手将我圈住,喂了几口酒。
      烈酒冲鼻,我止不住低咳了起来,眼底也染了些水光。
      这份柔弱更叫拓葛王难耐,伸手想要解我的腰带。
      “父汗,图桑说此番巡游,还去了塔隔布。”说话的是拓葛王的小儿子,现任大妃亲子。小王子才七岁,正是好动的年纪,他声音洪亮,“那里的马跑起来可快了,父王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瞧瞧!”
      拓葛王松开手坐回位置,笑着看向自己的小儿子,说着:“等你能跟图桑一样猎到头狼,下次巡游便带你去!”
      我悄然整理好衣襟,听了此话,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图桑。就见小王子满脸惊叹地看向一旁的图桑,吵嚷着和图桑说话。
      而图桑只是端起手边的酒,远远望了我一眼。

      夜里拓葛王尽兴入睡,我唤来奴隶准备沐浴,转念一想,叫人领着去了宫帐后山的温泉。拓葛王虽已不惑,可体格依旧壮硕。他并不怜惜,冲撞得毫不温柔,时常留下痕迹。
      我揉了揉手腕,褪去衣衫,浸泡到温泉里,叫自己放松。
      星空璀璨,看得人心也静了许多。入眼的夜如此广袤,倒显得自己何其渺小。
      “你也喜欢星空?”
      轻柔的声音引得我慌忙转身,便见图桑抱着衣袍站在温泉边。她已散去编发,长发披在脑后,让她整个人柔和许多。被黑夜中的星火照着,原本锐利的五官在此刻也变得柔和。
      她见我晃神,并不多言,自顾自解了衣衫,抬步踏入温泉。
      我的目光不自觉随着她的动作,观察起她的身体。
      和自己的纤细不同,图桑的身体带着一股力量美,麦色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充满生命力。她的双腿修长,小腹平坦,胸前的美如此坦然的展现在我面前。竟叫我难得生出一丝羞涩。
      “图桑公主。”
      图桑跨步走到我身边,一同浸泡在温泉里,抬头看着星空,嘴里却说着其他的话:“看来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看穿,可图桑转头,看向我的眼神却清澈:“你们汉族女子重礼守节,可你作为启帝的妃嫔却能够委身父汗,甚至叫大兄也为你痴迷,我颇为不解。”
      那双眼睛,带着一丝笑意,从中并无轻蔑,而是平静的疑惑。
      我稳住心神,缓步靠近,带着点不确定地试探,攀上了她的肩膀。
      温热的皮肤相触,让我心底一荡,我低垂下头,露出纤弱的姿态:“妾不过是个物件,供人赏玩。”
      泉脉温热,却不及搭在我腰上的那只手,我敛去神情,贴上图桑,轻声说道:“公主若是也想赏玩,妾扫榻相迎。”
      图桑的眸色暗了暗,手摸上我的脸。同样生了茧,可公主的手带着怜惜,她将我的脸抬起来,看着我说道:“你不必如此。当初利用了你止住干戈,我问心有愧,我自会善待你,你勿要生事。”
      我猛然抬头,直愣愣地看向她。
      图桑用眼神描摹我的轮廓,指腹依旧流连在我脸上。
      “这张脸,骗过了多少人。”她指尖用力,磨搓得我有些痛,让我不自觉退了半步,可却被她拦腰拉回。
      滚烫的肌肤碰撞在一起,心也跟着重重跳了几下。
      “妾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图桑靠很近,近到好似能交换呼吸。她的目光在我的唇上停留,盯着它回答:“明日起,你便来我帐中。”

      云消雨歇,像是霞光留恋红尘,将天边染上绯色。
      一场大雨让空气变得清爽,也给了我短暂的喘息之机。
      不知道图桑和拓葛王如何说,从那晚起,我便日日前往图桑帐中。她并不多话,只叫我为她抄写经文。
      汉人的经文。
      图桑的围帐和其他人略有不同,她摆放的物件灵巧,带着些女子的讲究,回到内帐的图桑也多是换回裙装,活脱一个天真烂漫的女郎。
      可是这几日的相处,我发现图桑会见的多是军中年轻的将领。他们似非常钦佩图桑,和她说话总是带着敬意。
      这是个强者掌权的世界,哪怕图桑是女子。
      我时常走神,在内帐抄写经文时,听到外面爽朗的笑声,总会不由自主想起图桑盯着我的嘴唇说话的样子以及她的指腹擦过脸颊的触感。
      这时候我不得不放下抄经的笔,盯着屏风出神。
      鸨母说过,动情是罪,动心是孽,像她们这样的人,不能动情更不能动心,不然将万劫不复。
      我摸着砚台,看着眼前图桑特意为我备下的汉人书案,生出涩意。
      世人皆爱美好的实物,美丽的人,灿烂的人。
      我亦不能免俗。

      入夜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出门正巧碰上图桑牵着马回来。旁边的奴隶扶着她,可她脸上已带了醉意。
      她今日有酒局,我差点忘了。
      拓葛王因为她率兵兼并了一个大部,设宴席行赏,她是主角。只是不想她竟然回来的这么早。
      “你可会骑马?”图桑推开奴隶,靠向我。我见她有些不稳,连忙去扶。
      可图桑却并不领情,反倒拉着我往马上推。我被她的酒味熏得晃神,待到反应过来,她已经翻身上马,带着我一同跑了起来。
      图桑策马飞驰,颠得我只能紧紧抱住她。她的怀里如同她的人一样干净,没有熏香,也没有皂角,只有极淡的酒味,惹人微醺。
      我以为她毫无目的,没想到她却带我来到了一个湖边,湖面倒影出整片星空,漂亮极了。
      图桑下马,又转身托着我的腰将我抱下。
      我的腿被颠得发颤,着地不稳,朝她扑去。
      图桑好似醉意上头,脚下也是踉跄,抱着我一同跌坐在地上。
      许是星空和醉意叫她心情愉悦,她大笑几声,将我扶好,指着那片湖,说道:“我幼时阿娘便带我来这里骑马,她说草原的女郎,并不输给男人。”
      我与她并肩坐在星光下,静静听着她说话。
      图桑是拓葛王原配所生,那时的拓葛王还是个小部落的首领,可图桑的母亲却是最大的部落长唯一的女儿。我听人说起图桑时,总免不了听到他们对她母亲的赞赏。拓葛王已故的大妃,曾是这片草原上最美丽的格桑花,也是最骁勇的女王。
      可惜天妒红颜,图桑的母亲战死,留下了年幼的图桑。
      我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她微红的脸颊上扬起的笑,心中艳羡。
      即便早逝,图桑的母亲也留给了她自信和从容。
      “他们在庆祝行赏,却无人记得今日是阿娘生辰。”图桑眼中星光点点,“若是足够强大,才会叫人记住。”
      我不自觉缩紧了心神,将手埋进她的手掌。
      “妾每次看着星空时,都觉得人是如此渺小。”
      图桑回头看我,那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不解,可带着醉意的她却直言不讳:“不,你不渺小。你忍耐克制,洞察人心,若不是我的出现,此刻你恐怕会在勒耶帐中,撺掇他举兵攻启。”
      她的话叫我的心狂跳了起来。
      图桑替我理了理头发,目光平静,温柔的安抚着我的背,低声哄道:“你如此聪慧,不该选中勒耶。你那仇,我替你报。”
      她极轻的一句话,顿时让我乱了心神。
      “妾不知公主所说何意。”
      图桑摸着我的脸,嘴上带了笑意,她说道:“你这张脸上还是带着情绪好看,比如此刻的慌乱。染上了情绪,便瞧着像个活人。穗菁,你可以活得自在些。”
      穗菁。
      不知有多久了,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竟让我觉得恍若隔世。

      “将你从水里救起来的时候,你手里还抓着一把水草。真是傻孩子,那水草就跟世间情爱,被抓住了,只会要你命,哪里能救你。”苍老的鸨母簪着素净的步摇,神色冰凉,“就给你取名叫穗菁吧,收敛起情绪,在此好生活命。”

      图桑带着醉意,和我说起了一桩往事。
      她长到十岁的时候,跟着拓葛王去到京都朝贡,届时的拓葛并不强大,不过是启帝附庸的一众属臣中并不起眼的一个。正因为不起眼,启帝在处置罪臣的时候,竟不避讳他们。
      十岁的图桑第一次见识到,帝王之权。她亲眼见证了朝堂间不同党派拉扯之后将人定罪,即便连十岁小儿都能看明白的污蔑,可启帝却不在意。
      那时候即将入暑,图桑亲眼看到被定罪的大臣斗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顷刻间他的汗湿透的官服。像是在拓葛王面前立威,启帝将犯事的大臣抄家,还判了个诛九族。
      回到拓葛图桑问过大王,为何要诛九族。反倒是新任的大妃告诉她,不过是帝王斩草除根灭于后患罢了。
      图桑说这事的时候,眼中闪着点点星光,看得我有些刺痛。
      突然她转过脸,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穗菁,这些年,你该多辛苦啊。”
      我张了张嘴,心中涨痛,却不能成言。图桑摸了摸我的头,像是被冷风吹醒了酒,扶着我上了马,牵过缰绳,缓步回去了。

      世事无常,我幼时家中遭逢突变,奶母总是以此作为安慰。可逐渐长大,我才知道,事世并非无常,一切因果,皆有迹可循。
      我在图桑帐中抄着第五本经文,通天的火光点亮了黑夜的营帐。我起身想要去看,只听图桑的马在帐前停留,突然我的手被一把拉过,顷刻间厮杀声冲入了耳中。
      “莫慌,穿好衣衫,去大妃后侧的帐中,安静等到天明。”图桑的脸上沾染了血迹,可她的眼神坚定而明亮,像是一匹饿狼终于等到了猎物动作。
      我跌撞着摸到了大妃的帐后,手里死死捏着未抄完的经文,躲进图桑所说的帐中,听着外面马啸和喊杀声,勉强着让自己的手止住颤抖。
      不敢点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摸出经文,在黑暗中默写起来。
      幼时还未落难,外祖信佛,时常在一旁听她诵读,仿佛从经文中,便能感觉到那番平静的寻常烟火。
      混杂的夜晚,只薄薄的一帐之隔,外面经历着生死杀伐,而我,只需等待结果。
      经文快要默完的时候,厮杀渐止,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我的笔一颤,不自觉僵直了身子。
      其实从我刚开始进到图桑的帐中,便知道她所图为何。
      她有不输男人的冷静自持,又有女人的敏锐细腻,那些崇拜她的年轻将领,好似和她母亲以前的旧部毫无关系,可我听他们无意间说起的话语中可以推断,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是那个部落的亲眷。
      图桑集齐那些人,意欲为何,不言而喻。
      那日图桑酒后囫囵同我讲的那个启帝的故事,其实也是在不断提醒自己,她的母族,也被拓葛王“株连九族”。

      帐外的天渐渐亮了起来,借着微暗的天光,我看着手边略显凌乱的经文,有些走神。这时一个人掀开门帐走了进来,她的脸上带了伤,身上的铠甲也沾满了血迹,不过她步伐坚定,脸色并不见得多好,可眼中依旧明亮。
      “你受伤了?”我盯着她脸上的伤,想要抬手去摸,却看到自己沾上墨的手,秃然收回了手。
      “大王要问你话。”图桑跨步靠近,抓住了我的手,轻轻在我耳边低语,“勒耶勾结大妃犯上,已被诛杀于刀下,可大妃死前将你的发簪握在了手中。”
      图桑说完,轻皱着眉看向我,似是不赞同,啧了一声,抬了一下下巴,说道:“好好想想,把自己摘出来。”
      在图桑松开手之际,我突然抓了一下,看着她问道:“妾是否坏了公主大计?”
      图桑垂眼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摸了摸我的发髻,毫不在意地说道:“大妃死了便死了,即便将来有新的大妃,也不一定会有新的王子。”

      见到拓葛王是在他的大帐中,他似是受了伤,披着件褂子,胸口露出些绷带。一旁的案几上放着一支金簪,正是我随嫁而来的那支。
      拓葛王端坐在床榻边,摆摆手叫图桑离开,一时间帐中便只剩下我和拓葛王。
      我理了理心绪,规规矩矩地跪在下侧,等着拓葛王发话。
      “我的第二任大妃并不喜欢中原女人,她总说中原女人狡猾善变,看来此话不假。”拓葛王说话缓慢,像是失去了先前的活力,恐怕伤的不轻。
      我低垂着头,将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他面前,只在他说中原女人狡猾的时候让眼中染上茫然,匆匆看了他一眼,又怯懦地低下了头。
      男人总以为女人天生就该无知愚蠢,这副作态,正是他们心目中我该有的样子。
      果然,拓葛王语气一换,似是愤然,他说道:“本王将你从中原带回,你又是如何对待本王和大妃的?”
      我连忙抬头,颤颤巍巍地看向他,让眼中蓄上泪,指了指他胸口的伤,避而不答他的问话:“大王的伤是否无恙,妾心中害怕,大王万要保重贵体,妾才好有了依仗。”
      拓葛王先是冷着脸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在我不胜羸弱地跌跪在地上的时候,他才收起了目光,勾了勾手,叫我靠近。
      我连忙爬了过去,任由他捏住我的脸,这才叫眼泪落了下来。
      “大妃临死前,说是你教唆勒耶谋反,你作何解释?”
      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可既然如此问话,便是叫我分辩。眼泪不断落下,我轻颤着说道:“大妃为何如此说,妾不过微弱草芥,只盼大王得空垂怜,如何有这般能耐教唆勒耶王子?况且大王战事操劳,妾潜心抄经诵佛期盼大王平安,更是无暇见到勒耶王子。”
      我讲话说得绝对,不过事实如此。自图桑将我叫去她帐中,勒耶便再未出现。只是我虽见不到勒耶,可作为拓葛王的侧妃,每日依旧需要向大妃问安。不过是在那时说些在图桑帐中听到的消息,半真半假,叫大妃和勒耶着急罢了。
      我捏了捏手,试图感觉方才留在手上的温度,脸上却保持着那份欲语还休的委屈。
      不管图桑有意为之,还是无意放纵,在我的蓄意扭曲和她四下走动之下,在勒耶面前,便是一副拓葛王重用图桑,意欲传承的模样。
      下月关门大开,拓葛又将进贡于启,可与往年不同,因为上一次的围京,给了启帝足够的警惕,所以下月拓葛王原是打算派图桑替自己前往。
      这本是一场抛弃,可对于刚愎自用的勒耶而言,这无疑是一种上位的信号。他以为拓葛王已经选中图桑接任才会让她前往启炫耀扬威。
      如我所料,勒耶反了,而他其实真正要反的是图桑。可图桑利用了女人的身份,将自己的势力隐藏了起来,全然依附着作为父亲的拓葛王。
      如此,勒耶反了她,便成了反了拓葛王。
      “你胆子小,本王一向知道,当初启帝叫你自尽,你却让本王救你。”拓葛王重重一甩,将我甩在地上,本就凌乱的衣衫因此散落开来,露出胴体,我的心像是被刺痛了一下,慌忙伸手去拢,却见到拓葛王拿起一旁的发簪。
      收拾衣衫的手一顿,又不声不响地垂了下去。
      果然见到拓葛王拿着发簪看向我的眼神一暗。他站起来,缓缓蹲下,有些轻蔑地扯掉我的外衫,寒冷的空气让我微微颤栗,却只是噙着泪看向拓葛王。
      只见他将发簪的尾部沿着我的脸缓缓下滑,从脖颈划过,再到心上,在上面停留了一刻,又慢慢向下,毫不温柔地扫过胸乳,到了肋骨,才停了下来。
      “你既未能见到勒耶,可你日日与图桑相对,可是不愿离开?”拓葛王阴鹜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叫我有一瞬间的窒息。
      我想要躲开,可也清楚地明白,此刻若是闪躲,便是将图桑至于险地。
      像是幻觉,我好似听到安静的营帐外,图桑清亮的声音在处理着事务,牛马在清晨逐渐有了声响,仿佛无比寻常的那些烟火。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眼泪从脸颊滑落,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泪水如此灼热,烫伤了胸腔里的那颗心。
      等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恢复了我见犹怜的姿态,我知道,那是多年来不断练习的成果,是男人最爱的那副样子。
      “求大王允许妾在身侧服侍,自大王将妾从启皇宫解救出来,妾的身心便只属于大王。”
      我虚情又真诚地望着拓葛王,看着他仿佛物件一样上下打量着我。从我的脸,到我的身体。
      都说姝妃好颜色,常伴君王侧,君王夜夜笙歌,忘却早朝之事常有。
      当拓葛王浑浊的气息在耳侧响起,我不禁感叹,当年启帝朝中进谏除去妖妃时,我该说上几句赞同的话才是。
      不过哪怕是得宠的妖妃,当男人的权势受到威胁时,还是会毫不犹豫被推出去。
      因为受伤,拓葛王体力不支,一场欢事本该草草收场,可我却不许,像是为了挥扫赶紧心中的旁骛,我流着泪使出浑身解数。耳边响起号角,像是昨夜乱相重演,帐外传来一阵阵厮杀和慌乱的马蹄声。
      拓葛王突然睁眼,扶着我的腰想要将我挪开,可我却不依,用力按住了他胸口的伤,激得他身子一颤,险些将我甩下床去。我借着自己身体的重量,勉力将他压住,可无奈身体力气不如他,被他伸手掐住了脖子。
      窒息的感觉一下子涌了上来,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伤口。拓葛王痛得喘息了一番,手上的劲也松了许多,我忙趁此欠身拿起一旁的发簪,朝着他的喉咙狠狠扎了进去。
      拓葛王吃痛,松开我脖子上的手,一把将我甩到了地上,可那跟簪子却依然扎在他脖子上,顷刻间鲜血直流。
      “贱人……”
      我跌倒在地上,觉得手心热辣辣地痒,低头看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拓葛王的血。不止双手,我的脸上,裸露的身上都溅上了他的血,我想找东西擦,可我又不敢动,只能静静看着拓葛王在床上挣扎。被扎的喉咙一直在流着血,我也是第一次发现,人的血竟然如此之多。
      原来男人和女人一样,被扎破了喉咙,也是会流血而死的。
      我的眼中突然浮现奶母被官兵一刀割破喉咙的画面。
      那是七月七,我随着家中的堂姐们一道出门乞巧,扬州城内灯火通明,各家贩摊都摆出灯谜,我年岁小,猜不出谜团,早早困顿起来,便叫嚷着要奶母带着我先行回府。
      可还未分别,路边就出现了许多凶神恶煞的官兵,见着堂姐和府里的仆从便抓。奶母抱着我和一个堂姐逃到一个河边小巷里,堂姐将年幼的我塞进在河边晾晒谷物的大簸箕里,和奶母一同面对官兵。
      我至今耳边都能响起堂姐裙衫撕裂的声音,还有奶母的血洒在簸箕上的温热。
      等到那场灾难停下来,我的堂姐和奶母,只留下那盏兔子灯是完整的,只是被踢落到了河里,随着她们的尸身上下起伏。
      我去捞她们,最后却跟着一同跌落了那条秦淮河中。
      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慌忙转身,见到一身便服的图桑,她身上染了血,带着一身戾气掀开营帐,见到眼前的场景顿住了脚步。
      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好像无法呼吸,只能紧紧抱住自己。
      “穗菁?”
      身上一暖,一件外袍落在了我身上,刹那间,我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我抬头确认了拓葛王死了,才挤出难看的笑容,看向图桑,故意说道:“我杀了你的父亲。”
      “杀了便杀了。”图桑看了一眼拓葛王,微皱着眉,说得轻松,可看向我的时候又马上说道,“启帝派兵突袭营帐,我们一时不查,遭了伏击。穗菁,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说着,便想要拉着我起来,我反手拉住她,问道:“你说谁?”
      图桑的眸光沉了沉,看着我,才一瞬,解释道:“启帝。定是一月后的朝贡叫他们紧张,启帝提前增兵,昨日见营中大乱,此刻想要趁火打劫。”
      我心颤了颤,不自觉看向图桑,歉然地说道:“是我的错。”
      不该在这个时候算计拓葛,反倒叫启帝得了便宜。
      没想到图桑竟给了我一个极浅的微笑,她扶着我起来,说道:“我为了不叫大王怀疑,又需引勒耶入局,我一早便将我的部下调往外地,我的主力并不在此。”
      她温润的手擦了擦我的脸颊,将我脸上的血迹擦掉,清亮的眸子坚定地看着我,说道:“穗菁,我带你走,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多美好,如同十年前堂姐和她说的待在这里一样美好。
      可结果呢?
      耳边的打杀声越来越响,图桑扶着我缓慢朝帐外走去,可我每一动一步,肺腑便火辣辣地痛。是方才与拓葛王缠斗时被摔伤了。
      若是和图桑一道走,只会是拖累。
      况且我还有事未完成。
      快到帐外的时候,我猛地推开了图桑,回身踉跄着跑到拓葛王尸体旁,拔出那根簪子,对着图桑求道:“公主放了我吧,放我回中原。我想回陛下身边……”
      “你……”
      我不敢面对图桑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她向前,我调转簪子,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看吧,我如此懂得利用人心,只一个动作便叫图桑放了我。
      我跪在拓葛王的尸体边,等着启帝的军队到来,只在将领看向我的时候,从裸露的外袍里伸出手,悲怜地说道:“妾遵从陛下旨意,用御赐之物,刺杀拓葛王。愿陛下恩典,当面叩谢皇恩。”

      我被送回了启皇宫,可启帝却并未在第一时间召见我,本以为要等到番邦朝贡结束,却不想在晚宴开始前夜,宫里太监嬷嬷里里外外将我的身体检查了遍,提前带到了启帝跟前。
      我原想着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启帝,没想到启帝却先给出了态度。
      “你能将拓葛王杀了,朕倒是小瞧了你。”启帝正值壮年,眉心虽因国事烦乱长了皱纹,可比之拓葛王却要赏心悦目些,他继续道,“不过凑巧你遇上了拓葛内乱,他们的大妃与王子勾结谋反,让你得了便宜。”
      “妾不敢居功。妾时刻谨记陛下为外蛮所扰之苦,不过从中周旋,不想却讨了些好。”我见启帝有些意外,目光在我的脸上探索一番,可我却并不在意,只径直问了我想知道的事,“不过拓葛地域广阔,妾怕陛下收复此地依旧有些费心。”
      启帝不以为意地说道:“拓葛王的男丁皆被朕派兵斩杀以绝后患,至于那些女子,断翻不出风浪。不过是如今为暂稳局势留的棋子罢了。你不必挂怀。”
      我的心不住的颤动,喉咙被他那句“以绝后患”生生掐住,在水中窒息的感觉再一次袭来。突然,图桑清亮的眼眸闯入脑中,让我瞬间恢复了清明。
      我抬眼看向启帝,第一次直面地问道:“陛下为何如此,拓葛的小王子还如此年幼,为何要赶尽杀绝?”
      启帝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方才面对我的防备瞬间消失,他背着手靠近我,像是一个上位
      我猛然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只见他信步而立,端详着我的脸,笑得残忍:“爱妃入宫,自然是要调查清楚出身,你以为扬州教坊司那拙劣的掩藏手法能骗过朕吗?爱妃是个聪明人,一直妥帖地服侍朕,朕自然于心不忍,对□□开一面。”
      多可笑,在他卸下防备的时候,却开口叫我“爱妃”。
      更可笑的是,他眼中的我。
      以为自己瞒天过海,蓄意接近,只等时机成熟再给他致命一击。
      原来这一切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自以为是的笑话。
      要是那时候和图桑一起离开该多好啊。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脸依旧年轻,可我知道,上面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激情,那怕是欺骗,是迷惑,是那未达目的的自我阉割。
      宫里正准备着明日晚宴,本是忙碌的时候,可殿内却听不见任何多余的声音。
      “妾本浮萍,本是无所依托之身,得陛下看重,才在这宫墙之中有所依仗。”我让自己的声音平和,“当年那案,本也是族中贪心不足之人忤逆之举,我服侍陛下日久,也明白这个道理。”
      我的心僵硬地像是颗石头,努力叫自己忘记才得以将这些违心之话说出口。
      可我知道启帝多疑,所以我不敢赌他待我有多少恩情。太过大义的女人他是不相信的。
      我掐了掐手心,疼痛叫我恢复了脸上的表情。
      我轻蹙眉心,凄苦地看向启帝:“可陛下将我赠予那蛮王,可曾有过一丝不舍?”
      许是我真的可怜,又显得如此忠心,启帝脸上闪过动容,抬头示意了一下一旁的内监,走到我面前,语带怜悯:“朕自是于心不忍。爱妃忠心,听从朕的旨意,成功将拓葛王杀死,朕很是欣慰。”
      他的话音刚落,方才出去的内监便端进来一杯酒,酒盏旁还放着支发簪,正是我刺死拓葛王的那支。
      我看着他将酒递给我,嘴里说着温柔的话:“待爱妃死后,朕承诺恢复你的妃位,甚至按照贵妃之礼下葬。爱妃的父兄,朕也会为他们平反,还他们清白。”
      “他们是清白的?”我心中嗤笑,可面上却带着疑惑和害怕。
      启帝牵过我的手,让我接过酒盏,却极浅地笑了一下。他不必装得温柔,因为在他眼里,赐死一个女人,也是一种温柔。
      “爱妃已去过拓葛,朕纵是再有不舍,也无法将爱妃留在身边。若爱妃真的忠君……”
      我并不等他将话说完,一口喝下了那酒。许是这两年的乖顺叫他满意,启帝赐下的酒入口并不苦涩,只是在进入喉咙的瞬间,从肚子里反复上涌着一股灼烧感。
      我忍下那感觉,只朝着略显意外的启帝伸出了手,才想开口,觉得喉咙发烫,不自觉咳出了一口血,叫这画面多了些凄美。
      “陛下,可否替妾簪发?”
      启帝见血,便松了一口气,好似此刻才放松警惕,大发慈悲地拿过一旁的发簪,蹲下来替我插入脑后。
      我已经无法支撑身体,有意为之地跌入了他的怀里,抬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咳着血,便说道:“那日陛下南巡,在秦淮河畔初遇,妾便想着,咳……”
      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眼前的一切也开始变得模糊,可我努力叫自己清醒,摸上自己的发髻。
      “当初陛下也这般替妾簪发。”
      启帝的气息在我耳边,他的呼吸平缓,好似随着我的话陷入了回忆。可我并不想同他一道回忆那蓄谋已久的接近,我摸到发簪时,狠狠咬了一口舌头,期盼让刺痛将自己清醒。
      我猛然抽出发簪,朝着方才摸到的胸口狠狠地刺过去。
      鲜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第一次觉得那猩红如此美丽。
      好可惜,气力不足,那簪子才扎进去半寸。
      启帝马上甩开我,内监尖叫着护驾,我却不再看他,躺在大殿里,一口一口往外吐着鲜血。
      我隐忍至今,本想叫他家国颠覆,叫他活不成,死不能,可终究能力有限。
      身体里的血像是已经流干,眼前也是模糊的一片,内监慌张叫着太医的声音仿佛离我越来越远,我像是进入到一片虚无的黑夜中,只有微弱的灯火在眼前闪动。
      好像草原上的星星。
      也像图桑的眼睛。
      似是心之所动,耳边竟响起了图桑的声音,恍然间我想起早前在她帐中,若是遇上她得空,总会扶我上马,带着我去湖边跑跑。
      一次她散了我的发,替我编辫子,我望着夜空中的北斗突然说道:“在启皇宫里见不到如此明亮的北斗,不过我一次无意间闯入宫中北塔,本想登高,却意外发现那里有个地道直通宫外。仅一墙之隔,天高开阔。”
      意识开始涣散,只觉得在死前再回想起那段日子,像是一种奢望。
      那时候的图桑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搬动,跌入一片柔软。
      我突然笑了,那日的图桑将我轻揽入怀,也是如此柔软。她拿我的发尾挠了挠我的手心,对我说:“此刻你已经能看到清晰的北斗了。”
      妾若浮草,身不由己,可依旧想要瞻仰星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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