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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至清无欢 ...

  •   楔子
      离翼望山不远的小城里,住着位失聪的姑娘,父母早亡,与一只眼盲的猫为伴,开了家不大的玉器铺子,在小城里过着平静的生活。
      日近黄昏,铺子生意不错,姑娘卖出了一对镯子几支玉簪,盘算着关门回家,店里却又来了一双客人。来人一男一女,衣着讲究,女子被店里的首饰吸引,男子却盯着一旁的盲猫出神。
      盲猫眼睛上绑着一圈红色的丝带,被通体雪白的皮毛一衬,那圈丝带非常突兀。好在盲猫的尾巴末端也绑着一圈红绳,想来主人女儿家心思,在上面系了一个漂亮的金玉铃铛,倒是与之眼上的红带交相辉映,煞是和谐。盲猫缩在铺子里的藤椅里,脑袋搭在前爪上,无声无息,好似睡着了一般。
      “这铃铛倒是特别。”女子扫了一眼那猫尾巴上的金玉铃铛说道,语气傲然。
      姑娘清澈的眼睛盯着她的嘴,读懂了话,才浅浅回道:“此地盛产玉石,娘子看看店里是否有别的喜欢的。”
      女子一愣,听她话里意思,便是不卖那铃铛。
      她正要发怒,就见一直背对着她们的男子被姑娘的声音吸引,转头来看。在见到姑娘的脸时,惊诧地叫道:“萑娘?”
      姑娘本是含笑转头,却在见到那男子时,笑容一僵。随即从货柜里拿出一块牌子,上书“本店歇业,贵客请便”。
      客人皆愣住,女子正待怒斥,却被男子拦住。男子对姑娘恭敬一礼,开口道:“萑娘可知,天家寻你许久。”
      姑娘看着男子,神色漠然。
      “会不会认错人?”女子皱眉,低声问道。
      男子没有理会,看着姑娘说道:“天家龙体有恙,望萑娘看在往日情谊……”
      姑娘目光转冷,一侧盲猫亦抬起头来,“看向”他们,缓缓动起了尾巴,顿时铃声脆响。
      “何谓情谊?”姑娘淡淡开口,声音清甜,语气却透着寒意,“割肉剔骨的情谊?”
      1.
      萑娘刚当坤道的时候,收养了一只野猫。野猫好似生来有缺,单一只独眼,却长了两条尾巴,灰突突躺在萑娘门外,嘶哑着叫不出一声。萑娘心生怜悯,便抱回了道观。
      她悉心照料,小猫也逐渐恢复了生机,不但褪毛成了一颗雪白无暇的绒球,性子还颇通人性。小猫外形可爱招人稀罕,可却并不易亲近,除萑娘外,不让旁人触碰。更甚者一有人亲近萑娘,它都要竖起毛警惕,霸道得很。
      萑娘觉得它有趣。许是模糊的幼年记忆中,自己病重时,也出现过这样一团白球,像是一种慰藉,让她对那段灰暗的记忆有了一丝光亮。
      小猫便这样待在了她的身边,取名小欢。
      萑娘所在的道观在长安不算大,却极负盛名。天家年岁大了,越加信佛奉道,因而时常摆驾来此。萑娘只是个小小坤道,没有资格服侍随驾的贵胄宗亲,且她向来不擅与权贵逢迎,便留在后院准备茶饭。
      这日道观来了皇亲为天家祈福,萑娘准备去后殿帮忙备茶点,本躲在屋里的小欢却突然跑了出去。萑娘担心小欢冲撞贵人,只好提裙去追。
      道观内有座矮塔,平日做藏书之用,边上种满了山茶花,正是花季,各色茶花开得正浓。萑娘追着小欢到了塔边,便看到一个穿着青色窄袖胡服的男子,立在茶花树边,静静看着小欢。而小欢,也好似认识此人一般,独眼与之静静对视,背微拱着,两条尾巴高高扬起。
      一副戒备的模样。
      “小欢,快过来。”萑娘唤道,声音清甜。那男子闻声转过脸,眉目温润,春意无边。
      萑娘向男子行了个出家礼,男子亦是点头回礼。此时小欢甩了甩它的两根尾巴,挺胸踱步,傲然向萑娘走来。萑娘忙抱起它,对着男子歉然道:“檀越见怪,贫道失礼了。”
      “竟会亲近人。”男子目光锁在小欢身上,低喃一声,抬眼看着萑娘,敛神摆手,“小道长不必多礼,孤只是看此物很是特别。”
      萑娘看着男子的嘴,少顷,面色一惊,忙郑重地行了个俗家礼。
      “贫道不知是太子殿下驾临,多有怠慢。”萑娘忙屈膝躬身,再不敢看他。
      “孤说了无妨。”太子显然见惯了这样的事,虚托着让她起身,问道:“不知道长道号为何?”
      太子等了等,却不见对方回答,眉心一皱,此时萑娘抬起头瞥了太子一眼,又忙垂下,赧然道:“贫道自幼失聪,怠慢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太子恍然,点了点她的手臂,待她看向自己,才开口道:“你虽听不见,却能读唇语?”
      “回殿下,正是。”
      太子勾唇笑了起来,看见萑娘臂弯里安静沉睡的小欢,眸光深邃。
      太子道:“道长的猫很是独特。”
      萑娘看着太子的眼睛,有些意外太子对小欢感兴趣,回道:“小欢本是只野猫,许是身有残疾,被同类所斥,出现在我门前时,已经奄奄一息。”
      “是何时的事?”太子神色沉静,像是在确认什么。
      萑娘摸了摸有些躁动的小欢,回道:“去岁腊冬。”
      “腊冬。”太子轻轻笑了一声,勾手摸了摸自己的手心。萑娘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就见他掌心有三道深深的抓痕。萑娘瞧着那伤口应是有些时日了,掌心已长出了粉色的新肉。只是这样形状的伤,不知是何人做下的。
      萑娘见太子目光扫过来,连忙收回目光,敛神恭敬地侧立着。
      “左右道长和这猫皆是有福的。这通体雪白,却独有赤眸的,倒是罕见。”太子说罢,伸出手,说道,“可否让孤抱一抱?”
      萑娘有些犹豫,可还是将小欢递送了上去。小欢独眼一凌,两条尾巴扫过萑娘的脸,弄得萑娘只得闭眼,睁开眼时,就见太子手掌上三道深红的伤口。
      竟和之前的旧伤极其吻合。
      萑娘一愣,看到小欢悠然的舔着自己的爪子,连忙跪地磕头,道:“殿下恕罪,畜生无状,殿下饶了它吧。”
      太子神色莫名,盯着地上的萑娘和她怀里的小欢看半晌,随即抿嘴勾笑道:“果然,并非善物。”
      跪在地上的萑娘仍旧额头点地,匍匐在太子脚下,微抖的肩膀,羸弱无助。太子托着她的手,让她抬头。
      “万物有灵,它不过觉着孤陌生罢了。”太子虽微蹙着眉,却并未生气。
      萑娘见太子这么说,心却不敢真的放下。
      此时,有内侍前来请太子,太子点头,看着萑娘,她脸色仍旧有些惨白,身上的灰色道袍已经皱了,垂在一侧的长发滑落,掉在了太子托着她的手上。倒是头上的轻纱仍旧整齐得搭在发上。
      太子眉梢一挑,问萑娘:“姑娘竟是带发修行?”
      一侧的内侍诧异地望了眼萑娘,神色暧昧。
      萑娘微愣,沉静回道:“观主说我尘心未灭,道心难成,因而让我带发。”
      太子突然抬手,抽走了萑娘头上的轻纱,将之缠在受伤的手上。萑娘诧异,却不敢有异,只见太子粲然一笑,走了。
      “如此,倒也好。”太子如是说。
      2.
      转眼山茶花谢,不久牡丹便迎来了花期。
      天家喜牡丹,不论东都还是长安,基本上每家每户皆种牡丹。大明宫宫内各殿各院亦是如此。
      萑娘已经授召入大明宫三个月了,却一次也没见过太子。好在旨意里特意点名让萑娘带上小欢以解寂寞,萑娘便把小欢也带了进来。
      别院虽不大,却因在大明宫内而富丽。就连院中开放的牡丹,也是雍容的赤红色。萑娘在道观鲜少见到如此艳丽的牡丹,便抱着小欢在院中欣赏。
      热烈的牡丹像是用力向世人展示着它的韶华,如此灿烂。萑娘则抱着小欢坐在玉石砌成的护栏边,看着院中怒放的花,生出些怅然。
      她摸了摸小欢的肚子,感受到手下的震动,低声说道:“不知小欢的叫声是什么样的。其实我也不是生来就聋,小时候得了怪病,发了一通热,才烧坏了耳朵。他们说我的病医不好了才将我扔了,可后来观主在翼望山捡到我时,除了耳朵,其他都是好的。”
      似是察觉出萑娘的伤感,小欢伸出爪子拍了拍她的手,又舔了舔她的脸,逗得萑娘直笑。
      萑娘似是被哄好,笑着开解自己:“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没什么。我还有小欢对吧!”
      她低头看小欢,只见那只独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竟好似听懂了她的话一般。萑娘随即一笑,两只手给小欢抓痒,笑道:“你会陪着我的对吧?”
      只见小欢张开了嘴,萑娘手低也震动了一下。萑娘咯咯咯笑得越加欢了,她道:“真乖真乖,再应我一声。”
      小欢又张嘴,萑娘笑得更开心了。小欢见她开心,便不断张着嘴叫唤。只是萑娘听不见,小欢的每一个叫声都不同,好似各种各样不同的动物,却唯独没有那声“喵”。
      小欢悠然地荡着它那两根尾巴,独眼微眯,享受着萑娘的抚摸。突然它睁开眼,直起了脖子。萑娘诧异转身,就见太子一身褐色常服,出现在了她的院门口,目光炯炯,热烈似火。
      “贫道拜见殿下。”萑娘连忙行礼,低垂眉眼。
      太子纤长的手指托住了萑娘的胳膊,引她起身看向自己,道:“怎么现在还自称贫道。”
      虽住进了大明宫,却没进三清殿,因而萑娘已不便着道袍。此时换下道袍,换了一袭宫装,怀中一团白毛,容色清雅,倒是有些像话本里的嫦娥仙人。
      “启禀殿下,贫道,我何时进三清为陛下祈福?”
      原来三个月前,天家早朝时突然昏厥,后虽救治康复,但天家的身体却大不如前。因而萑娘一直以为自己被召进宫,是为天家祈福而来。
      太子一愣,随即看向萑娘怀里的小欢,勾唇道:“陛下身体暂无大碍,萑娘不必挂怀。”
      萑娘略显茫然,只乖巧地颔首。
      “你可有俗家姓名?”
      “家父姓杜,家中应是排三,单字萑。”萑娘犹豫片刻,仍恭敬回答。
      太子眉梢微挑,柔声唤了句:“欢娘?可是及时行欢的欢?”
      萑娘耳根微红,摇摇头,揉了揉小欢脊背上的猫,在上面用手指写了个“萑”字。
      “八月萑苇的萑。”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太子低柔的喃了一句,“倒是好寓意。”
      太阳西斜,有内侍过来询问太子在何处用膳歇息,太子瞥了眼立在夕阳下的人影,人影怀中有一只异色独眸,静静看着他。太子眉目舒展,对内侍说道:“今日,便在萑娘处用膳。”
      许是因为听不见,每当有人张嘴,萑娘总会看向对方。那一双杏眼,带着认真,甚至有些虔诚,一瞬不瞬地望着你,有种被小心珍视,认真对待的感觉。
      而此刻,那双眼睛读懂了太子话,清澈的眼眸带着诧异。太子像是被她眼中毫不修饰的懵懂触动,竟生出些许犹豫。他扫了眼她怀里的小欢,极轻地挑了一下眉,化解她的疑惑:“孤有些道法上的事请教。”
      3.
      有个貌美坤道住进了东宫别院,众人都以为太子打算收用,可他却只与之论道,像是真对道法感兴趣一般,日日前往。
      众人猜不透太子的意图,而萑娘却并不怀疑。
      她的世界安静,连带着她的人也静敛。她自小就在道观长大,虽不能说是精通道法,可平日诵课祈福也是常事。所以太子时不时来同她讨论,她也能说些见解。
      让她意外的是,太子在这一项竟也颇有见地,似是对佛道一门有些研究。他又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对她不明白的地方也会徐徐告知,如此两人倒颇为和谐。
      这日太子带来一匣波斯弹珠,各色琉璃在阳光下,竟能映出彩色的图案。萑娘惊喜,每次太子来,总会带些新鲜玩意儿过来让她和小欢把玩。也是这段时间才发现,小欢对金玉制成的物什尤其偏爱,时常能够玩上许久。
      果然,小欢对那珠子并不感兴趣,反倒是盯着太子腰间的玉佩看。
      “没见识,你就知道金啊玉啊的,你看着琉璃多神奇。”萑娘看向小欢笑道。太子的刻意宽容,叫她性子开朗许多。
      小欢无动于衷,倒是一旁的太子,伸手揉了揉小欢的头,又马上松手,笑道:“你才没见识,这玉可是孤的随身印鉴。”
      萑娘微红着脸,面容不自觉带出些许娇憨,她拿起正在抄写符文的笔,抿嘴轻嗔道:“可是小欢又不知道殿下的玉作何用处。”
      “此玉采自翼望山,那里鲜少草木,却盛产上等金玉。”太子沉声调笑道,“你的猫颇有灵性,想来能辨出玉石的好坏。”
      “翼望山?”萑娘听他的话,笔尖微顿,奇道,“那处地方远吗?”
      太子见她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伸手接过了笔,放在一旁,看向她解释:“离东都不远,只是位置有些偏,那地的风俗也有些古怪,寻常人并不靠近。”
      太子见萑娘睁着眼睛看他,就连指尖染上了墨都毫无所觉,有些无奈地抓过她的手,边擦拭边补充道:“传说那处有献祭幼女给山神的风俗。”
      一时间,萑娘脸上的血色尽失,眸子里流露出惊恐,对此刻他们异样的亲昵都毫无所觉。
      太子心软了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瞧把你吓的。都是旧时的风俗了,朝廷早便取缔了。”
      萑娘看着他的嘴,有些不确定地说道:“真的有山神吗?”
      太子闻言不语,目光不自觉扫到一旁站在凳子上勾弄他印鉴的小欢。原本还伸着爪子玩着的小欢,听到萑娘的话,微微抬起了头,像是同样在等着太子的回答。
      “若是有,便保佑萑娘平安吧。”太子声音极浅,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安抚。
      萑娘微微一愣,她不由抬起头仔细看向太子的嘴,像是想要确认什么。可太子微抿着嘴,只留给她一个极浅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松开牵着萑娘的手,可她却轻轻回握了一下,虽马上松开,可却不自觉触动了一下太子的心。
      “也保佑殿下。”
      小小的声音,太子却听得分明。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让他紧紧抿住了嘴。他正待说什么,一旁的小欢突然跳上他的腿,双尾轻轻摆动了一下,不理会太子的僵硬,自顾自趴在他腿上抓着印鉴玩了起来。
      这是小欢第一次主动亲近。
      如同它的主人。
      太子无声地注视着小欢,缓缓握紧自己的手,像是要将方才那柔软的触感记住。少倾,他拍拍萑娘的肩,让她看向自己,恢复了以往的从容。
      他说道:“马上就要端午了,待宫中宴席结束,孤带你去城中转转。”
      “以前每到端午,道观里总要替一众檀越编艾草,驱邪佞,总是忙不过来,我倒真是很少在那个时候去城里呢。”萑娘开心,清亮的眼睛透着不常见的欢喜和生动,像是羞于自己贪玩,脸颊渐红,无措地补充道,“若是能瞧瞧城里檀越如何祈福,倒是对极好的。”
      太子见她眉眼轻扬,面容带粉,灵动的眉眼时不时往他脸上瞟,竟觉得那一颦一笑宛若精怪,勾人心弦。
      “带上小欢。”

      4.
      端午当天,太子从宫宴回来,给萑娘带了一盒百索九子棕。瞧着萑娘欢喜地和小欢分了个甜枣馅的,心里软了软。如同孩子般贪甜,还信菖蒲辟邪,却不想她怀里的小欢才是能够替她趋避邪祟的。
      他看向小欢摆动的尾巴,目光微定。
      太子为低调行事,将出行的四望车已改做两匹马牵引,带了少许护卫,便悄然出宫了。萑娘上车之前,看到一个白净的斯文男子,立在一旁与太子交谈。见她看过来,非但没有避开,反而更加肆无忌惮的看着萑娘。
      准确来说,应该是看向萑娘怀中的小欢。
      萑娘换了一身嫩藕色胡服,立在太子身旁。太子向她介绍:“弘文馆校书郎韩留信。”
      萑娘依言行礼,登上了四望车。
      长安城里的端午节热闹,待到了东市,太子弃了马车,携萑娘步行。坊内商铺井井有条,商品琳琅,许多商家为了应节,在铺门挂了一串串胡蒜,还有编成人形的艾草,比普通人家做的要精巧。
      萑娘看得稀奇,不由止步,太子见此也没不耐烦,倒是跟在一旁的韩留信蹙眉一脸不喜。逛完东市,太子领萑娘进到平康坊内,那里多是红粉胭脂楼,萑娘先前不知,听不见院前靡靡之声,倒也自在。他们进到一处院子,太子让她去后院等她,她经过院廊时,见到一位清秀女子,带着一个白须老者往前院走。在经过她时,那双浑浊的双眼一直盯着她怀里的小欢看。
      萑娘心中犯怵,还是边上那女子轻声唤回了老者神思,才将人拉走。到了安顿的房间没多久,方才那位清秀女子才回来,替她上茶,自称“许都知”。
      小欢打了个喷嚏的动静,萑娘才反应过来自己所在何处,羞怯地朝眼前这位名妓笑了笑。

      另一边太子与韩留信在净室里,太子沉声道:“可是看清了,如此,孤可有诓你?”
      “微臣不敢。”韩留信恭声道,“不过若非亲眼所见,下官实不敢相信,竟真有这传说中的……”
      太子眉眼微抬,抿了一口茶,看向韩留信稍嫌激动的脸,轻笑道:“不怪你不敢信,一般人不过觉得此物只是身有残缺,不会往那方面想。”
      “如此说来,去岁殿下在东都狩猎时伤了您的便是这讙?”韩留信有些兴奋,见到太子低头看自己手心的旧伤,不由正色道,“只是传说中讙有三尾,为何……”
      “孤查过,萑娘年幼时,曾得一怪病,杜家无法将其医治,便弃了她。可她被观主收留时,除了先前发烧所致的耳疾,那病已然好了。”太子指腹轻抚茶杯。
      “所以那一尾是因为救她?”韩留信眉头紧皱。
      太子颔首,眉目舒展,道:“杜家久居东都,想来丢弃她的人也深信山神献祭一说,萑娘被送进了翼望山,她家人恐怕还留了些不切实际的期望。可又如何会有山神救她。”
      说到这,太子不自觉地顿了顿。
      韩留信毫无所察,顺着太子的话说下去:“山神自是没有,可山中有讙。殿下的意思是说,那只讙通了灵性,又有御凶煞邪的能力,护住了她,又舍了一尾救她。”
      太子回神,颔首道:“许是在那时种下的姻缘,这只讙独与萑娘亲近,旁人想要近身亦是困难。”
      韩留信沉默不语,少顷,他小心开口道:“陛下去岁中旬开始便一直不好,初时脸色蜡黄,本以为太医署已然治愈了,可实则常有反复,更甚者前段时间直接在早朝昏厥,殿下……”
      太子的手指在茶盏上摸搓,他沉默半晌,并不回应,而是转头看向房内另一人,幽幽说道:“葛老说三弟不欲陛下痊愈,太医署自然也无能为力。”
      韩留信额上不由渗出薄汗,他明白,虽然太医署一直由三皇子掌管,可太子并非没有势力,他这般说,只是故意为之。
      就听一旁葛老暗哑的声音响起:“殿下,即便老臣亲眼所见,仍不能确定那白猫是讙,亦是不敢贸然用药。”
      太子含笑点头,安抚道:“葛老不必担忧,孤也不打算让陛下服药。陛下这病关系着贵妃的荣宠,贵妃不欲他好起来,孤便给这位母妃一些薄面。”
      此话说得森然,可在坐二位却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贵妃独宠,而这宠幸是在天家病榻边上得来的。自天家有恙,贵妃贴身侍疾,便叫她有了今时今日的荣华。而三皇子作为贵妃独子,更是水涨船高。
      天家病弱,对太子冷淡,却信任这个小儿子。朝中一些人见风使舵,有了易储的请谏,竟未被天家驳回。太子觉察出天家的动摇,便有了这场谋划。
      葛老在一旁开口道:“先前殿下吩咐的药,老臣已有些眉目。若是制成服用,便会产生似是得了疸症的表象。只是那药效虽猛,却最多只能维持一月,若是殿下准备动手,须得抓紧时间。”
      太子颔首,韩留信有些担忧地说道:“葛太医,虽说天家近日的症状已是疸症严重的情况。医书上说,疸症或危及肝胆,腹腔会肿胀异常,危机时恐会伤及根本……可却并非会传染他人。若是贵妃因此得病,不知是否会惹人怀疑?”
      葛老浑浊的眼睛看了韩留信一眼,摇头说道:“韩学士不必担忧,疸症虽不会传染,可过分劳累之人却容易得。贵妃自天家晕倒之后,便衣不解带地照料,甚至不叫旁人拜见陛下了。”
      葛老说着看了一眼太子,见他脸色平静,才继续说道:“如此辛劳,换上疸症也是可能的。老臣在太医署有些资历,我若是如此说,下面那些太医也不会多置喙。”
      “葛老处事,孤放心。”太子抿了口茶,对韩留信说道,“若是三弟去弘文馆,你便将《山海经》引他瞧瞧。”
      “微臣明白。”
      太子不置可否,极浅地笑了笑,仿若喃喃:“双亲同时患病,得了良药的儿子,该是如何决策呢?”
      5.
      从平康坊回大明宫之后,太子如常出入萑娘的别院。待到六月,暑气惹人躁动,小欢也挑着人亲近,即便萑娘换上了半臂襦裙,可显然它更爱围着从冰室过来的太子。
      “过些日子母后冥诞,孤要随同弟弟们去观中祈福。你从观里离开许久,借此机会,也一道去吧。”太子喝了一口萑娘泡的花茶,好好的龙井偏叫她加了甜腻的茉莉,茶是香了,却显得怪异。可眼前的人巴巴地望着他的,他也不想败兴,又抿了一口,才道,“很香。”
      萑娘看着太子说完,脸上满是喜色,容颜更加娇俏,她道:“谢谢殿下。”
      此刻小欢翘着两条尾巴,傲然进殿,萑娘招呼它过来,它却直奔太子过去,在他身边绕了绕。似是想要沾点凉意。
      萑娘笑了笑,走过去蹲下,看着小欢说道:“小欢,过几日我们便能回观里了。”
      太子听了此话,心头竟闪过一阵不悦。这阵感觉太过强烈,使得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斥道:“何谓回观?大明宫不是你家吗?”
      此话一处,倒是太子先愣住,他张合着嘴,发不出声。
      可萑娘毫无所觉,只一心逗着小欢,倒是小欢,抬头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被那一眼怔住,深吐了一口气,才算让自己回过神来。
      他扶起萑娘,沉声道:“你入宫日久,再按女冠的身份待在东宫多有不宜,孤封你为七品昭训,如此,你出入也更自由些。”
      说完,他不自觉地屏息等着她的回答。
      萑娘虽换了宫装,可像是性子使然或者规矩重,她虽认同再着道袍不合时宜,可选料上依旧以青灰色为主,最外面还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外罩帔,像是刻意阻隔俗尘。
      萑娘一脸诧异,抱着小欢疑惑地看向太子。
      太子拉起她的手,握在手里,声音克制温柔:“萑娘,为我还俗吧。”
      小欢在她怀里躁动,扭着身子在太子和萑娘之间张望,独眼看起来极其认真。好像也在等着萑娘的答案。
      只见萑娘愣了愣,才缓缓品出太子话中的意思,顿时,她手心滚烫,连带着脸颊也染上绯红。她单手摸了摸小欢,似是在斟酌。小欢像是知道她的无措,赤红的独眼微闭,垂首舔了舔她的手心。
      太子静静地等着,直到感觉到手中的柔软反手握紧了自己,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心中的欢愉无从说起,可他却克制着让自己冷静。他也一同摸了摸小欢,见它极其温顺,叹了口气,说道:“小欢离不开你,届时便也一同带上吧。”

      六月初是个多事之秋,大明宫集三千宠爱的贵妃突然病了,太医束手无策,只得用药吊着命。外边的人恐怕不清楚,可萑娘隐隐知道,不光贵妃,近几日陛下的病也多有反复。
      许是如此,太子已然许久未踏足别院了。
      只是那日应允了太子,萑娘便有了封位。她也是无暇他顾,必须适应作为宫妃的规矩。
      太子妃是个温和的女人,萑娘过去问安,她按照常礼叮嘱了些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话,赏了些首饰,便打发了萑娘。
      萑娘安静地回了别院,拿出首饰给小欢玩,一边揉着它的肚子:“这日子还不如从前自在了。”
      小欢的肚子鼓鼓的,在萑娘手下发出咕咕的震动,像是在回应她。
      “不过若是殿下待我以真心,我便不觉得委屈。”萑娘的手摸了摸它的肚子,又转到它两根摆动的尾巴上,手掌微顿。随即她继续轻轻扫过,眼神透着些伤感,自我安慰道,“他是太子,肯定有许多事要忙的,只要别骗我。”
      小欢停下尾巴,静静地让她摸着,独眼专注。萑娘眼神清明,勾着嘴摸了摸身上桃色的宫装,有些腆然,笑着问道:“我还是第一次穿这种衣服,小欢瞧着可觉得好看?”
      小欢微眯了眯眼,抬眼时眼梢赤红,看着萑娘,突然舔了一下她的眼角,又懒懒打了哈欠。

      待到六月中旬,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先皇后的冥诞便在此时。
      萑娘随太子妃出宫去了道观,却并不着急拜见观主。她知道观中到了此时定然忙乱,她想先回原来的住处瞧瞧,待到观主空闲了,再去拜访。
      她告知了宫人,便抱着小欢往后院走去。路过观中藏书的矮塔时,突然想起与太子的初遇,有些恍然。
      她已经许久未见太子了。
      她走到那茶花树边,竟看到一位穿青色锦袍的男子,立在树下。身侧站的正是前在端午节上见过的韩留信。
      萑娘心漏了一拍,轻唤道:“殿下?”
      那人闻声转身,却是一张与太子有些相似的脸,却比之太子要更妍丽许多。
      “小娘子认得本王?”男子诧异问道,看到萑娘怀中的小欢时,目光一顿。
      萑娘忙行礼,说道:“我认错人了,望殿下恕罪。”
      男子目光从萑娘脸上扫过,又回到小欢身上,看着它微眯的独眸,分神说道:“你是皇兄的家眷?”
      男子还待再问,此时小欢却跳下来,往矮塔上跑去,萑娘来不及请罪,连忙追了上去。在塔顶的窗口追到小欢,萑娘不禁往外看了一眼,却意外见到了太子的背影。
      萑娘松了口气,心中欢喜,抱着小欢正想下去,就看到韩留信对那男子说道:“三殿下忧心太重了,那讙是传说中的神兽,如何会在一位宫眷身边。”
      三皇子脸色有些犹疑,还是对着跟前的太子说道:“皇兄恐怕平日没注意,那位杜昭训怀里的猫的样子,除了少一尾,其他体貌与传说中的讙简直一模一样。”
      萑娘停住脚步,不禁去看背向她的太子。太子好像说了什么,那三皇子脸上染上了懊恼,又道:“皇兄不信也罢,只是臣弟瞧那畜生通体雪白,很是喜欢,不若皇兄割爱?”
      萑娘抱紧了小欢,就见太子摇摇头,说了些什么,三皇子抿着嘴,甩袖而去。
      只这一会儿功夫,萑娘的后背就冒起了冷汗,她手有些颤抖,心中狂跳。

      待到午膳的时候,太子竟然来了她房里,萑娘想着三皇子的话,再见的喜悦被心中的忐忑冲淡,为太子盛汤的手怎么都稳不住。
      倒是太子,按住她的手,眼中带着了然,温声道:“怎么如此心神不宁?”
      萑娘颤声道:“小欢只是只身有残疾的猫而已。”
      太子脸色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看向萑娘微勾的手指,有些惊叹于她的敏锐。
      原来她竟知道小欢并非普通的猫。
      “如今贵妃病重,御医束手无策,三弟不过有些病急乱投医罢了。”
      “可,可若是……”若是三皇子以势相逼,你是否会将小欢送出去?
      太子看向萑娘,只见她彷徨的神色,心下微痛,他柔声哄道:“小欢有两条尾巴,若是去它一尾,便与寻常猫一样了。三弟若逼得急了,便以此了了他的念想……”
      萑娘原本被他握着的手一僵,指尖透着一股凉意。太子见萑娘低垂下眼帘,睫毛在她眼下映出一圈扇形。
      “可我只有小欢了,殿下不能保住它吗?”萑娘抬眼看他,眼中擒满了泪。
      太子微恼,道:“大明宫是你家,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孤也会陪着你,你如何会只有小欢?孤提前和你说此事,并非与你商量。你有所准备,至少小欢还能留条命,如若……”
      萑娘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带着惶恐不安和疑惑不定,最后化作无声的泪,静静地落留下来。她褪去道袍,为人簪髻换新服,第一次如此面貌出现,可这人并没注意,只是冷静地同她商议小欢生死。
      她没有回话,只是垂眼为太子添了汤,不再抬起头来看他。
      6
      回到大明宫,三皇子那边一直没有传来什么消息,萑娘时常走神,看着院子中显现衰败之态的牡丹,有时候静静地坐上半天。小欢好似知道萑娘心绪不佳,对她各种讨巧卖乖,逗得萑娘咯咯咯直笑。
      “小欢,对不起。”萑娘目光沉沉,喃道,“都怪我。”
      这日午后,下起了雷阵雨,萑娘裁剪花枝的时候,划到了手,一时间鲜血不止。天边闪过几道雷,映得灰暗的天空闪亮。宫婢忙着给萑娘止血包扎,就见两个人影从雨中走来。
      是太子和三皇子。
      萑娘突然有一阵不好的预感,她忙踢了一脚一旁的小欢,低声道:“小欢,快跑!”
      “皇兄,我母妃今早腹痛吐血了!太医说是疸症所致,已是药石无灵。她虽不是你母亲,可也是堂堂贵妃,阿兄还不肯将那只讙交出来吗?”三皇子浑身被雨淋透,眼中满是狠厉,对着太子几乎是用吼的。他见那团雪白逃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可小欢反应更快,躬身朝三皇子手上便是一爪,那伤口,深可见骨。
      殿门被堵,小欢只能朝里跑,好似不喜萑娘手上的血腥味,远远避着她,见太子在,就往太子身后躲。
      从道观回来,小欢虽然不会攻击太子,却也不再主动亲近。
      像极了它的主人。
      “皇兄!”
      太子扫了一眼一旁的萑娘,弯腰抱起小欢,对三皇子说道:“孤说这不是讙,你为何不信?”
      “是与不是,你将这畜生交给我便是。”
      “罢了,《山海经》中书,只待将其肉入药便可治病,孤可以给你一尾,望你放了这小畜生。”
      三皇子此刻按住被小欢伤到的伤口,面上盛怒,他有些嘲讽地对着太子说道:“皇兄难道没想过我母妃身上的疸症从何而来吗?既然这讙还有两尾,自然是都取了,孝敬父皇母妃!”
      “不要!”萑娘忙喊道,她跪地,留着泪向太子磕头,说道,“殿下,小欢只是只身有残疾的猫,它不是讙,殿下!”
      太子看向她,眉头轻蹙,他移开眼睛,和三皇子对视。他冷然说道:“贵妃的疸症从何而来?三弟不妨同孤好好说说?”
      三皇子脸色一变,才惊觉自己失言。此刻的他有些骑虎难下。
      他一直让人在天家的医案里做手脚。天家的疸症不是什么大毛病,可贵妃需要一个贴心可人的形象,他也需要贵妃的枕头风,于是便掩盖了疸症的症状,将病情朝积劳上引。
      可疸症的治疗特别,为了不叫外人察觉,他无法让太医署的人放开手脚治,没想到时间久了,天家的疸症竟然逐渐恶化。贵妃照料天家日久,此时突然病重,而那病情比天家更加急险。太医署皆说那是疸症,他不由怀疑是否和一直照料天家有关。
      贵妃的枕头风几乎吹动了天家,起了易储的心思,在此刻他不能没有这个助力。天家的病可以拖,但贵妃不行。
      三皇子忙收敛神色,他缓了口气,在小欢和太子两者来回看,最后妥协道:“是臣弟急糊涂了。母妃是疸症无误,臣弟害怕父皇被母妃所累。可父皇只信母妃,身边缺不得母妃,还请皇兄开恩,赐臣弟一尾,好叫臣弟去医治臣的母妃。”
      太子抿了抿嘴,对于他略带威胁的话并不在意。他对抓着他衣袖流泪的萑娘说了句“懂事”,便命人递上刀。
      此时在太子怀里的小欢看向萑娘,低垂下两条尾巴,突然它直起脖子,扫尾避开了太子的刀,轻巧下地,跑到了萑娘的怀里。
      太子皱起眉来,已经恼怒,想要上前去抓萑娘。
      小欢入怀,萑娘先是笑了,可见凶神恶煞的三皇子,她不禁抱住小欢往后退。她看向太子,惊觉他眼中的凉意,心里彻底冷了。
      “殿下是否一定要小欢这一尾?”萑娘突然道,却一时不知在问谁。
      萑娘抬起头,看向太子,说道:“萑娘想用小欢的一条尾巴,换殿下的一个恩典。”
      太子一愣,心有些慌乱。聪明如他,隐隐猜到她所求为何。他不想应,可三皇子在一侧冷笑,像是看着这处戏。
      这场戏既然已经开唱,便由不得他退席。
      太子闭了闭眼,睁开之后便恢复了冷然。
      “我应你。”
      萑娘跪地磕头谢恩,她拿过剪子,红着眼睛对小欢流泪。
      “对不起,小欢。”萑娘抚着它的背,那末端的尾巴,乖乖垂着,待萑娘的刀靠近,那尾巴亦是毫无动静,独眼柔柔地看着萑娘,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眼睛,像是在安慰她。
      萑娘轻轻在小欢耳边,几乎泣不成声:“对不起。”
      血从萑娘的掌心流出来,小欢却没有任何暴戾的情绪,只颤抖着身子在她怀里喘着粗气。
      三皇子带着那根尾巴,满意地离开,临走还神色莫名地看了一眼小欢。
      太子看着地上匍匐着的人,走过去,想要扶她起来,却被萑娘侧身避开。
      “殿下御言,萑娘求殿下开恩放我出宫。”
      太子胸口发闷,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些,反问道:“待在宫里不好吗?你当初明明应了孤的。”
      萑娘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她笑了起来。眼泪滑落下来,掉入怀中的小欢身上,她轻轻摸着它,想要缓解它的疼痛。她道:“萑娘并不聪明,后来才想明白,殿下一开始便认为小欢是讙吧。带我进宫是因为小欢只同我亲近,在殿下眼里我也如同小欢,只是宠物罢了。”
      “萑娘,你该懂事。孤是太子。”有太多身不由己。
      萑娘拿手擦去眼泪,却染了满脸的血,可她仍旧笑着,清亮的眼眸被泪水洗过,显得更加晶莹,她望向他,说得却冷静:“对啊,你是太子,可哪怕是太子,也该知道,一场情爱,若是以图谋利用开始,便不会有圆满的结局。”
      太子心中钝痛,他想要开口叫她不要再笑了,可嗓子像是被什么堵着一样。
      他知道,如同小欢不再愿意亲近他,他也失去了她。

      7.
      小欢修养了三日,太子日日前来,却迟迟不敢进门。待到第四日,太子接到消息,天家又一次在朝堂上昏厥。这时被葛老提拔上来的年轻太医无所畏惧地道明了天家患疸症的事实,一并揭发的还有三皇子隐瞒医案之事。
      天家震怒,想要问罪三皇子,却见到一旁面容憔悴的贵妃,又一次心生恻隐。
      太子得了消息,从别院往太极殿赶,心中嗤笑。稍作吩咐,便推门进去,见到了一早便到的三皇子和天家。
      三皇子泪眼婆娑,额头通红,而天家脸色蜡黄,可眼眶也红着,显然在太子来之前,已经演过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了。
      太子神色渐冷,跪地行礼。就听天家嘶哑着开口:“三郎说你宫中豢养了神兽,是那传闻中能医治疸症的讙。他虽不孝,却也忠心,拿他母妃替朕试药。现如今贵妃已痊愈,说明那神兽确实是讙,你去带来。”
      “陛下容禀,东宫并无什么讙兽。”
      天家幽暗的眼睛看着太子,冷冷笑了一下,并不多言。此时从外面推门进来一个内侍,脸色紧张。他快步上前,跪地回话:“三殿下的人已经搜遍,并无发现。搜宫的人去时,三殿下所说的耳聋內眷,正在雕着一个铃铛,并不知讙兽行踪。”
      内侍的话叫殿内三人脸色微变。
      天家看向一脸不信的三皇子,眼神暗了暗。太子倒是脸色平静,只是在听到内侍说搜宫时脸上刻意浮现了一丝怒容。
      “不可能!皇兄,你是太子,不要私藏讙兽,医治父皇要紧。”
      太子平静地看着他,明白他的用意。他不过是想暗示天家,太子并不想要自己活着,而他想要让天家易储,才是最不会伤害天家的。
      天家静静地看着坦然的太子,端正了坐在龙椅上的身子。
      “太子,你有何话说?”
      太子看了一眼三皇子,似是在隐忍,深吸了一口气,才看向天家,语气平静却关切:“儿臣并不知道三弟为何执着传说,想必是先儿臣一步知道陛下得了疸症,才会不愿放过任何一种医治陛下的办法。儿臣只是担心,陛下拖延了治疗,是否对身体不利。”
      三皇子隐瞒医案是真,不论他如何狡辩都是事实。
      太子有耐心,他徐徐图之,处处忍让,养肥了三皇子的胆子。让他敢瞒下天家病情,敢先医治贵妃,甚至敢动摇国本。
      讙这步棋只是一种试探,试探出来的便是三皇子的胆大包天。不论讙兽是否存在,在这场破朔迷离的局中,天家看到的便是这不忠。
      果然见天家的左手握紧了龙椅的手柄,不待他开口,另一个内侍匆匆跑来,跪在地上颤抖着说道:“宫门外聚集了弘文馆的臣子,奏请陛下八月祭祖让三皇子代行。”
      八月祭祖,向来是天子亲临。即便天子有恙,也该是储君代行。
      太子垂下眼睑,心中微定。
      皇位,给你是恩赐,若是抢,那便是忤逆。
      久居帝位的皇帝目光阴沉,招三皇子近前,扬手一巴掌,怒斥道:“朕养的好儿子!”
      天家老了,也病了,在这个时候,他不会信什么传说,只会相信亲眼所见。而在太子的布局中,他看见的便是能够任意搜查东宫的三皇子,意图加害他的好儿子,以及贪图皇位的不忠之人。
      他看着天家冷酷的脸色,纵使三皇子如何哭诉都无动于衷。他微微出神,脑中回想起方才那个安静地刻着铃铛的女子。
      她不知从何时开始,便穿回了道袍,身边的小欢亦是不见踪影。
      太子眉目舒展,叹了口气,心想,也罢,让她回道观好好散心,等尘埃落定之后,他再去接她。
      只是这一放手,那个眼睛清亮的女子便再无踪影。

      尾声
      姑娘关上了铺门,只留一道缝,让铺子里仍旧亮堂。
      男子神色紧张,女子倒是一派闲适。
      姑娘抱了那白猫放膝上,摸着它的背,看着男子,轻笑道:“你觉得现如今,我还会跟着你回去吗?”
      “萑娘既然没有继续待在道观,便是对着红尘还有留恋。天家心中有你,为何不回去看看他。”男子便是那韩留信。
      萑娘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讲完,讽刺道:“我不留在道观,是因为他当时本就许我出宫。我确实道心难成,待在道观也是徒妄。”
      “天家当时并未伤害讙兽的性命,你又何苦怨恨至此。”女子扬声道。
      “说来轻巧。”萑娘低下头,摸着白猫的尾巴,“最先开始是一尾,到后来便是一命。舍弃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萑娘抬眸,眼眸清澈,她道:“莫和我说什么身不由己,他曾是太子,现在又贵为天家,连他都不自由,又何必带着我也一起困苦。”
      韩留信脸色有些难看,他沉声道:“陛下当年对萑娘宠爱有佳,那年端午,臣还与你们一道游览长安,这些难道萑娘都忘了吗?”
      萑娘神色静谧,脸色无波,她轻轻摇头,说道:“我只记得他欺我骗我。他先弃了我,我便也不要他了。”
      男子一愣,他叹了一口气,语带哀求:“现如今天家身体有恙,药石无灵,讙兽能够辟邪凶,还望萑娘……”
      “没用的。”萑娘打断他。
      她抬起手,轻轻解开那白猫眼前的红带,一抹赤色褪去,露出来的是白猫空洞的两只眼睛。
      “小欢已经走了。”萑娘看着男子震惊的表情,调笑道,“你以为是它对吧?可它比我们人清醒多了。你道小欢已经被我割去一尾,它还会愿意继续留在我这个帮凶身边吗?”

      一双客人离开,萑娘揉了揉白猫的头,又摸着白猫的背,一路下去,摸到它的尾巴。
      指间触碰到白猫尾巴上系着的金玉铃铛,发出微震,萑娘神色一顿,轻轻摸着铃铛出神。
      慵懒的白猫像是察觉到主人的伤感,抬起头寻到她的眼睛,亲密地舔了舔。
      萑娘回过神,擦掉了眼角的泪水,眸子恢复清明,她对着白猫柔声道:“小欢,我们回家。”

      《山海经》:有兽焉,其状如狸,一目而三尾,名曰讙,其音如夺百声,是可以御凶,服之已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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