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末班》由宜

16、16

　　工作日的中午，天气极好，阳光斜洒在窗边。酒店送来两个蛋糕，最外层抹着正红色奶油，庆贺同事订婚。订婚的同事大舒言一岁，两人同年进的律所，在不同团队，当时一起忙实习律师考核，颇有惺惺相惜的宿命感。

　　杭启法上周接到个票据追索的案子，标的额九千万，前几天查到保全线索，一栋富人区的建筑物，舒言下午要搭往南的高铁，打算去走访标的。
　　舒言坐在位置上刷手机，思索一会儿去高铁站吃麦当劳，还是去办公室周边吃炒菜快餐。

　　“给你的啊，专程切了块完整的。”
　　蛋糕放来舒言桌面，白色奶油写着“喜”字，被塑料刀刮得笔画模糊。
　　舒言抬头瞧人，扬唇笑：“做这些虚的干什么。”
　　对方是上回调侃她的已育同事，喜欢跟进办公室婚姻状况，边说话边朝舒言挤眉弄眼：“那边盘子切成渣一样，好不容易给你抢的，季余新说我切太多了，懒得理他，人蛋糕主人都没说什么。”同事拍一下舒言胳膊：“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离出发有些时间，舒言抽了日程本出来，列自己手头的工作。多线跟案，容易遗漏期限或时效，没续保解保，没交诉讼费，客户反手甩天价的索赔，这辈子真是得做牛做马了。
　　那天的饭局被舒言写进表格，她想起孟骞的话，下意识去扶眼镜。
　　现在的她不比读书时豁达，依旧为没用的人和事费脑筋。有限的情绪分给别人，总期望回报，人不做亏本买卖，她没那么蠢，蠢到以为孟骞在关心自己。

　　【不该拿成绩说事？】
　　【不想被调侃？】
　　【嫌我吵？】
　　写完几行，舒言阖上本子，塞进桌角书堆。同学的事是他说的，哪怕只是寻找话题，怪不到她身上，至于成绩，没人以不学无术为荣。
　　舒言能猜到他讨厌什么，他对自己的不满意从无遮掩，她学不会这些，偶尔希望他别那么诚实，让她不敢接近。

　　“舒言，”杭启法提着纸袋路过，袋子上写有店名，是家烘焙店，“来我办公室一下。”
　　叉子搭稳在奶油旁边，舒言跟在杭启法身后，掩上办公室的门。
　　外头瓜分蛋糕的声音基本听不着了，杭启法问她：“这几天有跟于沁卓联系吗。”
　　“这周没新进度，我还在等于总回复，”舒言去翻通话记录，“于沁卓跟申纳川签过婚前协议，申纳川坚决不承认，也不承认自己有原件，必要的话可以跟于沁卓沟通，去做笔迹鉴定。银行流水我已经整理好，于女士说自己想看一看，目前她没有反馈。”流水厚厚三大沓，汇集各种动产析出，所里最大的夹子都够不住，舒言用牛皮纸袋装上的。

　　“好，”杭启法知道这事麻烦，眉头皱起来，“男方在澳洲？”
　　“不知道，”舒言摁灭手机，“他的律师一会说在澳洲，一会说在巴西。”
　　“哟，腿还挺长，”杭启法被逗笑了，“整理一下男方在国外的材料，实在不行去问于沁卓要，其他随那边折腾吧。我看申纳川是不敢露面，没胆守这些房子车子的。”
　　涉外离婚认证手续难办，既然于沁卓不着急，他爱去哪就去哪吧，石头砸得是自己。于沁卓的婚前协议一看就是律师瞧过的，流水捋清楚，保全做下来，他跟案板上的鱼没区别。
　　杭启法划着触摸板，调律所的系统查看：“到时候，文件同步给我，这个案子要辛苦你了。”男方的银行流水长成一副人渣样，好在对方律师没传染脾性，说话算客气的。
　　“没事，我该做的。”

　　案子商量完，杭启法转了话题：“吃饭了吗。”
　　“还没有，”这么消磨下来，时间不够用了，舒言找车票截图看，“我两点南站的车，一会去外面吃。”
　　杭启法推来手边的纸袋：“这个拿去吃吧，我不喜欢焦糖。”

　　回到工位，舒言把纸袋跟切块放在一起。杭启法从杨城有名的烘焙店买的，离这里不近，舒言猜他打算带回家的，他女儿喜欢吃这些，谈话一时起意，送进她手里。
　　陈相晗刚吃完拌面回来，到舒言旁边凑热闹：“你喜欢这家店啊？上次我买了，你不在，我觉得一般般。”
　　“给你切点？”舒言吃东西不挑，但省下来的时间没想花去看牙：“我吃不完。”
　　“吃，”陈相晗伸手拿自己的盘，“刚刚那个面咸死我了。”

　　出差后的周五，舒言接到于沁卓电话，对方约她去双月见面。
　　第一次聊那天，助理宋佳欣加了舒言微信，沟通差旅费用，双月爽快又大方，钱批得很快。杭启法专门同舒言叮嘱过，于沁卓想面谈，那便应了她的，管报销就行。

　　舒言打车到双月园外，走主楼进去。途径花厅，她扫过上回的座位，三五人坐在那儿，几个背影围住桌子，瞧姿势是在下棋。
　　她敛下眸子往前走，觉得掠过的人影几分眼熟，冥冥去确认。孟骞或许早认出她来了，坐在长沙发末尾的位置，偏开了脸。

　　舒言嘴张开又阖上，跟他招招手，脚步也拐过去。
　　那束挺拔的龙血树占了不少位置，舒言绕到他身边，余光瞟去桌面：“你会下象棋？”几位老人家挺儒雅，颇克制地指点，说完便收，走车还是走炮留给选手自己定夺。
　　孟骞挪走落到棋局的视线，偏头看她：“来做什么。”
　　“跟客户约在下午，有事要谈。”难得居高临下，过近的距离，舒言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她笑一笑，自觉抬头去瞧那群老爷子。

　　“于沁卓这会抽不出身，没必要来这么早。”孟骞靠在沙发，平静说完。
　　“我就是来等她的。”于沁卓同舒言约的三点，腾出时间早到，是待客之道，舒言工作最常说的就是方便聊一聊吗，能见一面吗，她没有让客户等自己的胆量。可惜今日背的小包，笔电搁在所里，她有几个文书还没处理。

　　新一轮棋局中炮开局，常见的攻手走法，等对方提了象，几位悉悉索索一阵讨论，互甩眼色。孟骞原本坐得悠闲，舒言站过来后，他从扶手敛了胳膊，搭在膝上，舒言觉得这空位不像留给她的，像隔开她的。
　　几簇叶子从肩膀探出来，她指尖沿着叶脉滑，尔后，摸出手机给宋佳欣打电话。宋佳欣声音很小，撂下句“现在不方便讲电话”挂掉了，留舒言对着手机皱眉。

　　“电话没拿到？”孟骞在旁边听响，支着下巴问。
　　“没必要，”舒言听出他轻微的不友好，不想多说，“我跟于总助理联系。”

　　过个几分钟，宋佳欣给舒言回了消息：【让同事下去接您了，稍等。】
　　不知道那同事长什么样，舒言朝外挪几步，让人能瞧见自己。她是整个大厅穿得最正式的人，上白下棕的套装，跟只龟混在鱼群一样。

　　下棋的大爷在舒言手边，她低头瞄棋局，小声支了个招。
　　大爷听到声蚊子叫，回头见到位年轻的姑娘，跟舒言咧咧嘴：“姑娘会下啊？要不要比一局，先来排队。”

　　对面的孟骞被逗乐了，轻轻笑一声，拎着外套起身：“你哪来那么多时间。”他上前几步，停到舒言面前：“手。”
　　舒言反应了两秒，手心朝上，举到两人中间：“这样？”
　　他塞了张办公层的工卡进来：“这局要输了，被你捣乱输的。自己上楼，去人看得到的地方等。”
　　舒言脸上的错愕没收起来，孟骞已经穿上外套，同她走远，步子大而稳。

　　舒言刚进团队实习那会，当时的老板给了几个法官名字，让她问电话。舒言“哦”了句去打热线，没案号没当事人，被问到授权她支支吾吾，听不懂人家在说什么。车轱辘几回合，对面接线员回复她，女士，您是听不懂我的话吗，那语气讽刺，就差没问她听不懂人话吗。
　　很简单的任务，舒言准备不足，态度越好听起来越蠢，不知道真傻还是装傻，惹得人烦。

　　挂掉电话，她愣很久，比纸巾薄的脸皮让她觉得委屈。
　　这事过去很久了，舒言每回给法院打电话，还是能记起来。某种意义的应激反应，提醒她原点在哪，犯同样的错误便是从没出发过。

　　舒言遇到的贵人不多，跌倒是经常性的，偶尔有人拉一把，两者都让人成长。
　　杭启法算个肯说肯教的前辈，舒言交上去的第一份文书，他打了半篇批注，叫她抽时间聊，一段一段讲理由。前一任高伙全放手让她做，自己找方法，错误让人深刻，批评教训也是。舒言搜索能力强，脸皮薄自尊却不单薄，实习日志存了一整个文档，经常翻来看。

　　人的生活圈子在变，时间给情分割了缺口，高中情谊早薄如蝉翼。两人在律所见面认个脸熟，隔桌而坐，谁也没打招呼，就是那情谊的分量。
　　被人随手行个方便，那人还是他，舒言没法拒绝。
　　肯定有别的原因，让他没那么冷淡和残忍。舒言不去思考或然的原因，那都是得不到答案的东西，她相信眼前看到的，身体在经历的。

　　孟骞的身影还在视野里，她追到他身边问：“你什么时候再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