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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只属于孩子的道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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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么做到的?
不愧是小衣啊。
联系前因后果,藤咲凪彦感受到的最大冲击是震撼,两种念头交织缠绕。
好厉害。
一位族老的消失让家族上下震荡,但知情人三缄其口,局外人背脊生寒,没人知道谁的手笔,彼此揣测是哪位老对手一击毙命下了死手。
能让倔牛脾气老家主震怒封藏所有相关信息,被刺破的死穴必然相当致命。
而诡谲形势中,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孩子。
可她就是奇迹般的做到了。
“孩子需要良好的生活环境,乱糟糟可不行。”
9岁的女孩开始第一次抽条,手脚拉长后挥剑时赫赫生风。技巧她已学无可学,之后是漫长的成长,成长到能支撑起那些剑术的漫漫锤炼。
此外还有一件颇为重要的事:家族内适龄孩子被召集回主家生活,当初消息传开,族内反应各异,堪称人生百态。
有欣喜于获得接近继承人的天大机会,有忧虑自家孩子不够出色或是会被少爷小姐们磋磨,也有抱着奔着压倒他人收拢小弟主意的……
无论怎么想,消息发布后不出半月,枫原本宅那座只对少数宗家子弟开放的古传道场,首次迎来十几个中学以下,年龄不等的孩子堆。
他们来自不同小家,虽同姓枫原,可教养、心性、剑道基础天差地别。穿着制式剑道服站在道场边缘,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宽敞肃穆的空间,以及道场中央那早已静坐等候的身影。
“诸位日安。”
枫原满衣白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面前整齐地摆放着十几把适合孩子使用的竹刀,话语清晰地传入每个孩子耳中。
“在下枫原满人。今日起每日午后此时,我们将在此一同修习剑道,研习课业。”
她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期待、或不安、或好奇、或凝重的小脸,他们便是枫原家的下一代。
“在这里,没有宗家与分家,只有一同挥洒汗水的同修。”年幼的少主庄重严肃,声音里带着奇特的安抚力量,“希望大家能在此成长,找到属于自己的‘道’。”
很公式的开场白。
因为上任少主继承在即却选择私奔,对老家主为延续传承而找回来的孩子,枫原上下本是轻视讥讽的。
血脉在这个国家代表了太多,子承父业,代代相传,窝囊废的孩子能是什么样子?更别提带回来的还是个女孩!
女孩嘛,即使家主现在护着不代表以后也护得住。什么唯一继承人,等老东西再过几年,不论联姻或宗家过继养子……手段多的是,她的位置不一定坐的稳。
可她却在满天质疑声讨中坐稳了。
枫原财阀是首屈一指的庞然大物,掌握着经济、文化、传统等多领域支柱产业,而掌控它的枫原家,最是自傲祖祖辈辈传承热爱的枫原流剑道。
曾有笑话传:枫原发家全靠剑痴,因为想要更好的剑、给剑更好保养、更好的剑道场……最初从商的子弟快速蜕变。
此后,有剑术天赋的家族成员专研剑道,提供武力保障与直觉示警,武士道盛行的早年枫原家名号响亮,庇护民众而受其推崇风光无限。
没剑术天赋的也没闲着,脑筋活泛投身行商吸聚财富,二者互依互靠,一体同心乘着时代东风发展至今。
为什么没掰?
因为枫原血脉沾点玄学,漫长时间中,枫原家有天赋的孩子大多在剑术、从商天赋中二选一,觉醒随机。
也就是说,哪怕父母是剑术废柴,孩子也可能是剑道新星,然后出现这类对话:
“父亲,在下想铸新的剑!母亲,可还有宁静祥和之所供孩子修行闭关?”
商业奇才,但家有剑痴的父母:“……”
反之亦然。
至于为什么枫原满衣会被质疑?
传统终究是传统,闲闻逸事在科学社会可当不得真,何况家主之位谁不想要?
老家主把人护太紧,掌控不了就除掉,谁家都想推自家子嗣上去,将其取而代之。枫原满衣的生活状若平静,暗面的波涛汹涌一刻未休。
而随着枫原满衣渐渐长大,她的天赋如熠熠生辉的原石,打动了两派枫原。精神烁烁的老剑客赞她是天生的剑士,城府深沉的笑面鳄称她来日必有作为。
传统的剑和狡猾的商都认同了她,少主之名货真价实后,抹去令她羞愧的父母就成了必要之举,花春辉不配。
总而言之,传闻从贬低到吹嘘,「枫原满人」的形象日益成为榜样,声望带来憧憬,也带来不服厌恶。
而现在,那些情绪都不再重要,真正与闭宅苦修的少主相见,或许因她平静的语气,或许因她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孩子们噤若寒蝉。
气场太强,就像幼崽对上雌狮,哪怕只是端坐,属于顶级猎食者的气息就能压迫得他们不安瑟缩。
枫原满衣站起身,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那么,请随我做。”
将孩童分散,女孩便开始示范基础的热身动作,每一个姿势都标准得像教科书插图,孩子们咽了咽口水不敢拒绝,只能照做。
年纪大些还好,年岁尚小的孩子们模仿着花样百出,同手同脚、姿势扭曲,还有左脚拌右脚摔倒……道场里响起轻微骚动,和某些人自以为小声的窃笑。
虽是历史悠久的剑道世家,但现今不是所有族人都精于此道,它早已化作家族传统。本家和与之相亲的脉系还好,部分分家,特别是专注商业的家庭内,与闲情逸趣的课业无异。
枫原满衣表情未变分毫,只是让古马留在最前方示范,自己走到动作最别扭的孩子身边,轻轻扶正他的手臂,“这里,要打开。对,就是这样。”
女孩的触碰看似轻柔实则有力,行云流水修正错误姿势,原本涨红了脸的孩子慢慢放松下来,神奇地轻松不少。
光是热身便花去接近一个小时,然后是基础挥剑练习。
“素振开始。”
枫原满衣率先举起竹刀,在空中划出标准的弧线,破空声清脆利落,孩子们纷纷效仿。
一开始还颇有干劲,但几十次后,手臂开始酸软,动作变形,破空声也变得杂乱。
随意次数上增枫原满衣会喊停休息,年龄越大次数越多,而她自己从未停下。
挥刀的动作始终如一,精准得仿佛机器。汗水从额角滑落,沿着白皙的脸颊滴下,但她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乱,表情是不变的淡然。
渐渐地,喘着粗气的孩子们的目光都被她吸引。
怎么会有人能这样持续、稳定、完美地挥刀?那双纤细的手臂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和控制力?
年纪最大的少年咬牙坚持着,倔强不肯停,枫原满衣就陪着他一直挥剑、挥剑、直到他坚持不住认输放弃。
“九百九十一、九百九十二……”有孩子在默默计数,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
千次素振结束,枫原满衣收刀,气息微喘,但脊背依然挺直。她转过身,看向气喘吁吁、东倒西歪的孩子们。
“很累,对吗?”她问。
孩子们用力点头,有的已经瘫坐在地。
枫原满衣举起自己的竹刀,“为什么我看起来毫不费力?为什么我能做到,你们却这么辛苦?”
她走到刚刚咬牙坚持得最近,挥刀最卖力、此刻手臂却在发抖的少年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手臂颤抖是用力过度,没有找到正确的发力点。这不是不够刻苦、力量不够,而是方法不对。”
小少主面向所有人:“我知道你们或多或少了解过我,对我带着不同看法,不论它是否真实,但应当都有共同之处——天才。”
因为是天才,练剑也好,学业也罢,甚至是家族产业都能良好上手。
还是个小萝卜头时就被家主抱着看账本,听得不是童话而是商业经,读的不是故事而是时间简史,看的不是电视机而是海外教授的远程授课……
因为枫原满衣是天才,所以能毫无压力地全盘接受,飞速成长,所以能做到无法想象的事,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道场里鸦雀无声。
“我三岁练剑,一日不辍。你们看到的‘轻松’,听到的‘才能’,是过去所有汗水积累的成果,只凭天赋不能让我坚持素振千次。”
孩子们看着她,眼神里露出敬畏。
“或许天赋确实让我起点更高,理解更快,但不要把我的所有都归功于天赋,归功于所谓天才。我并非比你们聪慧,只是付出了更多。”
枫原满衣听过自己的传闻,也见过被当做优秀范例教育孩童的场面,她不喜欢。
为什么那个外来的女孩可以,你不行?难不成因为你是蠢才?
一定是你不够努力,一定是你不够聪明,一定是你自己的问题。
反省一下吧,你难道不会对此感到羞愧吗?
——所谓别人家的孩子。
“我承认或许有人永远无法在剑术上胜过我,但,”枫原满衣话锋一转,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没有意义。”
她走回自己原来的位置,盘膝坐下,示意孩子们也围坐过来。
“可有自信强过我的人?”她问。
孩子们摇头,就刚才那一手扎实到可怕的基本功,结合传闻,怎么可能有。
“那,与昨日的自己相比呢?”她又问。
孩子们愣了愣,然后,有几个孩子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便够了。”
小家主那双清澈双眸像落进了细碎的阳光,“竞争必定会决出相对优劣,美丽而残酷。但它的意义不应是把他人踩在脚下,而应是为了超越过去的自己。”
她看向那个手臂发抖的女孩:“你叫善子,对吗?刚才挥刀时,你眼神很专注,体态准确,但力气不够,所以才那般吃力,锻炼出力量会游刃有余很多。”
名叫善子的女孩眼睛亮了。
她又看向另一个一直闷不吭声、躲在角落的男孩:“枫原贤信,你虽然动作慢,但每次挥刀的轨迹都很稳定。稳定,是剑道中很难得的品质。不必和别人比快,要找到自己的节奏。”
男孩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枫原满衣,嘴巴长得很大。
枫原满衣一个个看过去,轻声点出每个孩子刚才练习时表现出的特点——不是缺点,而是“特点”。
或许是专注,或许是稳定,或许是那股不服输的倔劲,或许是为了偷懒活泛的小心思……每个人,她都看到了。
她的声音不高,表情也很淡,透着股不好相处的上位感,却像和煦的阳光,一点点驱散道场里原本沉闷的空气。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就像世上不存在相同的雪花。比起争夺谁是唯一胜者,将所有人踩在脚下证明自我的独一无二,我想和你们一起成长,我的族人们。”
枫原满衣最后说,目光温和地扫过所有孩子,待着令人向往的期盼,描绘出更加美好的未来。
“在这里,年岁相仿的我们互相学习,互相督促。不必比谁更优秀,只要今天比昨天多挥了一次正确的刀,多理解一个道理,就是前进。”
“竞争或许有胜有负,但赢家不是只能存在一位。”
平和温暖的话语像一把小小的钥匙,轻轻打开某些被价值意义长久禁锢的心锁,投入新的可能性。
“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人生的胜者。”
孩子们看着她,眼睛里的光芒一点点亮起来。不再是面对天才少主的紧张,也不是面对不可逾越存在的灰心,而是被看见、被理解、被点燃的……希望。
小少主在长老消失的空窗期聚拢家族内外所有没去上学的孩子,又在与众人相见的第一天关起道场,说着被大人听见会嗤之以鼻、教育思想的话。
但奇怪的,除去小部分仍鼻子翘老高,自命不凡的家伙,其他人没想过和大人们“告状”,前者经过今日堪称下马威的展示肌肉后也没多少勇气去做。
开玩笑,家主纵容护着、少主拳头邦硬,叫天天不应的环境还和用剑手拿把掐的领头羊对着干吗……孩子是小,不是蠢,更何况是这群在大家族里成长的望族子弟。
这些或许稀松平常的话,在这个大家族内却显得弥足珍贵,在这价值至上的狭小世界里。
“好了,休息半小时。然后我们学习正确的握刀姿势和发力技巧。”枫原满衣拍拍手,站起身。
孩子们在默许了怂恿下呼啦散开,道场里第一次响起了真正轻快的声音。
而道场角落,藤咲凪彦静静看着。
孩子们脸上生动的表情与最初紧绷形成鲜明对比,能听见的声音不再是压抑的喘息和痛苦的闷哼,而是带着雀跃的相互认识,偶尔还有压抑不住的笑。
原本冰冷沉重的空气,正在被一种温暖的、生气勃勃的东西取代,很浅,却真实。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枫原满衣。
那个总是冷静自持、仿佛背负着整个家族重量的女孩,此刻正微微弯着腰,手指轻轻纠正一个孩子的握刀手势,侧脸在从高窗洒落的阳光中显得柔和而明亮。
藤咲凪彦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画面。
白鹿般灵动的少女坐在明媚如春的温室花园,对茶桌上的朋友们说着什么,笑容灿烂得像迎光绽放的花,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眼前的孩子,和她越来越像了。
不,不是像。藤咲凪彦在心里纠正自己。
她或许背负着沉重压力,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宛转心思,但在此刻,在这方她为自己、也为这些孩子争取来的小小道场里,她正自然而然地发光。
不是妄自菲薄地觉得“自己和大家不一样”,也不是刻意扮演什么性格。
她只是将自己那份在长夜中独自磨砺出的坚韧与光芒,毫无保留地分享出来,像太阳一样,温暖着那些同样生活在压抑中的孩子。
她本就是属于光明的孩子。
藤咲凪彦知晓,只是她的黑夜太长,太冷,所以她不得不学会先让自己成为光源。
而现在,她正试图用这点照亮自己的光,去照亮更多和她相同的孩子。
“勇敢的人最先享受世界哦。”
藤咲凪彦仿佛听见清脆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说——虽然此刻的枫原满衣正一脸严肃地讲解着发力原理。
但他的心,却被一种温暖的、饱胀的情绪填满。
这就是枫原满衣。
或许她手中握着利刃,心中藏着谋算,方方面面都和普通孩子不太一样……但一切都出于太阳般的心灵,都向着更美好的方向前行。
“哪里需要藏起来了……”藤咲凪彦不解呢喃。
这不是,更耀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