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归》木又双

85、我欲将心付明月（下）

　　灵希的双目被浓烟熏得酸胀刺痛，却时刻警惕着浓雾之中的动静，不敢稍松心防。

　　她像一只预见山火的野兽，一手撑地，调动起所有的感官如临大敌，上次她如此心惊仿佛已是上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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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人知道她为何如此怕火。

　　当年她陪漆子休在栀灵山修习，所有人都知道漆子休的侍女厉害得无所不能，别人的侍从便显得黯然失色，常被主子苛待。

　　那群侍从在一个夜里将灵希骗去火龙潭，十几人死死制住她的四肢，封住她的术法，将她的头摁进火海。

　　顷刻间，窒息与滚烫同时侵袭了她的五觉六识，她从未离无可逆转的死亡这样近，而这一夜的痛苦恐怕将永生烙印在她的脸上、身上。

　　那夜，是她平生第一次杀人。漆子休原不让她逞强伤人的。

　　她遍体鳞伤地逃回居所，用术法将脸上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遮了干净，次日，只传出十数仙侍一齐失踪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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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琰小儿竟然骗我。”只听得一声娇滴滴的孩童声音渗过浓烟而来。

　　灵希眨了眨眼，只见来人高不及她腰，一席绿衣，头戴荷叶，灵巧踏烟而来，她喃喃自语，“苦荷？”

　　“你认得我？”苦荷落至灵希身前，笑得开怀，“我的名讳，可不是人人都晓得，说，你是谁？”

　　灵希不知如何作答，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知道祝融台中掌刑的神名叫苦荷，这名字听起来明明是个清火驱热的好东西。

　　“凌琰用五万年修为央求我，让我留他孩儿一口气，只是你应该是只火凤，怎么成了块石头？”苦荷上下打量凌夕，稍一打眼便看出端倪。

　　灵希疑惑道，“你要修为何用？”

　　“祝融台火刑，烧的是世间浊气。天地之间清浊相合，浊气少几分，我便要还几分清气。凌琰五万年修为换来的清气，够我偷懒上千年万载了。”苦荷得意道。

　　灵希急忙恳切道，“那你就听凌琰的！”

　　苦荷猛地向她贴近，死死盯上她的双眼，原本幼态而一派纯真的面孔陡然阴森可怖，
　　“我只听共主的。”

　　只见苦荷一抬手，灵希霎时被定住全身，丝毫动弹不得。

　　苦荷长吞一口清气，顺势屈膝将手掌撑在祝融台正中的玄铁石上。

　　周遭空气迅速蒸腾，氤氲的水汽漫布刑台，蒸汽水珠粒粒分明清晰可见。

　　苦荷兴致勃勃地来到灵希面前，火苗随着他的吐息从祝融台上蹿起，他手捧起一簇火焰，眸子里映出熊熊的火光，像久赌成性的人看到筹码，像嗜酒如命的人看到铜卣。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人定住再慢慢用刑么？”他玩味地看着凌夕，
　　“人在遇火被灼痛时，本能去躲。但我不喜欢看人像蚂蚁一样爬个满地，根本没时间细细感受那种极致的快感，最好慢慢来忍受、来记住火的滋味，几生几世都难忘。”

　　灵希暗骂这人是个疯子，却眼见着手指离噼里啪啦的火光越来越近，仿佛能感受到指尖缓缓渗出汗滴的酥麻。

　　正是她曾在火龙潭懂得灼痛的滋味，她比任何人都更怕祝融台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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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观众神只听得祝融台中传来一声压抑的喊叫声，不由发出一阵骚乱，有些神仙已是于心不忍，连连叹息。

　　安乐子跪伏在凌琰脚边，“翁尊，求你，饶过娘亲罢，这事肯定和她无关，娘亲是给小舅舅顶罪的！”

　　“住口！”凌琰第一次对安乐子发怒，吓得她噤若寒蝉躲在三桑身后。

　　凌琰双目微眯。
　　极天，她灵希去得，凌煦去得，他凌琰一样去得。
　　而今他已利用凌煦找回灵希真身，以神器攻极天指日可待，绝不能因一时不忍坏了谋略。

　　“慢着！”
　　只见连山千枝飞身而下，脚下因为疾步显得有些踉跄。
　　他高举着手上的卷宗，高声道，“顾家通魔，我有证据！”

　　——

　　栀灵山一夜的雨，满山落红飘零，随流水四散，远远望去触目惊心。

　　龙池仙翁立于暮华亭，遥望着一片远去的云头，“?儿，你想好了，放走了她，你与凌煦绝不会再有以后了。”

　　阿迦?长舒一口气，想起当年，就是在这暮华亭，她失去了最疼惜她的人。
　　“我从前，太害怕没有依仗，怕太子哥哥的心意付与他人，怕那场弥天大谎之后的闲言碎语如刀剑相逼，恐惧让我不知不觉像野兽一样去争抢去厮杀——”

　　“人之常情。”龙池低声道。
　　世道人情，最难抵抗，世上没有圣人。

　　“而我却只囿于太子哥哥身侧的小小一隅，”阿伽?沉闷道，“这些年，您教我人命之贵，是怪我曾因一时轻狂害了人族百余人；您教我明观正念，是怪我因恋慕太子哥哥而置灵希于死地。我厌恶一双眼只盯着被人护着的我，我也想护一护别人。”

　　龙池瞧着目光坚定的阿迦?，不知她何时变成了这样，究竟是教化之力春风化雨，还是她本就心怀善念却刚活了出来。

　　阿迦?衣袂一扬，端坐于书案前，端起茶盅轻抿一口。

　　她原是要去娥陵殿杀了这惯会魅惑人心的鲛人，可那弗夜，天真到连刀尖都不认识，不由叫她想起先前被百般骄纵的时候。

　　况且，她与弗夜，都是争着当人替身的傻子罢了。

　　故而她销去弗夜幻化的容颜，将弗夜好生送回东海。让弗夜永远不用像她一样，生活在灵希的阴霾之下。

　　“他来了。”龙池喃喃道。

　　阿迦?端着茶盅的手一顿，“仙翁，你先走罢。若我死了，我师父就是栀灵山主。”

　　龙池捏决闪身。是非对错，他早已不想深思，在这世上，那些都不曾要紧。

　　“阿迦?。”凌煦飞身而下，朝宗节一甩，将整座暮华亭劈成碎片。

　　木楔从阿迦?耳侧划过，她却不为所动。她这才想起，凌煦曾经对谁都温文尔雅君子模样，可自从灵希出现，对她便一直很糟糕。

　　阿迦?冷笑一声，“太子殿下何事？”

　　“弗夜呢？”凌煦攥紧了手上的朝宗节。

　　只肖一步，他便能将这四百年的夙愿尽销，可他去了娥陵殿，弗夜已然不知所踪，只留下一片被雨水浸湿的香叶，是阿迦?的东西。

　　他的意图已然败露，今夜若寻不到弗夜，便是前功尽弃。

　　“杀了。”阿迦?轻飘飘二字，抬头笑眼瞧着凌煦。
　　见凌煦蹙眉不解的模样，她顿时觉得好生可笑，悠悠道，
　　“我一向善妒，不愿你别鲛人迷惑，亦不愿你让灵希复生，如何？”

　　——

　　“这是从顾津童房中搜到的信笺。仙官吕泽传信，令顾津童为一凡人捏造命途谶语，将其引向昆冈！”

　　连山千枝高声道，他的喊声响彻整座祝融台，至唬得顾家家主瘫倒在地，众人一片唏嘘之声。

　　凌琰闻言，双目像盯住猎物一般对上顾家家主。

　　他轻飘飘挥袖，将凌夕从祝融台迷雾中捞出，发话道，“此事仍有疑点，待详查后再论刑罚。”

　　凌夕从半空中沉沉坠下，必镧飞身而上，将她揽过。

　　待二人落地，凌夕外衣上已是斑驳深红，浓重的血腥气让内圈围着的神官不禁以袖掩鼻。

　　安乐子想握上娘亲的手，却发现肌肤相触之处，汩汩鲜血向外渗出，她惊恐地双手捂脸，泪水不由自主地向外泼洒。

　　必镧蹙眉，抬手挡住围在左右的安乐子与连山千枝，“她身上每一滴血都被滚烫的水汽换走，五脏六腑恐怕都要被蒸熟了。”

　　她施决祭出玉拂尘，口中默念法决，寒山的方向传来震动，竟是冰原咒——寒山圣女本源之力才能驱动的秘术。

　　只见整座祝融台缓缓结上薄冰，冰晶生长的咯吱声摩擦着众神官的耳膜，让人心痒。

　　“兰儿，小心。”
　　凌琰小心来至必镧身边为她护法，上次必镧用秘术逆天而行还是为了救他出寒山圣殿。

　　“神尊！”忽闻众神官之间如同炸了锅一般。

　　凌琰抬眼一瞧，众人皆指着栀灵山的方向惊恐非常，他随之望去，整座栀灵山被浓重的黑烟笼罩，半山腰的点点火星正酝酿出燎原之势。

　　“不好。”必镧预感到事态不妙，心神一动，嘴角不禁洇出鲜血。

　　她本想用弗夜做一具傀儡，用时间慢慢疗愈凌煦的心伤，看来阿迦?又坏了事。

　　“兰儿！”凌琰扶上摇摇欲坠的必镧，“兰儿，夕儿不会有事的，你信我。”

　　必镧将要力竭，强打精神伏倒在凌夕身旁，不住得摇晃着她的身子，唤道，“灵希，灵希!”

　　现在唯有灵希能劝住凌煦一二了。

　　灵希被必镧的冰原咒激得冷热交加，蹙眉睁开眸子，满口满鼻的烟熏味道。

　　她正对着栀灵山的方向，眼中倒映出染红了半天的熊熊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