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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我记得就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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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但很快又迎来了四月的艳阳天。
上海郊区的墓园中,子规声声泣血,哀转悠扬,它们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身归何处,只在这园中的松树枝上歇一歇脚,又扑棱棱飞去。这一飞,惊得草中初醒的小虫又缩回潮湿的泥土。
墓园的一角,一身黑衣的女人怀抱着白菊花,一步步走过石板。
三十多载的岁月雕琢,使她的五官中带上了若有似无的淡然和清冷,而那淡淡的忧伤似乎和她如影随行。
女人走得不快,目光缓缓划过每一块墓碑。一块又一块,洁白而坚硬,它们整整齐齐排列着,仿佛它们很久以前就竖在这儿,今后也会一直守在这片土地上,历经风霜雪雨,斗转星移。
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一块墓碑前,这一块石碑似乎长时间没有人打理,碑前尚有几根枯草交织,也有新草从土里冒出脸蛋,而那洁白的石碑上,有着一位年轻女人的照照片上的女人微笑着,眉眼清秀,又隐隐透出几分难以名状的坚毅,长发微扬,好似这春风也可以吹到她的身上一般,那照片之下是刚劲的字,是那个被人几乎遗忘的名字一一纪今安。
故人已去,今可安好......
江砚蹲下来,仔细地拨开碑前的杂草,手指一遍又一遍抚过那块石碑,冰凉从指尖传向心口。她最终还是叫出了那两个字:.......
这片土地上,埋葬了她的生母。之前一直不知道,现在她来了,来看自己的母亲了。
太阳升起,草叶上的露珠闪着熠熠光辉。露水沾湿了未亡人的鞋,泪水沾湿了未亡人的眼......
若不是要来祭拜,江砚根本不会再回到上海,回到这个承载了她的快乐与伤痛的城她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和最想忘记的岁月,都和这座城市有关,而现在,她得知自己的生母也葬在这儿,那和这座城的联系,便又多了一条。
快刀斩乱麻,说得何其容易,可她做不到,那就这么牵着吧。
走出墓园时,才刚刚上午十点,江砚在路边站了好久,这才下定决心,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华祯医院。”
这可不是她想他了,她只是回去看看同事罢了。
江砚目不转睛盯着前方。
终于,她看到了医院楼顶上的红十字,接着是熟悉的医诊楼,然后是停车场,医院的大门越来越近了。
江砚付了钱,深吸一口气,下了车。
她站在急诊楼前仰头看去--阳光一泻千里,湛蓝的天空下,鲜艳的红十字在楼顶昂首而立,白色的墙壁干干净净,透过玻璃依稀可以看见里来来来往往的人。
一切都没有变,又仿佛一切都变了。
江砚慢慢往里走,边走边看。很多人和她擦肩而过,却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突然,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带了几丝犹豫:
“江医生……”
江砚下意识的回头。不远处,叶菁菁站在那儿,看着她。她原本及肩的长发剪短了,更显出了干练和洒脱。
“江医生,你怎么来了?”
“纽约医学院和北京协和有一个研究项目,我回国参与,正好有空来一趟上海,就过来看看以前的同事。
江砚看了一眼叶菁菁的胸牌:
“你现在是副主任医师?”
叶菁菁点头:“对,张霖也是,林夕成了EICU护士组组长,又来了三个实习生,徐遇已经是急诊ICU主任了。
“那……白竹呢?回脑外了?”
江砚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叶菁菁不好回答,换了一个话题:“江医生,肖院长去世了,从施合调过来一个新院长,现在医院里又在明争暗斗。”江砚偏了偏头,表示自己的震惊。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向办公室。
“江医生,你再婚了吗?”
叶菁菁倒了一杯水给她。
“怎么,没有啊?”
江砚下意识的回答。然而却没有下文了,过了一会儿叶菁菁才开口:
“江医生,那你什么时候再出国?在上海待几天?我下个月结婚了,跟张霖,你有空来参加吗?”
“不好意思,我后天飞机回去,可能没空。”江砚小口的喝着茶杯里的水。
又坐了一会儿,她站起身,看了一眼时钟:
“也快中午12点了,不麻烦你,再见,菁菁。”
“江医生,等一下。”
叶菁菁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叫住了江砚,“你跟白医生……”
“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了。”
江砚回转头,释然的笑笑。
“但是……尽管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一定有很多误会,白医生还是住在老地方,你可以去看看他。”
“嗯。
江砚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否认。
看着江砚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叶菁菁转过身,慢慢的走回办公室,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有的时候误会太多了,反而跟真的一样,两个人都不惜伤害自己,让对方过得更好,到头来只能两败俱伤。
江砚不知自己怎么了,漫无目的的走,就走到了白竹住的那个小区。
“江医生,你跟白医生之间肯定有什么误会,你去看看他吧。”
声音在脑海中回响,久久不散。于是,鬼使神差的,她走到了那栋楼前上了电梯,最后,站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
江砚抬起手想敲门,停顿了一下却又放下会是一个误会吗?如果不是,那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可真可笑,有一个词叫什么来着?自取其辱。她渴望知道答案,但又不敢敲响那扇门。
走廊里比较昏暗,声控灯亮了一会儿又暗下去,江砚整个人被埋没在黑暗之中。
“给个痛快吧……”
她低声对自己说,然后终于下定决心抬起手,轻轻搭在门上,敲了敲。
一片死寂。
江砚在门口站了好久,当她就快失去信心,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门却突然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高挑的个头都快比她高了。
“小光。"
江砚轻声叫了他一句。
白旭光听到有人敲门,急急忙忙的过来开门。一打开,却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女人,他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么堵在门口,过了好久才颤抖着嘴唇叫出来:“妈妈?”
江砚笑了:
“你还记得我呢?
白旭光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往书房那边看了一眼,然后立马回过头,帮江砚拿拖鞋。
“也就6年没见,小光都长这么大了。
江砚走进来,四处看着这一间没有太大变化的屋子,一切都如6年前一样。
“你爸呢?”
白旭光咬了咬下嘴唇,没有回答。
书房的门轻掩着。
两人的对话都极轻,并没有传到房间里。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小光,是谁来了?”
江砚忽然浑身都开始发抖,从进来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在这间房子里看到任何一个关于梁玖的东西,甚至没有其他女人生活过的痕迹,一切都跟她刚搬走时几乎一模一样。她不由得放轻了步子,靠近书房,然后伸手推开那扇门。
午后的阳光清冽,透过窗户毫无保留的洒下,黄棕色的地板在金色的阳光下似乎被镀上了一层蜡。书房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茶香,中间依旧是那一张,她买的白色小毛绒地毯,一直都没有换过。书架上依旧堆了许多的书,就连书桌上也摊着。
唯一不同的是,原本在书房正中央的书桌被移到了靠窗的位置,中间腾出来了一块大的空地。而就在这片空地上,一架银色的轮椅,椅子上坐着那个人。
白竹手里捧着一本书,仔细看时却是江砚最喜欢的《瓦尔登湖》,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头微微低着,阳光从侧面洒过来,高挺的鼻梁,细长的睫毛,都在脸颊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然而跟之前不一样了,也许是被这六年的岁月磨平了棱角,白竹之前的那种傲娇又张扬的气息完全的烟消云散了。
似是听到了响动,他慢慢的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接,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砚砚......”
白竹呢喃出声。
“白医生,好久不见。”
江砚将震惊压到心底,脸上带着微笑,向白竹微微点点头。
她看着他熟练的驱使着轮椅向前了一点,然后缓缓伸出手,就在两人将碰到的那一刻,他如同大梦初醒似的,瞳孔猛地一缩绕,飞快的转动轮椅让自己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不,这不是梦!
白竹警告自己。
她怎么会回来的?即使回来了,她又怎么会过来看自己的?江砚不应该来的!
白竹忍了好久,才让自己没有再转过头去看她一眼。
尽管他的身后就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尽管在梦里他曾经看到过她许多次,但这一次却是有真真实实的触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再是梦夙之中那离去的背影,和无尽的苍凉。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我不记得了。”他颤抖着嘴唇,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说出了这一段话。
白竹的脑海中只回荡着几个字--离开吧,走吧,别回来......
江砚的心如同被揪住了的痛。像是有千万只虫子在心脏上面爬着,然后将深深的口器插入那软弱而又坚硬的心脏,一层已经凝固了的血痂被生生剥离,而那颗心脏在这疼痛中又终于恢复了跳动的能力。
白竹,你觉得我会信吗?
不管经历了多大的事,哪怕你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我也敢用我自己的命去赌,你不会忘了我,我这么笃定是因为......
我也是这样的。
“没有关系啊,我记得就好……”
她的眼前有一团雾,升腾起来。然后,迎着灿烂的春阳,她迈开步子,向轮椅上的人走过去。
只要还活着,一切就都来得及。
你忘了,没关系,我记得。
你选择放弃了,没关系,我还坚持着。
我会像先前的你那样,义无反顾的走过白竹,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誓言吗?
以南丁格尔灯光为信,以希波克拉底誓言为约,向死而生,携手并进,我们互为彼此的良药,永不言弃,因为我们有着属于自己的信仰,也是所有医学生共同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