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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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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穿梭着。
为首的女人长相精致,披麻戴孝捧着相框,后有一黑衣女子执把黑伞,也是麻布帽,亦步亦趋,再往后不远处有个戴着白色高帽的少女正冷眼看天看地,他走过去时正巧路边一只毛发光滑的小狐狸犬看过来,警惕地诈起了一身的毛,那只小狗大声叫嚷,幸而被绳子拴着,可就这也吓得他连忙躲过去,身旁的少女似有所感,突然转过头冷冷一睨,那只狗就灰溜溜地走了。
这行人是在送葬,他三天前就知道了,可他姓什么名什么为何在此,他却是一无所知。
一行人走到一座板砖小屋,不到八十平方的低矮农村房已经有了年代,几十年代的木头门尽管前几年刷了一层新漆,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连墙身也刷上了一半的白漆,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
几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进去,拜三拜,他也顺着人潮走进去,装模作样地拜了拜。
眼前是木头打的冰棺,里面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无名外表看起来十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服,眉眼青涩却端正,虽三天前无意发现自己到了这块地方,但从未表现出半点慌张,而是沉稳地跟着人群三天三夜。这几天,他看过数人嚎哭,看到姐妹争执、母女不合,他记得那个精致的女人算计十分的样貌,记得黑衣女子拿刀欲和老妇人争个死活,记得少女冷眼旁观与极致的苍凉哭声交合,少女很是奇怪,她从未多说半句话,往往睡不到三小时就撑着爬起来折纸,却总是有意无意往他这看了看。
无名觉得她应该知道些什么,但见她面不改色,也只压在心里做个猜想。
这是他有意识的第三天。他一醒来便发现自己被困在了阵里,眼前是一个盲盒,他伸手得了个十九的数字,然后便是漫无边际的无聊了。也直到今早,不知怎么,他的身体突然就跟着车辆飘了起来,到回来时,又看众人吹吹打打到一个小房子前,然后才彻底摆脱不能走的怪异,跟着人群转了一下这古镇。
闲暇时他也凑着到少女跟前看她折纸钱,看别人折纸大多是有两三层光,可少女折下的却叠了九层,而周围似乎无人在意。
人群中有一精致男子朝他瞥了一眼,一人一鬼似对上视线,但男人转身便走,似是巧合作怪。
他便知晓自己是个异类。但直到无名拜下去那刻,他的眼前突然亮起似有若无的线,从每个人的身上长出,赤橙黄绿青蓝紫,混成一道极盛的白光将整个屋子笼罩了起来,周遭人群神色不变,只无名下意识想扯,摸了个空。
耳边有尖锐的声音响起:“瞧呀,这只鬼居然自己给自己的遗像跪拜!”
“他不知道他死了吗?”
“鬼界每年不都有那么几个痴的,虽然罕见,但也正常啦。”
无名没有讶异,他抬起身,似有似无的想:哦,原来他现在是鬼了。死了的那位老叟,便是他自己吗,又想,原来鬼死了,都会变年轻的啊——
又或者——怎么鬼这么安静,今天才来了几个同类呢。
当然不是。
如地府老人知道他的疑惑,必然会大骂他太过想当然:君不见那些刚刚投胎的、那些英年早逝的、那些甚至都没有活到成年的鬼,哪一个会有他这般的身量。原是上面的人看这些鬼一个个青春不老,自己却白发苍苍,这才设下了每个人死后皆自动参与年龄抽奖比赛,是他运气好,在长达八十四个选项里抽中了十九这个鲜活的数字。
对了,选项的多少完全来自于寿命,在人类的纪年法里,他活到了八十四。当然,这些他一个新鬼自然全然不知。
一诡异童声道:“这有什么,前些日子不有一个人,死了后明明啥都忘了,偏偏记得自己是个人,硬是觉得他那些子女都是鬼,闹出好大一场闹剧,后来大小爷百般繁忙中抽出空来,这才把人捉回来。”
大小爷就是人类口中的黑白无常,但其实,地府的大家都是人样,哪里有活着的人想得那么稀奇古怪,这完全是因为有一年一个酷爱戴美瞳的鬼因没钱跑去墓地买房带来的“未解之谜”。
尖锐的声音跟着问:“大小爷今天会来巡查吗?”
“不来。”一直沉默的沉稳女声开口,“两天前是十世善人的死期,阎王特地要求大小爷亲自带百鬼差去迎接。”
尖锐鬼自然愤懑,毕竟攒功德这事情可太难了,普通的只有一鬼十功德,可如果遇到的是十世善人,这小的可怜的数字得在后面补四个零——这几乎是他五年的工作量:“那回头他们的功绩可又得涨上几万,真是,明明功绩已经遥遥领先了,阎王怎么还偏心呢?”应当是怕冒犯到什么人,他的声音明显被什么压制住了,逐渐小了下去。
鬼们在人间被人世道的规矩压制,到鬼界又被鬼们拿捏在掌心,却也无法指摘,是三界的常态。
无名鬼只淡定摸了摸耳朵,心道自己既已是鬼,以后遇到人的机会自然少得多,眼睛忍不住直勾勾盯着人流看,想要看出些什么不同,就见那浑身泛着诡异劲儿的少女正双腿跪地,头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应是帽子不合身,两只合十的手紧紧按在帽檐谨防脱落,奇怪的是,她每磕一个响头,无名的头就疼一分,等三个响头磕完,无名已经头痛欲绝,他捂住头突然大声喊:“快停下!我要撑不住了!”
这个少女短短三天如此的大礼磕了陆陆续续加起来五六十,每当人群需要她或是轮到她的时候,她总不像旁人敷衍,非要跪地磕地,最开始无名鬼没察觉出什么,只觉得是蚁咬的疼,现在却已经是锥心之痛。
那似有若无的线显得更加清楚,只一刹,便震得他倒地喘息。他下意识伸手,一道白光打在他手心,却是四分五裂的痛。
常有小鬼死后得了造化——但无名不知,他只觉自己要再死一遍,脑袋里凭空多出一支笔,却若隐若现,拿不出碰不到。
幸而,今早这行人已去殡仪馆火化,无名鬼毫不怀疑,倘若这礼数再维持几天,他就将魂飞魄散、当场死亡了。
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回答,只有几个鬼突然迸发的嘲笑声,伴着少女脱帽,她往无名鬼的方向看了许久,才慢慢起身,抬头看看逼兀到只能站下五六人的小院,和那打伞的女人耳语一句,就和另一大几岁的女人出去了。
两人应当是姐妹。
直到这时,无名鬼才恍若惊醒,他猛然回头去追,试图拽住少女的手,谁知道还没碰到就突然如被火灼烧了般,连忙撤开,手正好穿过少女旁一中年男子的身体,眼见着逾越,死气扑面而去,有什么刺骨的锁链立刻出手把他铐住,他立刻大叫:“我已经被火化了!怎么还不启程!”
“他居然知道我们的存在?”尖锐的鬼“诶”了一声,“你们谁没带军符吗?”
在军符的遮掩下,新鬼往往很难感受到老鬼的气息,往往不知道自己到了阴间,都会被老鬼吓一跳,捉弄一番。
三鬼中最老练的那只女鬼默默沉思片刻,猛地从悬梁上吊挂下来,她是一个吊死鬼,特技是能够睁开全是眼白的眼睛,此刻配合自己长长的舌头,大叫了一声:“拿我命来——”
她是个认真的吊死鬼,和别的只会借黑吓人的吊死鬼不一样,她的舌头和眼白是公认过最标准的,所以这一招屡试不爽,总能成为新鬼进地府五年内的梦魇,可是,无名鬼虽“啊”了一声,脸色却平静异常,道:“还走吗?”
女鬼杜杜莎瞬间就懵了。
她又“吼”了一声,无名鬼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之间,场面十分尴尬。
眼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尖锐鬼在后面配音:“呔!你阳寿已尽,还不速速随我等离去,莫再贪恋人间!”
无名鬼打了个不是哆嗦的哆嗦,算是配合出演,见气氛尴尬,他迟疑地跳了一下,然后装模做样倒退假装被吓到,顺带揪了那舌头一把,就地卧倒,本以为故事能圆满结束,谁知杜杜莎这几年穷于吃饭,完全没有保养,那舌头竟然当场断裂掉了。
杜杜莎的眼睛当场流出了血泪——是来自穷鬼的心碎声。
“不尊鬼差,税加一等——”眼珠子几乎占据了整个脑袋的三岁小童鬼从旁边的角落窜了出来,阴阳怪气配合着煽动气氛,如果他没有一把抱住无名鬼的大腿,揪住无名鬼的衣服,一路扯到他的头发,没有把无名鬼的脸捏成象牙状,无名鬼心里可能更舒服些。见他一动不动,那三岁小鬼误以为自己雄武威风震慑住了无名鬼,哈哈大笑:“你现在像极了一个蠢货。”
尽管过程十分无趣,还损失了一条假舌头,恢复常态的吊死鬼杜杜莎依然硬着脸皮道:“surprise!欢迎来到阴间世界,我们是此次的引路人,现在你可以收拾行李跟我们出发啦!”
至于她心爱的长舌头,还能怎么办呢,这不成文的规定,只能怪自己大意了。
无名鬼这才有了笑脸,连连称是。这些鬼不问他姓名,不对他来历,只等娱乐完毕就接他去阴曹地府,无名鬼自认是接受度良好的鬼,完全表示欧克。一直等到要登记了,那只有着一口尖锐嗓子的男鬼上来夺笔,一边碎碎叨:“你个小鬼装什么深沉。”
“大人可误会了。实在是我刚刚被一下吓懵了,不知如何反应,这才呆若木鸡,若是我晓得了,必然屁滚尿流的。”无名鬼道,“大人,想必我是有了什么疾病,哪里敢装深沉呢。”
这只尖锐的鬼死前是个郁郁不得志的配音书生,身上一股子酸腐气息,眼见连吓人都不得劲,刚刚一脸乌云,现在才缓解了,只哼了一声问:“姓名?”
不等回答又自言自语嘀咕:“我邵秀才怕是傻了,一般的鬼哪还记得自己的姓名。”
可能是因为一直未中举的执念,他特别爱在别的鬼面前自称是秀才,死后连名字都改为了秀才。
他大发慈悲摸了摸自己刚变出来的胡子,满意的见过无名鬼脸上的诧异神采:“这样吧,你死在阴历四月十三,就叫四十三好了。”
眼见就要尘埃落定,无名鬼也不好扫大爷的性质,只想着等找时间看看能不能改名,刚要应下,小鬼突然磨牙抗议:“我也死在四月十三,我也叫四十三,我不要和那么多的鬼重名,这样往生的时候都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了。”
小鬼四十三是个只在人间活了三岁的鬼,因为三岁的时候还喜欢磨奶瓶,不会说话,被自己大户人家的亲奶奶用被子活生生蒙死了,他对名字格外在意,据说是因为他不想认爸,志向是成为鬼界的大人物,咳,就是自成一家。他嘴上说往生,但前些年政策好的时候也没见他去报名。现在鬼界人满为患,就更由不得他想不想了。
每次说到这,邵秀才的气就喘不上来:“屁!你明明就叫孟书!我可是识过字的鬼!你硬是叫自己什么四十三,难听死了!我要是你爸,我非得气活不可!”
四十三涨红了脸,做出发怒的“呲呲”声,完全不肯让步。
因为假舌头被揪掉了的杜杜莎也失了兴致,她准备静观大局。
绍秀才只能气声道:“那你自己取个名!”
“临夏?”无名鬼这才歪脑袋,“临近的临,夏天的夏,这个名字可以吗?”
不管绍秀才可不可以,反正四十三哼哼唧唧,没有半点恼怒了。
无名鬼,不,现在是临夏。临夏很好地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实,眼睛一眯开始拉拢小鬼问地狱里的事,这么一会,他就摸清楚了,女鬼城府深厚,男鬼傲慢无礼,反而是这个队伍里看起来最弱的,因为人小有志,什么都要参活一脚,实则是最……八卦的。
于是临夏开始天马行空起来——
“往生是什么。”
“投胎轮回道,往生做人。”
“人死了就可以去吗?”
“不,现在新生人口限制,你要去抽签排队,运气好才可以。”
“税务是什么。”
“人死了看丧礼的豪华程度,越豪华纳税越多,这些天一直在往你口袋里飘的钱我们都会计数的。”
临夏摸了摸自己看起来空空的口袋,果真摸到了什么,他又问:“那我这样的鬼,需要缴纳多少税务呢。”
四十三被问住了,他因为是被亲奶奶搞死的,没有后代为他祭祀,就连葬礼都是草席一裹,野外一扔,他那个早死的爹娘完全不知道他死了,他克制着自己羡慕的情绪,挪开脸去:“自然……自然是依照规章来计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