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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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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可算遇见了恩人!”
王老三悄然进了屋,把门轻轻掩上。屋里暗着,一股发霉臭味混合着传来母亲的鼾声,轻轻飘了出来。
是母亲睡了。
王老三把给母亲拣的中药放在了桌上,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三根金条,点燃了一根蜡烛。黄澄澄的烛光在他眼里闪烁,金光一闪,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像受了什么诅咒,慌忙躲出了门外。
王老三四处环顾,雨水滴落,冲刷不净地面泥泞。
他想起他悠哉悠哉、还没上学的日子。他整天玩乐,与城墙一日也没分开。
说起城墙,他和伙伴的幼年,无不与城墙息息相关。春日煦暖,小溪微波,砌红堆绿,折下爬满断墙的藤蔓,编成花环送给母亲;夏日常炎,波光粼粼,小荷尖尖,躲在城墙的阴影里,和小伙伴一起品尝西瓜;秋日绵绵,寒露淡淡,落叶归根,寻找最笔直的树枝,制成小剑,与村里的猫猫狗狗大战一场;冬日可爱,冰封千里,银装素裹,堆个雪人,自己也偷偷藏在雪里。
从他记事起,它就伫立在那里。
所以他很好奇它的经历。于是他去问一起长大的伙伴,去问养他长大的母亲,去问给他讲故事的孙爷爷……最后都是一概不知。
因此旧城墙,他们记忆里永远充满欢笑的乐园,俨然成为他们的母亲——虽然无人知道它从何而来,又要到哪里去。
可它就在这里,见证了一代一代人的繁衍生息。
他想起他幸又不幸的童年。
1865年,亚国工业光辉终于殆尽,城市的生态平衡陷入崩溃。街路泥泞,下水道留着工业废液,雾霾杀死了自然。
一群金钱不足,无法抵御灾难的悲惨市民,逃向了乡镇。
乡镇不是上帝,无法接纳过多这样的人——况且这些人一来就是杀伤抢掠,一时激起了矛盾。老实了一辈子的乡镇人迫不得已举起了自己的武器:菜刀,长棍,老狗,加上顽强地反抗,赶走了这帮异乡人。
幸运的是,那个可有可无的政府,派来了一个村长,叫和旗。
和旗来时穿着长袍大褂,个子不高,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悄然无声地到来。
大多数村民对这个不期而至、远方到来的村长不闻不问。孙爷爷和刘二奶奶首先不喜欢,觉着这种年轻人就像纸花,中看不中用。王老三母亲李加,觉着年轻人没有经验,不合适。
可和旗最受小孩子的欢迎,据说第一间村长房,就是王老三和村里的其他小朋友一起盖的。
然后?然后当然不止如此。
和旗算是又备而来。对于村民对和旗的号令置之不理,江旗还是亮出了他的底牌:资金、技术和新来的帮手。
反正诚意确实感受到了,村庄建设就这样慢慢搞了起来,学堂也依着城墙建立了起来。至于为什么选这里,准确来说,江旗想留住城墙。据他所说,城墙是以前这里的罗国修建,算是一件古物,还是留住最好。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朗朗书声倾泻而出。他望向窗外,四面深翠屏山,炊烟袅袅,碧水回环。
他看见孙爷爷坐在小河岸,晒着太阳。烟柳一行,孙爷爷便隐于蒙蒙之中。他总觉得孙爷爷是个诗意的人。
他也最喜欢诗。他穿蓑衣在雨里摇船,摘槐花揉进面粉里,躲荔枝树下吃荔枝,在树林里面躲猫猫。
他读着诗里面的田园牧歌、山水画意,听老师讲:“许多诗人徘徊在官场里,既不肯同流合污,又不甘心一事无成。乡村生活虽然让他们向往,但总是很难下定决心归隐。”于是意识到自己已经生活在诗情画意之中。
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老师讲的“地球之大,无奇不有。”
他在课上听着老师描绘着都城景色。不需要马的车,可以载一个村子人的船,很高的楼房……那些听过的和那些从未听过的,让他的思绪飞向远方。
他过上了宁静、充满好奇的生活。
他过起了逃亡的青年。
和旗最后离开了这里。村民都不约而同爱上了这个温和可爱、充满干劲、博学多才的年轻人,送他到了十里之外。
本以为日子就该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可惜事与愿违。
起先是起义军躲进了村子,村民不知为何,只是见着他们缺胳膊少腿、营养不良者数不胜数,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烂肉,出于于怜悯之心,村民留下了他们。
王老三他们一家负责做饭烧水。母亲叫他把刚熬好的粥端给他们。他发现母亲煮的粥与平时一点也不相同,以前都是清澈见底,一撮米粒乖巧地躺在碗底。今天却添了好几片菜叶,还飘了几朵油花和肉沫。
他稳稳当当地端来了,看见伤员靠着土墙还在打盹。想到七月流火,天气渐渐冷了起来,他从门外的茅草堆里抽了一些茅草过来,悄悄给伤员盖上。
有些伤员醒了,健谈的非要拉着王老三聊天。他扭不过,便答应了他们的邀请。
起义军来自器省、毅省、德省。往王老三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起义,日子苦了一些,但总是能过。
起义军听了他的话,都乐笑了。
“小朋友,亚国已经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幸福安稳了。”一位领头模样起义军把吃完了的碗收了起来,让一个小起义军送到了厨房。
“你们运气真好。你们派来的领导是现在副主席的一个亲戚,准备老齐全了!”
“现在和旗回了都城,被江润泽派去管理教育了,好像负责了好几个贵族学校。”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
王老三却插不上话。他对于亚国真实模样甚至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他记得老师说亚国富饶美丽,起义军却说多灾多难。他保持沉默,但更加相信自己的想法。
第二天一早,门外马鸣风萧。
一大帮正规军追了过来,尘土飞扬,震醒了村里人。王老三惊醒,招呼着起义军起床。大批起义军慌忙走,剩下的村民也被扣上了“叛徒”的帽子。
正规军气急败坏。村民第一次见热兵器——枪的威力远超王老三记忆里的任何神鬼,飞速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大肆地屠杀让村民四处逃窜。
子弹飞啸而过。忽的,他听见了哭声,回头一看,亲眼看见自己的妹妹被正规军一刀刺穿,随即倒在血泊之中。
他浑身颤抖,心像是停了,泪水马上迷蒙了他的双眼,可他不敢停下脚步。
于是他和他的母亲,躲在城墙之后,侥幸成为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枪声小了,他和他的母亲瘫倒在城墙边。绷紧的弦一松懈,他紧紧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声嘶力竭地哭喊 。
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所熟悉的任何人,可能都倒在这一片黑暗之下。一瞬间,他想过一了百了,挣扎着想走出城墙,迎接那一颗终结他生命的子弹。母亲拽住了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可他和母亲已经止不住哭声。悲伤、痛苦和恨,紧紧地勒住了他的心。
他们从城墙后面走了出来。
他第一次见到村里是这般没有生气的寂静。从孙爷爷门前走过,再也没有人坐在那里笑嘻嘻地朝他打招呼;被栓住的黄狗,再也没有力气挣扎着起来拦住他的去路。
只有河岸的柳树依旧青青,小河染着血色色向前奔去。
他和他的母亲,只能到都城去。
现在,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回忆感到快乐。他们跋山涉水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可城市并未展现出应有的包容与热情
以前都城是他最向往的地方,现在是他最厌恶的地方。他厌恶这个外表光鲜亮丽,实则破絮其中的破城。他所受到的不公、歧视、摆布是他前十八年的总和。
王老三当起了拉车师傅,每天除了拉车外就是与素昧谋面却斤斤计较的客人讨价还价。大城市太压抑了。
王老三总爱做噩梦,梦中惊醒是常有的事,呆了几个月反倒平稳了,毕竟他们已经无处可去。
而现在,王老三留下了两行热泪,感觉自己的生命充满了光明。
三根金条,相当于王老三工作十五年的收入。
母亲生了病,急需用钱,于是他在雨天也不敢歇息。
他想起来今天遇见的客人,还是在雨中,风雨萧条。
两个人影晃动,地上积水映出了一位少爷的配饰:一根不小的玉镯。他见雨中二位少爷无助地躲在屋檐下,雨水打湿了衣衫,本还在想要不要上前招呼他们,而二位先招了招手,一路小跑过来,急急忙忙上了车,说要去文华茶马。
雨水淅沥,路景不美。闲来无事,一位少爷与他攀谈。
王老三十分紧张,低声下气地问起贵姓,少爷一愣,刚想说自己姓江,同行少年看了他一眼,随即改了口,笑到免贵姓“怀”。
王老三想到副主席江润泽,看来他不认识和旗,以前也没有听见过怀家的消息,想到大概是个小家族罢了,于是一来二去,怀少爷也不认生,话匣子就打开了。
怀少爷问他为啥来拉车,他说他的母亲前几天病倒了,这几天母亲要吃药,都城物价可不低,真是要揭不开锅了。怀少爷听了连连叹息,问他明日要不要随他去医馆拿几份药,不用给钱。
王老三也摇摇头“便宜谁都想占,可是第一,您认识我恩人,让我有生意可做,这是我应该感恩您的,第二,我们穷人哪里来这么多时间,我还是要抓紧时间赚钱啊,总不能一辈子都依靠您接济。”
怀少爷愣了一下,不知道接什么话。
大风刮起了车帘,雨水打湿了怀少爷的脸。怀少爷回过神来嗯了两声,就没了下文。
摇摇摆摆进了文华区。等到下车时,怀少爷一摸腰包,发觉一枚硬币也没装上,一下子煞红了脸。
“师傅,我这是一分钱也没带上啊,可我们俩不能白坐你的车,这样,我把这个手表当给你,你拿着这个凭条换钱就行了。”
话音刚落,解了表带,连着写好的凭条——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一把塞给了王老三,随即便匆匆跑开了,还落下一句:“去凭条上的地方,就在附近。”
王老三就这样被塞了一块手表,他不会估算表的价格,可他识字。他一眼看见了右下角的“江润泽”。
他瞪大了眼睛,刚想惊叹却失了声。
他突然望向恩人消失的方向,雨水,汗水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紧紧握着那一块表,感受着它的重量。
他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母亲的命,乃至他的生活,都可能改变。
他突然想起母亲在床上的哀哀**;想起起义后血腥镇压的血肉横飞;想起他和小伙伴曾经无忧无虑地奔跑在田野上;想起孙爷爷讲起太行山愚公的故事;想起乡村满天无际繁星闪烁……
突然雨过天晴。一阵微风吹过,吹得王老三直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