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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窑变赌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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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萧萧,天却逐渐地晴了。
一隙日光照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照亮了直直站在那里的女孩。
沈娇靥穿了一身素净的衣服,两个垂下的环形发髻上却缠了一段藕荷色的素绫带子。
这衬得她像是膏脂一样白皙,那稚气的眉眼里也透露出几分仙气来。
她静静站着,听赵得禄装模作样地询问道士。
“道长所言非虚啊,”他说,“这一年来确实频频炸窑,如今又要收人头税了,上青村余粮不丰,又没什么好瓷器能交上去,是要捱不过明年的青黄不接。”
他这么道貌岸然地说着,眼睛却直往沈娇靥身上瞟,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
沈娇靥不慌,前世的寿数加上今生的,她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自然不会被吓住:“里正这么讲,是认这位道长说的都是真的?”
“哎,小女郎,出家人不打诳语。”道士笑呵呵地一抖袖子,站在赵得禄旁边,一狼一狈。赵得禄不言不语,但是轻轻点头。
“那好,”沈娇靥扬起下巴,“娇娇也说这是真的,就在几天前发高烧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位头戴八宝身缠绫罗的娘娘,召我进了一座云上的宫殿。
她停下,扫视一圈,直到确定每个人都在看着她才继续说:“那位娘娘说娇娇身有使命,如今长到一十三岁,终于能领命。”
“她在我额上一点,我忽然就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
“如何白釉进窑,异彩出窑的秘密。”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吸气声,他们都不是傻子,他们听出沈娇靥是说自己知道如何烧窑变瓷。
那个炼石仙童的借口突然变成了道士给自己挖的坑,你说她是炼石仙童吧?那她说自己见到了娘娘的话一定是真的。
你说她不是炼石仙童吧?那就不应该拿她祭窑。
道士也没料到这小女娃娃张口就反将一军,也顾不得自己之前扯的谎了:“编排仙人可是大罪过,小女郎你不要信口雌黄!”
沈娇靥以袖掩口:“道长这话说的不对,只许道长说仙人说了什么,不许娇娇说仙人说了什么吗?道长突然说话如此狠厉,娇娇害怕。”
“仙人不仅说了那些话,她还说有一只黄鼠精要化作人形,暗害于我,要娇娇这几天小心些。”
那双弯弯的杏眼眯起来,看向道士,又最终落在赵得禄身上。
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道士是他找来的,坏主意也必然是他出的。
果然,赵得禄沉吟一阵,突然掀了之前的说法:“什么仙人不仙人的,权且不论。只是村子交不上好瓷器,明年开春各位父老就只能全去逃荒,如今谁能烧得出窑变瓷,谁就说得在理!”
好一个胡搅蛮缠!道士立刻来了精神:“贫道断未虚言,只要以此童女祭窑,就能烧出窑变!”
沈娇靥也放下了袖子,她脸上还是小女孩天真软糯的神态,那双眼睛却像是微微泛着幽光的静水。
“不用祭窑,娇娇自己就能烧出窑变。”
“里正可敢与娇娇作赌?三个昼夜,若是娇娇烧不出瓷来,就自愿祭窑。可是,如果烧出来了——”
她抬起手,指向站在那里的道士。
“他,就是妖道!”
而你赵得禄,就是妖道的同党。
当这一村人的面,赵得禄就算想要反悔也做不到,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应下。
沈娇靥被从家里带出来,关到窑旁给瓷器上釉的耳房里。
三天时间她必须做出一件瓷器上好釉,送入窑中烧出窑变,在这个期间她不能回家,也不能离开耳房周边。
耳房里只有制胚用的瓷土,以及烧白瓷用的清釉,沈娇靥上上下下把耳房翻了个遍,没找到一点能给瓷器上色的东西。
所谓窑变,是入窑与出窑的釉料颜色有差,如今赵得禄连上色的东西都不给她,是摆明了要送她去死。
她在窗边坐下,对着拉胚的台子出神。
前世沈娇靥逃出村子,靠乞讨为生,偶然间被一位老妪救下。
老妪姓魏,沈娇靥叫她魏婆婆。她年轻时是为瓷瓶画花鸟的匠人。
随着年龄渐长,她手腕因为旧疾而不那么稳,点出来的梅花比不上年轻时的纤细精巧,就被从坊里赶了出去。
她想自己为人画瓶那么多年,也曾有过价百金的作品,虽然如今年老,但有年轻时积攒的名气应该也能度日。
谁知一问才知道,她画的花鸟都被人拿去充作自己的作品,画花画鸟二十年,无人识得魏娘子。谁会相信是一个女人创作了那么美的作品呢?
他们把女人比作画,比作鸟,却不觉得女人能画出花,画出鸟。
魏婆婆或许是在沈娇靥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她给她一口饭吃,带着她烧些日常的器物糊口。
有一日沈娇靥见桌上有些彩釉未干,就胡乱混起来拿来涂了涂正要烧的一个陶盆。
也正是那个陶盆,入窑的时候一个色,出来时一个色。
原来,窑变和是不是瓷器没有关系,有没有人祭也没有关系。她苦心研究了几年,直到魏婆婆去世才发现窑变的真相——
窑变的釉里,总是阴差阳错多出来一些东西……
沈娇靥坐到半夜,突然听到窗户那边有隐隐约约的响动。这个时候看守的人已经睡了,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
她抄起一把板凳,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月亮照得屋里屋外都落了霜一样白。
站在窗口的那个女人,脸颊也被月亮照得没有一点血色。
沈娇靥轻轻啊了一声,慌忙扔下板凳,站在窗口的曲氏艰难地翻进窗户,一把抱住她。
娇娇不怕,阿娘来了。她说,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遍沈娇靥的脸颊和双手,确认她没有事才松了一口气。
“娇娇,阿娘给你带了干粮,你快吃,”她把一个用纸抱着的饼递给沈娇靥,又从背上解下包裹,“吃完了背着包袱,阿娘送你出村子。你远远地走,千万不要回来了,阿娘没用,但是阿娘决不能让那些坏人害了你去。”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那是一支铜包铁的发簪,上面没什么宝石,也没什么花纹。
曲氏爱重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簪子,然后递给沈娇靥:“这是你阿爷留给阿娘的,你拿着做个念想,要是手里的钱不够了,就把这簪子当了应应急。”这么说着说着就又开始呜咽起来。
沈娇靥没有接,她伸手环住了曲氏:“阿娘,要是娇娇走了,你怎么办?”
曲氏肩膀一僵,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阿娘有办法,不要怕,快些走吧,那些看守的现在都睡着,你趁着月光亮,快些逃吧……”
沈娇靥轻轻摇头,没有接过包袱,却拿过了簪子收起来:“阿娘,娇娇真有办法烧出窑变。”
只是那不是仙人教的,那是她从阴司里学来的,她含着恨和血一路爬呀,爬呀,终于又一次爬回了人间。
沈娇靥轻轻抚摸着母亲的面颊:“娇娇做了一场梦,梦见了有人要害娇娇,有人要害阿娘,就在这些人要得手的时候,突然有一道飘带把娇娇带到了霓云上。”
“那上面的仙子说娇娇可爱,要我留在天上做仙女,但阿娘还在底下,我不放心阿娘,就闹着要回来。”
她不甘心她枉死的母亲,一缕冤魂从霓云一样的火焰里飞了回来。
“仙子夸赞娇娇有孝心,又说阿娘性子太绵软,太纵容恶人,要娇娇劝劝阿娘。”
月光照在她的眼睛里,沈娇靥不再露出小儿女的娇憨态,也不再一脸不谙世事地微笑,她认真地注视着曲氏的眼睛。
“如果阿娘和娇娇能平安度过这一关,阿娘愿意听娇娇的话,我们离开这个村子吗?”
我们再也不受人欺凌地活着。
我们再也不把善良分给喂不饱的贪婪者。
阿娘,我们走出这片沼泽,去过我们的人生。
曲氏愣愣地望着自己孩子的眼睛,有一瞬间她觉得那里不是她十三岁的小女儿。
这幅小小的躯壳里有另一个经历了如此多,受过如此多伤而坚韧起来的灵魂。
一缕欣慰爬上曲氏的心头,又转瞬间变成心痛。她抱住女儿,把她揽在怀里,无声无息地点了点头。
到第二日中午,沈娇靥的耳房里送出了一只梅瓶,瓶上没有一点颜色,像是穿着素衣的美人。
赵得禄和那道士亲自来查验过瓶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送进了窑里。
道士假模假样地点点头:“小女郎一十三岁,能做出这样的器型真是不易。只是这瓷体洁白,一色都无,不知道小女郎说入窑生彩,是不是胡诌了。”
沈娇靥垂下眼睛:“烧出来便知道了,娇娇听神仙的话,神仙说得要是不准,娇娇就自己去找神仙理论。”这句话她说得声音清晰,所有人都听到了。
然后她踮起脚来,靠近道士,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如果神仙说得准,道长就去找神仙理论。”
“——按律,妖言惑众,谋财害命者,绞。”
道士猛然变了脸色,后退几步,沈娇靥还是那副温温软软的样子,低垂着杏眼,仿佛刚刚那神鬼俯身一样的低语不是出自于她。
道士擦擦头上冷汗,心说或许是自己听错?却看那小小的女孩抬起头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抬手在颈边做了一个勒杀的动作。
烧窑一日一夜,开窑时窑温不能过热,否则会炸窑。
开窑那天村里老老少少所有人都来围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知道胜负的迫切渴望。
沈娇靥站在窑外看着取瓷器的窑工进了窑里,赵得禄站在她身边,盯着这个不满二八的小丫头。
“你要是现在服软。我就不提祭窑的事情。”他压低声音,像是威胁,又像是劝诱,“宗儿喜欢你,你和他结个亲,也算皆大欢喜。跳进火里被活活烧死可痛,连个埋的地方也没有,你和宗儿结亲,我们风风光光抬你进赵家,让你进祖坟,再给你娘老子两吊钱,不是好事?”
沈娇靥眼皮都没抬。
“慎言,里长,风大割舌。”
赵得禄被噎了一下,还要说什么,然而一阵惊呼打断了他的话。
一个窑工从窑里冲出来,跌跌撞撞,双眼大睁,所有人的眼睛一瞬间都盯在他蠕动的嘴唇上。
“啊!”他大喊着,“神仙童子,神仙童子!”
“那瓷瓶,瓷瓶开了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