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魔王的故事》古德拉克

8、第8章

　　吃完咖喱饭后，格纳像往常那样回到了自己房间。

　　封印魔王留下的伤已经好了大半，现在他的胸口只剩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提醒他之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在出发斩杀魔王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觉悟。铠甲的声音咔啦作响，穿过魔窟的时候，沉重的剑端凝聚鲜血。离开前他的同伴们还在说笑，很快这些笑脸就消失不见，被血污覆盖，曾经说出口的梦想化作烟雾。他在战斗中生存，每一次挥剑都是在重读自己的信念：杀死魔王。

　　杀死魔王。

　　那天，火光照亮了他熟知的一切，每日见到的面孔变得焦黑，他盯着那些萎缩的□□，默念他们的名字：卡利亚，墨登，梅瑟斯，加缪，蜜拉……他就这样念着，把自己变成只会挥剑的容器。杀戮是他唯一的出路，所以当那个骑士长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入选骑士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是殊荣，是特权。所以他身边的人都在庆祝，唱歌，拥抱，亲吻。生活在都城的人们好像和外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有美酒，有佳肴，有干净的街道和身着华服的人们，但他只能感受到城墙上凌冽的寒风，失去颜色的旗帜黯淡无光。

　　城内没有战争，没有衣不蔽体的人们，没有血污，没有火光，没有埋葬了千人的深坑，更没有魔物和排泄物的臭气。

　　他觉得头晕。

　　所以，他埋头执行骑士团发布的任务。斩杀——罪犯也好，魔物也好，任何东西都好，只要能够滋长他内心仇恨的火焰，让他沉溺在那份怒火中，将一切刻进血肉。

　　战场才是他生活的所在，他希望有一天能够手刃给世界带来无数悲剧的魔王。

　　这是他生命的意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骑士团选择了他来承担“勇者”的重任，他看着那柄剑发光，在阳光下刺得他的眼睛生疼。剑光好像能够灼伤他的灵魂，但他还是伸出了手，在对方肯定的目光下接受了那个即将带他走向末路的命运。

　　剑尖指向的是仇恨所在，那红黑色的情绪裹挟着他，让他痛苦，让他疯狂，让他恨不得摧毁一切挡在面前的事物。但是现在，魔王已经被封印，那份仇恨失去了对象，怒火失去了燃料，或者说，他已经把自己的心燃烧殆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副躯壳。

　　他会死去。

　　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救了下来。

　　他没有准备好，没有设想过活下来的可能。他的灵魂像是破了一个巨大的洞，所有的一切都从中间流逝，什么都不会留下来。

　　魔王不在的话，他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但是他在这座怪异的房子里生活，那些沉重的过去仿佛也随之远去了。房子怪异的主人用更奇怪的故事填满了这幅躯壳。

　　她总是把自己围在玩偶堆里，嘟嘟囔囔地对着玩具说话。有时他站在门口向内看去，只觉得一阵恍惚，似乎看到了在都城中肆意奔跑的孩童。

　　渐渐地，他开始对这里的一切习以为常：不知为何总是紧紧拉起的窗帘，每个房间都有形状奇特的“电灯”。门的位置总是在变，不然就是总会有新的房间出现在他不曾注意到的角落。

　　想起晚饭时她的模样，格纳开始觉得也许自己只是在杞人忧天。晚上的噩梦并不是真实，那个少女怎么可能就是邪恶的魔王呢？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轻微的声音。他走出去，客厅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熟悉的家具在黑暗中显现出不同的轮廓，一切都好像在变化、流动，似乎一个眨眼就会天翻地覆。

　　他谨慎地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前进，停在了大门前。

　　房子的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缝，此时正缓缓向外展开，一股森然冷意穿透房间，然后他就看到了眼前的一片黑暗。

　　这里是魔王的封印之地。

　　之前一直被他无视，被他刻意抛之脑后的事实赤裸裸地展现在面前，勇者感觉到身体的温度正在渐渐冷却。原本心口那种软绵绵又有些酸涩的感情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同伴的名字，被大火烧焦的一切，枯萎的土地和人心。

　　他早该知道的。

　　魔王是会欺骗人的生物。

　　*

　　计划不如想象中顺利。

　　鲨鲨看着小爱乐此不疲地往闭门不出的勇者门口送东西，只觉得恨铁不成钢。

　　在它的计划中，勇者发现魔王在欺骗自己后，两人就会决一死战。而在这个空间中，魔王是有绝对优势的，小爱一定可以赢得胜利，顺势除掉勇者。

　　但是她不但没有除掉勇者，反而开始关心起他的精神状态。

　　这让鲨鲨感到非常的费解。

　　然而棉花能做出的思考毕竟有限，所以鲨鲨只能不停地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杀掉勇者？

　　她总是同样的回答：“只要解开误会，就没问题了！”

　　它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多乐观精神。

　　她不应该是宇宙中最邪恶最强大的灵魂吗？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放心吧，鲨鲨，我会让他明白过来的。”她这样说着，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并且新建文档。

　　文档的名字叫《尼特勇者康复指南》。

　　小爱做了很多尝试，比如往勇者的门缝下塞字条，告诉他整天窝在房间里不像话，有本事出来打一架。或者在他门口摆放许多的炸鸡，大声外放音乐和综艺节目，全部都收效甚微。

　　考虑到过去这几天来两人相安无事，她觉得勇者应该是个好好沟通就能说话的人，但是现在怎么突然就开始油盐不进了呢？

　　如果鲨鲨能听到她的心理活动的话，一定会说：原来你是在好好沟通吗？我还以为你终于想明白了，要挑衅他把他引出来然后杀死！

　　但是很可惜，现在身体里只有棉花的鲨鲨并不能做到阅读人心，也更不可能明白这个叫作“爱”的少女那奇特的脑回路。

　　小爱尝试了许多办法都没有用，于是决定直接拆掉勇者的房间门。

　　这对她来讲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她本来以为会看到勇者像小仓鼠一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或者像应激的猫猫一样钻到沙发底下躲起来，又或者像见到松鼠的狗子一样疯狂扑击。

　　但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扇孤零零的窗户被打开，通向外面无尽的黑暗。

　　“怎么办，鲨鲨！”她说，“勇者越狱了！”

　　她的语气，和以前在家的时候说“仓鼠越狱了！”时候的语气如出一辙。但是鲨鲨并不知道。

　　「别管他，他会自己死掉的。」鲨鲨幸灾乐祸地说道。

　　“那怎么行？万一他的尸体腐烂变臭了，我可受不了。”小爱抱怨道，“我们快去把他抓回来！”

　　于是小爱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拿出双肩背包，穿上最喜欢的那条粉红色裙子，然后往背包里塞了一堆零食。

　　「为什么要带上这些？」鲨鲨疑惑，「只要魔王大人想要，随时都能用魔法做出这些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爱兴奋地说道，“春游就要这样的，你没有去过，我不怪你。”

　　鲨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干脆闭上嘴什么都没说。

　　收拾好行李之后，小爱用手抱起了鲨鲨，说：“不过现在我带你去，你就体验过了。”

　　「体验什么？」

　　“春游啊！”

　　*

　　格纳逃跑了。

　　他没能杀死魔王。那个少女的脖子脆弱得就像一根树枝，只要他稍稍用力就会折断，但是当他收紧双手，看到她痛苦的神色后，突然就无法下手了。

　　看电视里的时候，她笑着说自己也想要一颗那么大的圣诞树。她喜欢一起毛茸茸的生物，总是把自己埋在玩偶堆里，爱吃冰淇淋、蛋糕和布丁。

　　他们约好了下周要玩飞行棋，虽然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她看起来兴致勃勃。除了飞行棋，她还在桌子上堆起了像山一样高的纸盒子，一个接一个地介绍给他听。

　　“这个是大富翁，这个是DND，哦，也就是龙与地下城，很好玩的TRPG。你知道TRPG是什么吗？就是桌面角色扮演游戏啦。狼人杀也是，但是狼人杀最少也要六个人才能玩，你和我加上鲨鲨也才三个人，可恶，我一直很想玩一次真人版的……你知道我多难吗？买了这些游戏，把规则手册和棋子反复研究了个遍，就是找不齐人陪我玩啊！现在你来了，我们必须痛痛快快搓一顿！”

　　他看着少女喋喋不休的模样，甚至没发现自己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他扭头，看到镜面中反射出的那个不像是自己的自己，曾经的伙伴站在他的身后，空洞的眼神看着他，控诉他的无能。

　　杀死魔王是他存在的意义，他的整个人生就只有这样一个目标，但是现在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

　　他甚至无法在战斗中献出生命。

　　他觉得落荒而逃的自己十分可悲。当勇者抛弃自己的使命后，他又能是什么呢？

　　这样想着，他发现自己正在不停地坠落，四肢逐渐变得冰冷，意识也渐渐模糊。也许他就要死在这里了。是的，他早就该死掉了。

　　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眼前漆黑的景象突然拥有了色彩，她向他伸出手，把他也染上了颜色。

　　“不要随便跑掉啊，你这样叫我很难办。”她说。

　　格纳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攥住，虽然略微有些窒息，却不再冰冷。

　　他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