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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薄命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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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的雨天是很美的。
不似金都的雨,带着北地的肃杀;也不似川靳的雨,落到哪里都是悲凉。
梁涟见过金都和川靳的雨,唯独没见过青州的雨,如今被迫离了故土到青州,却也不会再有那分赏雨吃茶的心境了。
倒是金都和川靳的雨,她常常在梦里见到,浑然与青州细雨的缠绵悱恻不同,却那么美。
从前,从前无忧无虑,见的哪一处景,不是乐景。
美则美矣,可那青州雨水又能和别地的有什么区别,照样淋湿青州的石板路,照样淋湿没打伞的梁涟。
打开门的管事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位女郎,好在细雨蒙蒙也不大,倒让站在雨里、一身简素青衫的梁涟显得朦胧极了,她头上仅饰一木簪,身旁空无一人。目光发现那管事开门,便朝他轻轻勾起一个笑容。
不似人间客。
管事愣了一下,心中不无感慨:传闻这位金都来的贵女,姿容姝丽貌如神女,她的父族如日中天时,家中更是被有心的好儿郎踏破了门槛。不过她既是家中独女,父母亦是看重,从未强求这独女答应过哪一门姻缘。谁知世事难料,如今树倒猢狲散,莫说金都内无人再敢提亲这曾经的贵女,就是她流落至青州,也难保就在此地蹉跎了岁月……
管事一边想,一边忙活着驱使凑来一睹流落“神女”芳容的仆役,要他们前去正厅禀告家主。又指使候在一旁的婢女给淋湿了的女郎递来软巾软帕,吩咐毕了,这才恭敬着领梁涟往院中走:“四小姐,且先跟着小人到侧院换身衣裳、喝杯热茶罢,家主已等候多时了。”
梁涟温柔地拒绝了婢女伸过来替她擦头发的手,自己接过软帕,还朝她们好脾气地笑笑。她身后跟了个撑伞的女婢,左手提着个小厮递来的手炉,也不急着擦拭头发。
梁涟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礼数周全的管事,满怀感激地笑着说:“多谢高管事。”半句不提他们半天不来开门的事,顺从地就跟在了管事后头,完全是一副不谙世事、单纯善良的世家女模样。
高管事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又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上头贵人的事从来与他没有关系,便是在心里怜惜这年纪轻轻的贵女又如何,他能做的,不过就是为她暗地里营造些众星拱月的假象,将贵人不关心的小事做得恭敬、再恭敬一点罢了。
至于这天上来的贵女的命运?他也不过是在青州荒地里飘摇的一叶浮萍,莫说是左右他人的命运,就是想抓住自己的一条命,又谈何容易啊。
跟着高管事绕过曲廊,梁涟便见到宅子里的偏院了。
虽说青州还处于半开发的状态,但地理条件确实得天独厚,单看这满园的花草摇曳,其中竟有许多是梁涟叫不上名字的品种。再加上近年来上头有意栽培青州,陆陆续续送来一批官吏,随着越来越多的商贾小贩也流入此城,青州,便从此隐隐有了压过川靳,做大周第一粮仓的势头。
偏院的门前横着一口石缸,缸中斜斜地倚着一支荷花,雨幕里望去,野趣横生。
梁涟收起心中那些念头,抬头不经意看了看颇为气派的廊柱——那上面的朱漆,竟有些剥落了。又注意着由高管事推开的侧院前门,门乍一看也漂亮,但门上的绢布分明早已泛黄、起线了。
这侧院是会被任何一个含金汤匙出身的金都贵女所挑剔的,便是景色宜人、便是打理整洁,可整座院子,依旧是年久失修的模样。
再看看身旁女婢和身前高管事的神情,丝毫不见怠慢傲气,可见这的确是他们认知里最得体的待客之道了。
只是不知道这恭谨到底是主人家的授意,还是下人们被她的平易近人所打动,亦或是一点点对年少孤女的怜惜,使得他们自作主张地小小违背了主家,对她施舍出无伤大雅的善意。
可会咬主人的狗,终究不是什么好狗啊。要么蠢笨、要么狂妄,哪怕被第一家主人狠狠赶出家门后学会了夹起尾巴,也不会再有第二家善人肯好心收留了。
连绝对的忠诚都做不到,那是吃少了苦头。
梁涟一直都知道自己对外的表现很有欺骗力,她也的确靠这种省时省力的方法收拢过不少人心,因此这宅子里的仆役不会如何如何为难她,这不出所料。
但这不代表她就会喜欢违抗主子的狗。
心里念头再多,外人眼中的梁涟脸上依然是不见波澜的温和笑意,间或眼里夹杂着遮不住的悲凉茫然。她始终尽心尽力扮演着一个失去双亲和地位的无助孤女,在陌生庭院里也只是匆匆打量了两眼就收回目光,又浸入自己沉痛的世界,沉默不语地跟着高管事迈进侧院的屋中。
身后撑伞的女婢收了伞,急急跟在梁涟身后。她想,这位贵女是多好的心呀,失去了荣华富贵,孤身漂泊到异乡还能对下人们和颜悦色,这是何等的好修养,好脾气!半点不像这座宅院的主子们……
下人们是不如高管事这般知道多少内情的,他们只是半月前就听闻有一金都来的落魄贵女要暂宿于此,却不知贵女和主家是什么关系,因何而来,来了要借宿多久,又为何孤身一人,狼狈得连一个仆役,一把伞都带不来。可现在,单凭她一身的气度,哪怕不饰金银、不着华衣,也可断定此人大有来头!女婢美滋滋地想,不求什么前途,只要能离了那些性情暴戾的老爷公子、或是善妒计较的夫人小姐,她也愿意来跟着这位笑容甜美,待人温和的贵女呀。
……
就在侧院喝了一杯热茶后,梁涟坚持拒绝了女婢们拿来的衣物。她只到里屋去换了件自己带过来的衣裳,依然是无甚绣纹的淡青色,瞧着料子确实不错,但倒也不见得就比女婢们准备的蜀锦华美多少。
梁涟就这么穿着有些寡淡的衣服走到了正厅里,高管事已悄然退出去了。
正厅里,大概坐的就是梁家家主梁奉,和他的妻子王氏,及其长子梁晗。
青州梁家。
“梁”此姓,在金都不可谓无名望。梁家累世经学,当今国相便是梁涟的亲爷爷,以及她的叔父、伯伯、表兄弟,都或多或少分布于朝堂之上。梁涟她爹梁彦梧,即国相的幺子,自小没多大志向却和梁涟这个家中独女一样,受到的偏宠只多不少。也怪家大业大且他头上还有好几个顶梁柱的兄长,长到最后也没长出多大出息,在其父手下混了个不大不小的文官,娶了个不大不小的文官之女,在金都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有间不大不小的宅子。
也是梁涟再也回不去的家。
梁涟的父母都死得不明不白,她的确是名副其实地成了孤女。可她父母倒了,不代表这梁家倒了呀,要说这梁彦梧宠独女宠得连夫婿都任其挑选,不论此女本身,她背后是必定有梁家本家给的底气在。这样的一位贵女,又怎么会连一架车、一匹马、一群仆役都无的孤零零落到他青州梁家?
青州梁家,也还是和金都梁家有些关系在的,但这关系要论也不知得追溯到几代的老祖宗那去。青州梁家在发展迅速的青州绝称不上什么大族,平日最多用梁姓在附近的小官吏中讨些方便,特别是近些年一帮外地商贾挤进青州,他青州梁家除了还能维持点氏族尊严,不同那些商贾鬣狗抢食般争夺利益,还能剩下多少家财打点关系、置办家中了?!
虽然,梁姓除了一点可怜的高傲感外并未给他家带来多少实质性帮助,但要论金都梁氏,那也是万万得罪不起,且最好能牢牢攀附住的。
梁奉隐晦地打量着面前这个虽明显有些疲惫,但依旧面容姣好,笑容温和,进退有度的年轻贵女。他也扬着笑脸,赶紧同夫人站起身,亲切地叫她别客气。
可是,金都梁家来信,分明是让他好好磋磨磋磨这个贵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