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秦楼楚馆 ...
-
时逢雨水,春雨濛濛。栽盆的梅花未尽,便被绵绵细雨砸落。
长安城喧闹震耳可闻,高官权贵、文人墨客络绎不绝,竞相涌入朱雀街东第三街的平康坊。
“一个个儿的,都给老娘在地上蹲好了!”
老鸨手持戒尺,在少女们跟前轻叩。每每这敲打的声音入耳,心底不经意发慌,连着柔弱的身躯亦为之颤栗。
楼昭身旁的粉衫少女初来乍到,是因家中贫寒被老鸨塞银子买来的,这会子恐惧焦心,适应不得侍候人的规矩。
木黑的戒尺隐有断裂之兆,缓缓递到少女跟前轻晃。
“把手伸出来。”
粉衫少女不知老妪何意,懵懂伸出双手。
她面含欣喜道:“妈妈,现在能短暂小憩……”
“啪。”
只闻一声落,她手心立时发白,少女疼得泪花溢,麻木感登时自火热灼烧感处漫延,她依托另只手撑着,贝齿止不住寒颤。
难掩内心的悲愤交加,滋生的屈辱感迫使她索性坐下。
粉衫少女爬到老鸨脚侧,两只手因疼痛缓缓抓住裙衫,求饶道:“妈妈,放我走吧。我把碎银都还你,我求求你了……你放我走,放我走!”
楼昭冷眼旁观,她不着痕迹地朝反向挪移。
老鸨斜睨楼昭,旋即抬脚踹倒少女,不等她作出反应,老鸨继而把握戒尺朝她身上打。
“——你家大人全然收下老娘的银子,如今,你要么乖乖听命,教习诗词歌令、待客之道,他朝侍候长安的贵胄。要么,你把百份的银两赔给老娘。”
“至于是死,”老鸨将戒尺抵在少女下颌,不费吹灰之力抬起,“你想也不要想。”
粉衫少女的泪水如晶,泫然欲泣。
她发觉眼前清晰的布景陈设,一点一点变模糊,直到一颗泪滚滚流下,好似才恢复片刻清明。
老鸨年岁渐长,色衰力竭,俨然是伺候不了人的,如此看见矫情的姑娘,心中愈发生厌。
“别哭了。”老鸨不耐烦地以戒尺拍少女的双颊。
她忽觉晦气,低斥道:“老娘最为厌恶的,便是你们这群姑娘禁不得打骂就掉眼泪。今后把眼泪给老娘收一收,若是胆敢在贵客前不情愿落泪,坏了老娘碧霄阁的生意……”
老鸨的眼神倏忽厉色,她的戒尺仍指着粉衫少女:“老娘年少时也是走这路子的,自知何等责罚痛苦。届时,可别吃不了兜着走!”
少女默然擦拭滚落的泪珠,不允自己有任何逾矩之处供鸨母挑错。
只是她的手娇嫩,好歹先前是高门大士家的女儿,戒尺打手心,红肿不消说。
这戒尺待的年数长久,分裂的部分生生割裂了她的手,现在隐隐有鲜血从伤口而出。
青楼管教妓女时,素来不能打手打脸。
老鸨心知,方勇于对未及笄的姑娘下手。
彼时,门外熙熙攘攘,蓦地涌现七八位身着矜贵锦服的青年。
“妈妈,妈妈,贵客来啦!”一楼的叫唤声力透瓦壁,传进老鸨的耳中,“是张大公子,张大公子来啦!”
老鸨闻言,眼底欲望渐生,她小声叮嘱:“你们暂由都知看照,若是让老娘抓到有人偷懒,”她拿着的戒尺狠狠朝地一摔,裂缝复又增长,”这就是下场!”
“见客!”底下被拥得众星捧月的大腹便便男子懒洋洋喝道。
“诶!来了来了。”
老鸨忙撇下破旧不堪的戒尺,抚落布衣尘埃,提裙下楼,边跑边喊道:“楼上楼下的姑娘们,都出来接客了!”
一阵嬉笑落音,少女们所处的二楼短暂恢复段平静。
粉衫少女含泪,双手默默攥紧,蜷缩角落的身躯止不住打颤。
楼昭见四下都为自己人,便不再拘谨,自袖中掠过一道黑影,稳稳落在少女身前。
粉衫少女犹疑抬眸,撞上女子清敛坚韧的眸子。
“此乃金疮药。”
红衣少女侧身垂眸:“在这里经事,容颜同双手是顶重要的。倘若你想讨口饭吃,得贵人青眼,甚于能以赎身,就好生疗治你手上的伤口。”
“你……”
粉衫少女欲言感激之话,可及唇齿但难以言说。
“张公子,今日您来老娘这蓬荜,可是有何心仪的姑娘哪?”
老鸨躬身候在其身侧,所举止无不仿佛求之。
粉衫少女伸手攥住金疮药之际,听及碧霄阁内动静,手指顷刻停下,双眼陡然辉映窗棂外的夕阳晴光。
她徒留脚下疮药,众目睽睽下奔向熙攘人群处。
以至于其后的劝阻声,都视如耳边风。
张诚盛狞笑一声,状若拧眉苦思,单手摩挲着腕上的铜银,阴恻恻的目光似刀,徐徐剜剔眼前所站诸多惴惴不安的俯首少女。
他高扬赘肉齐聚一集的手臂。
“我要……”
粉衫少女闻言踱步下楼,恳切跪在张诚盛的云靴前:“求公子救小女一命!”
老鸨一惊,面目凶狠之意不言而喻。顾得贵客莅临不好大打出手,只得一刻不歇紧盯来者举措。
张诚盛挑唇,自肥头大耳挤出抹笑容。
“且抬起头来。”
粉衫少女怯生生抬头,水汪汪的杏眼澄澈,单看果真我见犹怜。
“好俊俏的一张面容。”张诚盛朗声大笑,他手持白扇指着粉衫少女,头扭向老鸨,“你有眼!不枉碧霄阁这些年红红火火。没砸了这张招牌啊!”
老鸨狠意在他转过来时转瞬即逝,只顾着朝男人赔笑。
“你……”
张诚盛摇晃脑袋,半晌停住,俯身眯眼捏紧少女下颌:“你叫什么名字,芳龄几何啊?”
后者听毕,便晓是有机可趁逃离这胭脂留醉地。
她满怀希冀回答:“鸢儿时值十四,在这儿无依无靠的无枝可依,承蒙公子垂青。鸢儿多谢公子垂怜!”
言罢,鸢儿直直向男人的方向磕头,以示其恩。
张诚盛每逢经此,多是要与佳人共度良宵后堪堪离去。
只是这勾栏瓦舍里头的美人太不识趣。
施点赏银可供她们舞罢高歌,兴尽头上,指明姑娘与同共赴极乐便好生不乐意,裹着一块遮羞布装出一副清高贞洁模样,实为扫兴。
眼下的姑娘正为求得恩泽,如市井牲畜摇尾乞怜,他岂能不笑纳?
思及此,他扬头大笑,随之胸腔震动而来的是不容置喙的冷言命令。
“这个姑娘甚得我意。今夜留下来,伺候我吧。”
话音落,张诚盛自囊中摸出十两黄金,郑重交付老鸨手中:“姑娘的一夜,抵常人一年的活计。莫要推却了。”
老鸨直愣愣盯着手心黄金,属实惊叹这是一出好手笔。
不期然惊愕抬头,男人已搂紧美娘的腰身快步迈向厢房。
她不敢拦截张诚盛,得罪高门大士家的公子,做只拦路虎。忽而喊道:“公子喂,鸢儿不曾及笄,是万万不可接客的呀。”
闻言,男人顿步。
他俯首注视怀中怯缩的姑娘,油然而生起顽劣话头。
“既是还未及笄的娘子?”张诚盛轻笑,环向少女的长臂愈紧,身后老鸨的阻挠声隐隐约约,不妨碍他心间快意。
“那更有的滋味可受了。”
席间的楼昭倚靠檐柱,淡漠注视廊下幕幕,心头浪花未生,眉眼冷淡,全然是在看戏。
见好戏唱完,她随手低腰拣起本给予少女的疮药,收进衣衫。
声音细柔的女音从背后传来。
“南梨,都知这会儿有事绊脚,姐妹几个得空,也怎可歇息不习待客的门道。”月琴行至楼昭身侧,抚肩提点。
楼昭抱胸,目里多是玩味。
“习练几个时辰,妈妈不让休整,还不让我歇这一时半刻?”
月琴秀眉紧蹙,明眸不复欣喜,担忧挂身:“话是这么说的。只是妈妈知道我们偷窃间隙休息,少不得又要责罚。”
“你莫要忘记,赶明儿便是你及笄的日子,这就意味着你要去侍奉那些文人、权贵。不快快熟稔,你日后可如何是好?”
及笄……
楼昭低眉。是了,待在这秦楼楚馆些时日,从前只觉得漫漫人生路,不急于求成。
没想到这般快,她亦要同其他女子般,伊始接待客人,为鸨母做事了。
以前,她还唏嘘这勾栏少女,流年似水,驻足妓院止步不前。
物是人非,她只想……
——重出青楼,为至亲报仇。
楼昭遥望被簇拥的两人,鸢儿急欲求清白,望走一条路以攀附权贵,不说此后飞黄腾达,但能此行侥幸离开,确是个好法子。
不想,这是条死路。
她淡淡扯出一抹微笑。
张大公子的确是个出路。
此人年逾而立,正是壮年。倘若不是他父亲乃朝廷命官,俸禄多至他这半生衣食无忧,富贵荣华,他岂会似如今的油腻好女色。
张诚盛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癖好,然而在碧霄阁,却是广为人知。
他酷爱折磨姑娘。
在他身下的少女,无一例外后来身有痼疾,何时就殁于此地。
故而,知晓张诚盛临此地,少女们虽喜色见两颊,内心惶恐不已。
楼昭欲报仇,她的名讳已然留不得世间。
于是秦楼楚馆多了位玲珑身段的明艳少女,南梨。
若寻个机缘,她能以摒弃此地,斩断过往。
楼昭心念。
明日,是顶重要的时机。
她要先得一人眼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