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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识 ...

  •   楚豫轻轻的说:“他病了,很重,近几日早朝都没来,但协助理政还是会来。”

      贺兰呆愣了一下:“病了……很重……”

      他竟根本不知道。

      楚豫接着道:“他对外只称偶感风寒,知他病重,只我一人。现下,我要出宫去见他,你也是他的学生,倘若你病了,他一定要怪我。你……回去吧。”

      贺兰依旧摇头,回答却不再是简单的一个不字:“我随你去。”

      贺兰终于从跪了近半个时辰的雪地里站了起来,其他学子互相看了几眼,也跟着起来了。

      楚豫就知道,孟临,他们的先生,永远是贺兰最大的弱点。

      贺兰这人,堪称忠孝义勇的模范。

      楚豫笑着道:“诸位回罢,若有兴致,明日可接着来,楚某奉陪。”

      众人见贺兰不作声,也不好先走,一旁的纪公公忙道:“诸位都是国之栋梁,可不能冻着了,兴许明日皇上就见你们了?诸位都回吧。”

      待众人散尽后,楚豫道“走吧,我马车在宫门口。”

      贺兰执意不和楚豫用一柄伞,楚豫没带侍从,眼下没有多余的伞,只好由他淋着雪。

      楚豫走出一截,贺兰却停在原地。他忽然幽幽的说:“你若是敢骗我,我定不饶你。”

      虽以两人如今的身份差距,贺兰根本不能对楚豫做什么,但楚豫还是停住脚,转身回首。

      元辅大人,当朝权臣,黑发一半挽成一个发髻,用一只白玉扣扣好,一半披散。披散的头发落在如黑鸦一般的狐裘上,狐裘下隐隐露出浅蓝的衣袖,他温和的笑了。

      “好。”

      上马车后,楚豫给了贺兰一个手炉,贺兰不要,楚豫便道:“先生如今体弱,你若是染了风寒,再把病气过给他,本官定不饶你。”

      贺兰翻了他一记白眼儿:“摆什么官架子。”

      楚豫其实很高兴,他封了元辅之位,世人怕亦有之,恶亦有之,总归是怕多些。

      自从他昔日挚友秦文音讯断绝,他好久,没能以一个朋友的口吻和别人说话了。

      楚豫挑开车帘,想着看看雪景,但终究是一片荒芜,自嘲一笑,这种天气,有何景可赏?却突然发现一个老翁用牛拉着一车炭慢悠慢悠地走在路边。

      不对劲。

      卖炭人多是一早出来,今日雪又大,买炭的人必定多,怎么可能如今日薄西山还满车的炭?再者,怎么满车炭上干干净净,一点雪也没有?

      除非……他才在街上不久。

      那么,他不是一个卖炭人——多半是个探子。

      楚豫不动声色的放下车帘,暗暗留了个心眼。

      到了孟府,楚豫每日都是这个时辰来,所以也不用通禀,曾管家直接带着他俩进去了。

      院子里,遇到一个行色匆匆的侍从,楚豫顿了顿脚步,问一旁的曾管家“那位是?”

      曾管家答道:“回大人,他是院里的小厮,应当是出去买炭的。”

      “这个点儿?”

      “买今晚的。府里今早出去买炭的小厮毛手毛脚的,翻了半筐在屋檐下的排水沟里,被雪压湿了。贺公子既来了,定是要添炭的,我想着今晚怕是不够,让人出去碰碰运气,若是买不到,便从下人的炭里收一点上来,明日再补给他们就是了,总不能冻着主子。”

      “去哪儿买?”

      “西街。府里一直在西街买炭。”

      真巧,那位“卖炭人”也在西街。孟临历来坚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曾管家看人也一向很准,采买日常所需的佣人无不忠心耿耿,就无可能有内鬼。

      麻烦了。

      小厮是买炭送炭的,那白日但凡来了什么人,定是要添炭,那他必定会知道。到时只要趁那小厮买炭时随口一问,今日孟府上来过什么人便一清二楚。

      如果今早没人翻了那筐炭,如果今晚楚豫不将贺兰带来,府里的下人就不会这个点儿出去买炭。

      怎么就这么巧呢?

      这下好了,孟府和他都被盯上了。

      “大人,怎么了?”曾管家问。

      楚豫报之以笑:“无事。”

      这些都只是楚豫的猜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妙。

      贺兰已经进了正屋,楚豫进去时,贺兰正跪在地上,孟临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蠢货。曾管家上前帮孟临顺气,孟临咳了几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也许是因为动怒,又或许是病情有所好转。他苍白清瘦的面孔有了少许红润,气色瞧上去比前几日要好。

      孟临喘了口气,跌坐回椅子上。

      楚豫行了一礼:“拜见先生。”

      孟临摆了摆手,他睨了贺兰一眼,叹气道:“起来吧。”

      贺兰从地上起来,孟临道:“先皇走的突然,圣上是临危受命,于政事可谓一无所知。你师兄的政论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和圣上一齐长大,圣上更信任他也是人之常情。天下人不了解他,诟病他也就罢了,咳咳咳……”

      孟临咳了几声,楚豫上前替孟临顺了顺气,他还在咳,轻推楚豫的手,示意不用。

      咳完了,接着道:“你是他的师弟,你应当了解他的为人。你却带着太学学子去求圣上废他的元辅之位,给他添堵,你简直是……”

      孟临被气到无言。

      贺兰把头埋得更低,脊背确是挺直的。像棵树似的,直戳戳的插在地上。

      孟临也是说不动了,让楚豫和贺兰坐了下来,拉着俩人唠嗑。

      太阳越来越往西边,楚豫看天色不早了,便道:“天色已晚,学生告辞。”

      贺兰起身要走,孟临道:“玦声先回去,你留下。”

      贺兰狐疑地看了楚豫一眼,但还是又乖乖的坐了回来。

      楚豫也没多想,毕竟先生和贺兰有许久没见,在太学时,先生待贺兰最为亲厚。

      他和贺兰的才名几乎不相上下,但他年少的时太过轻狂,不招人喜欢,贺兰就更温和一些。

      两人虽然感情不错,但也一直在暗暗较劲,直到杀出了个秦览颂。

      七年前。

      楚豫的父亲楚存时是户部侍郎,从三品。

      楚存时没有纳妾,楚豫是家中独子,兴许是楚存时对楚豫的期望太高,爱之深,责之切。

      楚豫年少懵懂无知,总觉得父亲不喜欢自己,不在意自己,整天想些办法弄出幺蛾子来气楚存时,就和一帮狐朋狗友出去喝酒,常常彻夜不归。

      楚存时着实是气得够呛,楚豫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一次喝醉酒之后,就被几人怂恿着——去偷别人家的鸡。

      结果,偷了秦文家的。

      楚豫偷的时候让秦文逮了个正着,楚豫一慌,丢块石头砸了人家额角。

      好不容易一番商量,他替人家上了药,秦文也没报官,两人互通了姓名,这件事儿算是一笔揭过。

      半年后,他父亲写了一封举荐信,一名寒门学子进入太学学习,结果这个寒门学子……就是秦文。

      冤家路窄。

      好巧不巧,秦文还坐在了他后面。

      起初楚豫真是别扭的不行,但他能怎么办呢?自己爹写的举荐信,还能找谁去?

      经过时间的磨合,两人逐渐发现对方与自己志同道合,成了挚友。

      二人又一起在太学学习了几年,几乎天天黏一块。

      后来,他们同榜进士,秦文是榜眼,楚豫是探花。二人同朝为官,虽两年过后秦文外调阙州,但二人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

      又过了大约一年多,他寄给秦文的书信再也收不到回信,同时,沈意在阙州发家,大家都觉得秦文九死一生。

      楚豫坚信他还活着,因为秦文应过他一个约定尚未兑现。

      楚豫走至半道,猛然想起自己手炉还在正屋,折回去拿,走到门口,却又停下了脚。

      隐约可以听见里面的声音。

      “先生,为何要同那狗贼虚与委蛇?”

      “他刚上任那段时间,借着办贪官污吏的名义,将反对他的官员基本都下任了,剩下的那些也不敢再有异议。如今他权力正值巅峰,又得陛下倚重,还是莫要和他正面对上,如今不能撕破脸。”

      “可,先生……”

      “命都保不住,你拿什么去救苍生?他那等忘恩负义之辈,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心疼的学生就剩你一个了,你莫要再出差池了……”

      忘恩负义,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这些话楚豫早就被别人说过不下千百次。

      楚豫早就以为自己不会再心寒了,孟临的话却犹如一盆冷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遍,淋漓,彻底。

      连先生都……这么觉得吗?

      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在心底叫嚣:“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你是我的先生,是你把我托举到这个高度的,你为什么不信我……你不应该这样,你不能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去死……”

      楚豫强压下心底疯狂滋长的恶意,不断割裂,哪怕如剜出自己的心脏。

      他一直不愿承认的,很让他厌恶的内心——忍受不了亲近之人的疏离,这令他感到背叛,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愤怒,一种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挣脱掌控的焦虑和无所适从。

      这种心理让他觉得自己很恶心,恨不得剖开自己的胸腔,将里面那颗跳动的心脏掏出来,将这一块腐肉切下来。

      不应该这样,不能这样想,没有人必须一直对他好。但是气血依然控制不住的上涌,楚豫忍到额上的筋都起来了。

      楚豫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马车上的,浑浑噩噩的,脑子很乱。

      直到坐到马车上,熏香的气味冲进鼻腔,将他刺醒。

      总算冷静下来,愤怒过后,其他情绪才一并如浪潮般拍上来。

      兴许是没拿手炉,楚豫斜倚在座位上——彻骨的寒。

      现在似乎很值得哭,但他没有。

      年少的时候他怕疼,随便磕着碰着就得哭,楚存时教训过他多次“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下一次,他还哭。

      那时的他,可以哭给他娘亲看,可以哭给秦文看,他们都会护着他,会安慰他,现在他哭给谁看?

      他是绝不能叫人看见他的软弱的。

      他甚至没有想过折回去解释,因为真的累了。

      自他封了元辅之位,这么骂他的人多了去,起初他会解释两句,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每一个人都去解释,可能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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