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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   我又做了梦,梦到了那两个人。
      死也忘不了的两个人。
      我是镇国公府的当家,卫昭。
      梦中的二人是我兄姐,前镇国公卫泱和将军卫瑾。
      梦中是元和二十一年冬。
      他们在大燕边境——北疆。
      那个他们坚守了一生的地方。
      梦里那天冰封千里,霜雪催逼。
      酉时三刻整,他们出帅帐巡营。
      巡营的标准应该严了不少,我“看见”不少将士还在操练,而阿姐阿兄身后跟了一个络腮胡大汉,更远处还有一群人互相挤着往这边看。那大汉体格魁梧,目测能一拳十个我,正挠头憨笑着向阿姐讨酒喝。
      是神机营将军,如今的北疆封疆大吏蔡乾。
      几年前我和他打过一个照面,他只朝我微微点头,神情严肃,没有半点梦中的样子。也是,京城与北疆到底是不同的。
      北疆有更自由的风。
      “大帅大帅,您就给点酒吧,昂?末将都已经仨月没闻着酒味了!”我见蔡乾双手合十,连连拜道。
      阿姐头也不回扔了一个装了小半袋酒的牛皮袋给他,笑挑眉梢,扬声道:“多了没有!”
      那后面的人见蔡乾真得了酒,泰半都捶胸顿足,后悔为何今日不是自己来。
      蔡乾反应极快,没了半点憨厚的样子,一把抓住袋子,朝后面等着的一群人做了个得意的神色,别提多嘚瑟。
      一干人自是咬牙切齿,嫉妒非常。
      阿兄瞥了他们一眼,转头对阿姐说:“难得大帅心情甚佳。”
      阿姐斜睨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军营中的灯火照得她眼眸如星,锐利又明亮,格外好看。
      她装模作样地压低声音,悄声说:“京中有来信。”
      听着好像严肃,尾音却止不住上扬。
      阿兄便也笑了起来。
      是因为我。
      元和二十一年,京城除了那个人,只有我会给北疆写信。

      回了帅帐,阿姐打开桌上的盒子,拿出里面的东西:“阿昭这次又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当然,边境苦寒,我会给他们送很多东西,装不下的,就让自家商队运过去,顺便越境与齐人做些交易。
      与齐人的买卖不好做,因此一旦做成,便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仗着兄姐庇护,我赚了很多钱。
      那盒子我还有印象,里面装了大大小小的药瓶和给阿姐的口脂妆粉什么的,都是她在京中喜欢的样式。
      噢,里面还有一株金黄的腊梅。
      晦气玩意儿。

      阿姐说:“阿昭这般心细,若非京城事务繁多,她又体弱受不得奔波,真想接她过来,咱们一家也就团聚了。”
      又来。
      阿兄叹息一声,皱起了眉:“这话你也就在我面前说说,真要唠叨到阿昭那里去,她又该难受了。”
      我还不是听到了,笨蛋阿姐,还有阿兄。

      那时我确实听不得这些,因为是我害死了娘。
      我出生那年恰逢边境异动,娘亲连日奔波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了我,不久便因生产亏损撒手而去。也许是上天的惩罚,让我先天不足。可那如何抵得过娘亲的一条命?又如何能抵过兄姐失去至亲的悲痛?
      我始终欠他们。

      “知道,”阿姐拖长了调子,“我又不是阿昭,不听你唠叨。”
      她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阿兄,我都能猜出来她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自家弟弟剑眉星目,天然一副疏冷淡漠的面相。还有冷面煞神的威名,私下里怎么就是这么一个唠叨的德行?
      不止我,阿兄也能看出来她在想什么,一点她眉心,把自家姐姐戳得个倒仰,语气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爹娘去得早,你一心都是军务,阿昭又体弱早慧,我不唠叨点,谁来照顾你们?”
      阿姐被戳也不恼,笑眯眯地哄他:“好好好,我的好弟弟,多亏了你,咱家这三口人才能好好的。”
      阿兄崩不住,也笑了。
      他打眼一看,和我同时瞥到桌上另外一封信,眉眼倏地沉下来:“太子的信。”
      语气笃定,隐隐有一丝不高兴。
      我也不高兴,就是这个混账玩意儿想拐走我阿姐。
      那金黄的腊梅枝自然也是他塞进去得。
      阿姐先拆开我的信,闻言又是一笑,一边仔细看一边从鼻间挤出一个音节:“嗯哼。”
      阿兄被她随意的态度激得皱眉:“姐!”
      卫泱不用听都知道他要说什么,挠了挠耳朵,敷衍他:“好了好了,我知道。”
      她与卫瑾十二岁入宫伴读,与太子殿下和几位皇子一起长大,后来与太子日久生情,但——四境主帅,一国太子,没有人会同意这桩婚事。
      “那你还——”卫瑾一急。
      卫泱将信拍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本帅国色天香,若像皇后一般久居宫中不抛头露面,对天下百姓来说岂不是天大的浪费?”
      卫瑾无奈:“姐——”
      她向帐外走去,一袭红衣被吹入营帐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那一瞬间她的背影无比挺拔,凛冽如一把坐镇一方,威慑四境的凶刀:
      “齐师不破,何以家为?”
      那声音又沉又冷,听得卫瑾心头一震,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大燕的凶刀,是坐镇北疆守得四方十年太平的神机营主帅,是一肩挑山河的镇国公。
      是他的阿姊。
      她过得那么凄苦,而今不过一份感情,若是连手足血亲都阻拦她,不是就太可悲了吗?
      卫瑾不再劝阻,回头欲替她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却发现那封燕清来的信已没了踪影——卫泱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摸走了那封信!
      转身再看,哪里还有卫泱的踪影?
      将军极为难得的一瞬间感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揉了揉眉心,只觉满腔真情尽数喂了狗。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微叹一声,还是任劳任怨地给阿姐收拾起了营帐。

      那厢,卫泱寻了个高处的土坡席地而坐,拆开了燕清的来信。
      “泱泱:
      京城一别数月,卿可安好?近来父皇抱病,命吾代理朝政,一言一行不可疏忽,又时时在侧侍奉汤药,分身乏术,朝中事务繁多,常惶惶不知昼夜。夜深时见窗外腊梅花开,方觉已是寒冬,无人与吾共赏此花此月,索性折一枝与卿,便也不算辜负此等美景。
      ……
      日前有大臣上奏,请东宫册立太子妃,吾扣下了折子,留中不发。泱泱,我知你胸怀天下,心系民生,亦知你我二人身份特殊,恐遭非议。清忝居太子之位,非被人左右之徒,若无扫清前路之决心手段,亦不敢妄自倾心与你。
      泱泱,多加小心,切自珍重。
      愿战事早日平定,我军将士荣归故里。”
      卫泱将信仔仔细细收好放进怀里,想到信中燕清所言,不禁淡淡一笑。燕清自十二岁开始听政,五年前开始代行监国之职,未尝有半分差错。当朝首辅曾直言太子德才兼备,有文宗之风,武帝之能。
      什么“分身乏术”“惶惶不知昼夜”,不过是那人一点抱怨和隐晦的撒娇罢了。
      卫泱哑然失笑,想起之前看到的腊梅枝,那丝丝缕缕的幽香仿佛还缠绕鼻间。原以为是阿昭送的,不想原来是燕清。
      这么想着,那株平平无奇的腊梅,也变得多情起来。
      她仰头看天,夜空繁星万里,银汉皎皎。
      她叹了一口气,看向齐国大营的方向,红衣如流动的鲜血,向那里流去。
      独守营帐至天明。

      而我只是沉默着,看完这一切,本来想笑那封信写得肉麻,却不知为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我看见梦境一寸寸碎裂,连同阿姐一起。

      我醒了。
      已经很好了,至少我还能借助药物来看一看他们曾经的模样。
      窗边蒙蒙亮,有一丝晨辉从窗边漏进来,我看着它一寸寸挪移到我床前。
      “小姐。”我的大丫鬟月生走了进来,递给我一碗晨间的药。
      我灌下去:
      “边关可有急报?”
      “尚无。”
      我平静下来,起身让人伺候着更衣。这些年我越发力不从心,若非皇上召见,我不会入宫。
      很久没有穿的朱袍,这是本朝官员所能穿的最高品阶的官服,我花了三年时间穿上它,而我的阿姐,花了快十年。
      等身镜映照的红衣迆地,我沉默地看着,其实如今我和阿姐的身形是极相似的,这身衣服穿在我身上,我却好像看见了她。
      恍惚间我想起,十年前的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那晚我做了噩梦,醒来时总感到不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喝了一口温茶,问月生。
      “回小姐的话,辰时三刻。”
      脑子里有太多繁杂的事,我想了很久,才扒拉出一件不重要,但恶心人的事。
      “李丞相家的小女儿,是明日及笄吧?”
      “是,小姐。”
      我问:“说了人家么?”
      “还没呢。”
      “哦?李相连个属意的人都没有?”
      “听说是属意……东宫那位。”
      我哑然失笑。
      “东宫……李明章也敢想。”
      “我记得李夫人递来的请帖我尚未回复,差人去李府回帖,我也去凑个热闹。”
      “喏。”
      我起身洗漱,用了早膳后去了堂屋。
      每日核对账簿,没什么异常的地方。
      便挥手让管事们下去了。
      能记得那天,是因为罗姨娘闹了点事。
      她是平哥儿的亲娘,叔父死后也没有改嫁,祖母劝过她,但看她实在挂念平哥儿,府上也不是养不起人,便让她留了下来。
      十年前我做主定了三个哥儿日后的发展方向,平儿负责府上明面的经营,彼时她应得好好的,却因娘家兄长擢升中书侍郎而起了点别的心思。
      平哥儿是长子,嫡出的均哥儿母亲随着叔父一起战死,母族势弱,她便有些蠢蠢欲动。
      好在府上几个孩子都是明理的,没人陪着她闹。
      那之后她便搬去兰苑和祖母一起住了,我也有将近六年没有看见过她了。
      如今平哥儿同我一同在朝,均哥儿在前线,而年龄最小的风哥儿经营着府上暗地的势力,天南海北到处跑,我只知他在禹州。
      罢了,多想无益。

      出了国公府,看见了宫里来的马车,是皇上体恤我体弱。
      马车走过长长的宫道,直到到了御书房才停下来。
      皇上见了,迎出来。
      他十年前继位,如今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又因一直独身一人,气质清冷出尘,宛如天仙。
      偏生是个与天仙毫无关系的人。
      顾念着身旁还有侍从,我便行礼唤道:“陛下。”
      他带着我进了御书房,却沉默良久,说:“到明天就整整十年了。”
      我心一痛,几不成言。
      这是太过漫长的十年,我和他对望,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片漆黑,那是死寂,是麻木。
      我们是这世上最相像的两个人,怀揣着仇恨,燃尽了心血,把自己活成行尸走肉,只为了今日。

      “阿昭,”他突然唤道,“我需要一个孩子。”
      我抬头望向他。
      “如果你愿意,宗室内的儿郎任你挑选,不管孩子是男是女,我只需要一个有皇室和卫家共同血脉的孩子。”
      “好。”
      我答应得痛快,当然痛快。
      我的孩子,她会带着镇国公府的荣耀和皇室的尊荣御极,此后国祚永昌。
      合该如此。
      我镇国公府世代为大燕鞠躬尽瘁,高祖打天下时,避世不出的卫家由家主镇国公带领举家出世,打到最后,除镇国公外,卫家只剩下一个七岁幼子和两个尚未及笄的女儿。
      这江山,始终有我家的一份。

      《燕书·桓帝本纪》
      初,桓帝与武定公谋曰:“朕需卿一子,无论男女,当为皇储。朕之所需,燕卫血脉也。”
      武定公曰:“善。”
      时北疆初定,襄公定齐,桓帝与妻泱伉俪情深,是以终身未续娶。及至定公有女,桓帝抱养,视如己出。

      我看见了皇上书桌上的画,嘴角弯起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弧度。
      那是阿姐。
      阿姐自小喜爱舞刀弄枪,不管是长缨枪还是冷铁刀,舞起来都如游龙入海,刀势潇洒磅礴,格外好看。那时京中习武的子弟海了去了,没一个能越过阿姐。
      阿兄一柄长剑剑意浩然中正,在家唠唠叨叨,在外却是智绝无双,沙盘推演的战术让夫子自愧不如。
      “我还记得元和十五年,京中有孤女被欺,阿兄阿姐施以援手,却不想那孤女是淮王世子看上的,借着这个由头想要发作。他想得寸进尺,护着那孤女离开的阿姐却头也不回,抽刀反手一掷,刀尖正正贴着淮王世子的脚尖插入地面,刀身没入地面三寸有余。”
      燕清,我的姐夫,他也记得这件事,坐在书桌后笑:
      “你阿姐便说:‘明日此时此地,卫泱恭候。但凡你带的人能打过我,卫泱任你处置。’”
      我们却都不忍心再说下去。
      那时阿兄叹气,单手拔出那还在震颤的刀,说道:“卫瑾亦是,若不欲比拼武艺,才谋方面,卫瑾亦小有所成。”
      经过一日的发酵,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第二日淮王世子带了不少人,还有许多凑热闹的看客,以及想要借此扬名的白衣。
      阿姐阿兄战了一天,未有败绩。
      皇帝听闻此事,当朝与文武百官笑曰:“此真英雄出少年也。”流水一般的赏赐抬进了国公府,淮王世子褫夺世子名号,禁足半年。
      自此,名声大噪。
      那是我如明珠般耀眼的兄姐。

      《燕书·镇国公世家》
      烈帝元和十五年,淮王世子□□民女。泱,瑾二人时年少,怒而护之,淮世子燕如咎阻拦未果。
      泱掷刀,刀入地三寸,正贴世子趾。虽毫发无损,然世子大怒。
      泱曰:“明日此地,与君比武,君可请人,泱无有不应。”
      瑾拔刀叹曰:“瑾亦是,如曰武斗非君所长,文试一道,瑾亦有所成。”
      翌日,泱、瑾比试整日,未有败绩。
      烈帝闻之,笑曰:“此真英雄出少年也!”群臣许之。
      泱瑾一时名动京城,北疆之祸,盖从此出。

      后来……
      六年前,他们在边境遇袭,五万精兵死得只剩一万,阿兄阿姐在战场上失联。斥候连夜向淮王求援,被淮王一同带去边境磨砺的前世子,他做了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他主动请缨带队搜寻,淮王以为他诚心悔过,便只让身边一个参将和他一起去搜寻。
      他提出分开搜寻,他找到了阿兄。
      那时阿兄身后有一队追兵,他们之中的一个拿着谁也没见过的黑管子,往阿兄身上瞄准。
      那个黑管子比箭快得多,阿兄努力避闪,身上的伤口却越来越多。
      都不致命,阿兄的血却越流越多。
      鲜红的血迹落在雪地上,漫着热气,将雪都融化。
      却融化不了前世子想要报复的心。
      他命令小兵都不许动,有个小兵想要去救,跑出去没三步,心脏就被捅了个对穿。
      于是所有人都不敢再动。
      他说:“咱们只有这点人手,救不了。”
      好整以暇地看着阿兄逃亡。
      然后我的阿兄死了。
      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他的头颅被割下,尸体埋在雪地里。
      追兵拿着战利品喜气洋洋地离开,前世子带着援兵痛痛快快地离开,所有人都离开了。
      而天,下雪了。

      而我阿姐。
      在阿兄战死那一晚,她率残兵杀了个回马枪。
      然后心口多了个血洞。
      那时我还不知道,杀她的人,被齐军称作狙击手。
      她奄奄一息,齐军没有割下她的头颅,而是用无数长枪将她钉在了雪地里。

      那天凌晨,卫昭被月生喊醒。
      她看见月生惊慌失措的脸:“小姐,边境急报!”
      卫昭慌乱间连鞋都来不及穿,推开门就看见燕霖在院子里,见她出来,只说了四个字:“两道红烟。”
      卫昭脑子里天旋地转,她脸色煞白,死死抓着廊柱。
      边境安插的暗哨红烟传讯,兄姐战死的噩耗跋涉过千山万水,传到了京城的幼妹手中。
      卫昭急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几乎要这么晕过去。
      然而她到底没有。
      她只是紧紧抓住大步上前搀扶她的燕霖的手,声音几不可闻:“封锁消息,国公府谢客,你调两队暗卫去前线……”她说得艰难而坚决,“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马上进宫,之后与你们会合。让林管事把秘药准备好,回来前一切照旧。”
      她看着燕霖的眼睛,里面有一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哀求:“交给你了。”
      燕霖点头:“属下遵命。”

      卫昭从没有在京城骑过马。
      那是她第一次骑马。
      也是她第一次,带着当朝太子夜扣宫门。
      东宫的门房被她吓住,开了门。卫昭一路跑到太子寝宫,半道相逢。燕清披了件大氅,手里拿了一件,披到她身上。
      京城寒冬,她只穿了一件单衣。
      卫昭在他靠过来为她披衣时轻声说:“兄姐战死。”
      燕清的动作凝固了。
      他看了她一眼,回房拿了太子令牌。
      “进宫。”

      是夜。
      宫禁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沉睡中的重臣们被天子近卫带进宫,政事堂彻夜长明。
      卫昭遣人去卫府取药,午后和太子燕清并三十暗卫出了京城,直抵边境。
      北疆附近的所有守军集结。
      而京城,还有正在调集的十万大军。

      千里疾驰。
      上好的千里马跑死了不知多少,沿途城县提前打开城门不查路引直接放行。
      高祖执意修建的驰道在此时给了他们莫大的方便,一行人于第二日晚到达北疆。

      卫昭与燕清分开行动,一人找卫泱,一人找卫瑾。
      不过在那之前,接到战报的卫昭当场宰了被燕霖控制的前淮王世子。她虽未杀过人,身为卫家女,骑射之术和兵法都是必修课程。
      她学得比任何人都好。
      秘药强行提升她的身体素质,连夜奔波和杀人才没有让她因为大悲大痛劳累过度直接身亡。
      卫昭垂眼看着垂死挣扎的前淮王世子,仿佛在看一坨已经腐烂的肉泥。她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长刀捅进世子心口飚溅的血迹落在她的眉骨,而她眉目不动:“阿兄在哪?”
      前世子瞪大眼,呜呜地交换,而卫昭歪头,明明是她在闺中常用来像兄姐撒娇的动作,却因为面无表情的脸而显出极端的天真的恐怖:“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阿兄在哪,燕霖早就撬开了那一行人的嘴,也亏得他们来得及时,前世子还没来得及灭口。
      但她下意识地回避一切,不去想阿兄在哪,仿佛只要杀了世子,阿兄就能回来。
      长刀下劈,就要斩断世子的胳膊。
      燕如咎惊恐地睁大眼,一边疯狂地摇头一边绝望地呜咽。
      寒光一顿,在肩臂连接处不到三寸的地方生生停了下来。
      “阿昭,不虐杀俘虏是军纪。”
      “要敬畏。”
      “要克制。”
      “这样,才不至于在杀戮中堕落成只凭喜好和情绪控制的怪物。”
      她想起兄姐给她上得第一堂课。

      她瞥了燕如咎一眼,用刀尖围着他在地上画了个圆。
      随后上马,带着燕霖率领的五十暗卫向卫瑾埋骨之处疾驰。

      北疆总是在下雪。
      漫天的,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冰冷地覆盖了一切在这片土地发生过的痕迹,卫瑾热血所覆之地也已被掩埋,就像是……人定不能胜天。
      可当真如此吗?
      卫昭不知道。
      她只是麻木地跪在雪地里,从来都只握笔的手不停挖着,搜寻着关于兄长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

      “找到了!”暗卫大喊着。
      却又犹豫道:“要不,您还是别看了……”
      卫昭踉跄着推开拦在她身前的人,只打眼往那一扫,就仿佛半生活着的意义被碾碎。
      她的阿兄……
      是拍着婴儿小小的背哄她睡觉的阿兄;是睡不着便给她轻声哼歌的阿兄;是幼儿时把她举高高的阿兄;是听她想要,便学了半个月给她做木马,做秋千的阿兄;是她生病时和阿姐一起彻夜不眠照顾她的阿兄;是愁眉苦脸,忙里偷闲学医术的阿兄;是和阿姐一起把她从刚出生的婴儿养到现在的阿兄……
      被割去头颅,被虐杀的阿兄。
      她的阿兄没了。
      她甚至不能再摸摸他的脸,看他最后一眼。
      卫昭抱着无头尸体,想要痛哭,想要嘶吼出声,想要斩尽一切杀她阿兄的人,她心中的仇恨冲天而起,叫嚣着要取齐君的项上人头,要将齐国踏为平地。双目赤红,手臂僵硬颤抖,抱着尸体的动作却轻柔又轻柔。
      她将脸搁在阿兄的肩膀上:“没事的,阿兄,我会将你的头颅夺回,杀死所有害你的人。”
      疯癫又狠厉。
      安宁又幸福。

      卫泱的位置其实很好找。
      她惯穿一身红衣,个子高挑,总是眉目飞扬,在不是白就是黑的雪地里分外耀眼,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燕清甚至想怪她不要穿红衣,不要那么好找,这样他就可以心存侥幸,暗揣希望。
      但……当他看到那被钉在地面的红衣时,心神大恸,几乎是摔下马,又踉踉跄跄地朝她走去。
      是卫泱。
      是他的泱泱没了。

      燕清初见卫泱时,两人都才不过十二三岁。
      卫泱在宫宴上被架着要表演才艺,燕清看见她撇了撇嘴,同身边的卫瑾嘀咕了两句,然后落落大方站起来:“臣女家中无长辈教导,不通琴棋书画,实在惭愧。然而一支刀舞还是能耍耍的。但这毕竟是战场杀人的刀舞,若是冲撞了陛下,娘娘和小娘子们,还请勿怪。”
      将那撺掇她表演的小娘子架在了火上烤。
      卫泱当然没人教这些,因为她爹娘战死,叔父叔母都在北疆驻守,一家人都不惜抛弃骨肉也要守住大燕的防线。
      而杀人的刀舞,又岂能被这般随意地放在宴饮时拿来博人眼球?
      皇帝素来爱重镇国公府,当即沉了脸。
      皇后不轻不重地瞥了挑事的人一眼:“小娘子爱玩闹无妨,却总该看看场合,不要寒了边境英雄的心。”
      然后燕清就看见卫泱笑着谢了帝后,坐回了自己座位,得意地冲阿弟挑眉。
      从此上了心。

      于是皇帝要选伴读时,他费尽心思又不引人注目地让卫家姐弟做了伴读。
      一发不可收拾。
      等到一朝幡然醒悟,已是满心弥足深陷。

      少年人,青葱懵懂,两情相悦。
      他想告诉皇帝欲求娶她,卫泱却说:“我要接镇国公的位置,叔父战死,我便要赶赴北疆。”
      少女眼睛很亮,有些悲伤:“燕清,我从来都不能做你的皇后。”
      卫瑾兵法无双,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但这孩子不适合做主帅。这是镇国公和先帝都明白的事,姐弟俩也很清楚。卫瑾不在乎,左右他听姐姐的已经习惯了,镇国公是谁都无所谓。
      所以卫泱才会是镇国公。
      燕清听后默然不语,就在卫泱以为他要放弃时,他说:“你不能做皇后,是因为自古没有皇后兼任国公,担任主帅率兵打仗的例子。”
      “也是因为皇后不能三年五载不回京城。”
      “但规矩是可以改的。”
      “如果我改不了,那就终身不娶。”
      燕清顶住了压力,却到底没能与她完婚。

      因为镇国公夫妇战死,卫泱和卫瑾连夜出京,仓促之间卫泱只来得及嘱托他照顾好卫昭。
      故而即使卫泱的名字上了皇家玉蝶,他们三拜礼成,知道他们婚事的人却依旧寥寥无几。
      他亏欠卫泱良多,欠她一场婚礼,欠她洞房花烛,欠她一个安宁幸福的余生,如今,他再也不会亏欠了。

      燕清跪下来,手指并拢成梳,轻轻梳理着卫泱的鬓发。
      大燕主帅的面容很安宁,唇角有一丝轻笑,齐军看来或许会觉得是轻蔑,燕清看来却只有柔和。
      他的指节僵硬冰冷,一根根拔掉贯穿卫泱的长枪的动作始终干脆利落。
      “不会痛了,泱泱,再也不会痛了。”
      他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抱起卫泱,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

      卫昭将阿兄带回军营时,遇到了抱着卫泱的燕清。
      两人都急需做点什么,让自己忙起来,最好忙到不去思考这两具尸体的意义。

      那天,卫昭翻出虎符,暂领主帅一职。
      她跟燕清交了底:“我服了秘药,能短期大幅度提升身体素质,但只有三个月。”
      她没说秘药的副作用,燕清也没问。
      “给我三日,我要将阿兄的头颅抢回来,然后和阿姐一起在北疆下葬。”
      “不出意外的话均儿就要继任镇国公来北疆,我会在这里教导他,直到他能扛起神机营主帅和镇国公的大旗。”
      她和燕清在营帐内对坐,沉默了良久,方才艰难说道:
      “阿兄阿姐尸体有异,让仵作剖尸。”
      像是空气被凝固,血液被凝固,肌肉被凝固,灵魂被凝固,不然他怎么会点不下头。

      卫昭孤身一人策马向齐营奔去,抬头望了望天,眨去一滴泪。
      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虽然体弱,却对武学基础烂熟于心。阿兄阿姐的招式,她看上几遍就能模仿出来。
      她怨恨自己身体羸弱无法襄助兄姐,如今兄姐尽去,身如浮萍,唯有以白骨,以血肉,踏平齐国,方能赎罪。
      那夜她单枪匹马闯齐帐,刀锋吻上了齐二皇子的脖颈,重伤抢回了阿兄的头颅。
      于是她终于知道阿兄临死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了。皱着眉,抿着唇,与曾经担心唠叨她的样子如出一辙。

      下葬那天,北疆万里阴霾。
      没有宴席,没有繁杂的仪式,甚至没有多少人出席。
      只有一支悲凉的招魂歌,几个肝胆俱裂的魂。

      三日,卫均来到前线。
      又三日,边境守军集结,由卫昭号令。太子返程。带回了两件衣冠。
      一月后,粮草到。
      小打小闹,各有胜负。
      卫泱没闲着,燕霖与几个暗卫深入齐境,九死一生和她在齐国经营的势力接上头,传出了密报,齐国三年前出现了一个神女。
      神女自称下凡帮助他们占领燕国方能渡劫,重列仙班。最重要的是,她带来了武器。
      被称作枪的武器。
      拥有极强杀伤力的可怖武器,也是杀了她阿兄阿姐的武器。
      齐君大喜,封锁消息,举国之力为她建了一个叫“流水线工厂”的地方。听说每日那里都能源源不断地生产枪支。
      卫昭接到密报后,指尖久久地摩挲着纸张。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从那一刻起,一个计划逐渐成形。

      战力的巨大差异让他们前期战场几乎是被压着打。
      齐军一路打穿北疆和各州,打到了京城。
      那天所有人都做好了殉国的准备。

      大战前最后一夜。
      卫昭,卫均,燕清一起回到了很久没回的国公府。
      这些年卫昭带着均儿四处征伐,身上杀伐之气愈浓,也愈加冷淡。
      卫均和卫平卫风罕见地没有讨论战事,而是翻去厨房打算做点吃的。
      燕清在卫泱少时的闺房待了整整一下午,而卫昭去了兰苑。
      罗姨娘瘦了不少,她去时正跪在佛像前捻着佛珠诵经。
      祖母周明华端坐在太师椅上,身影很瘦小。
      卫昭坐在她下首,抿了一口茶。
      老夫人突然说道:“阿泱和阿瑾还没回来?”
      “阿姐阿兄已经战死。”
      “您忘了。”或者说,不想记得。
      周明华沙哑地笑了笑:“都这么多年了。”
      她姿态伛偻,眼神昏花,快七十岁的年纪,耳朵也不好。坐在高堂上,身躯那么苍老矮小。望着屋外时,有些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清明,安静又怀念地看着视野中那些在兰苑嬉闹过,又一个个湮灭的人。
      她新婚燕尔的丈夫在这里笑着对她说:“明华,你且等着,我定会给你挣一个国公夫人!”
      后来,她只迎回一件衣冠,一张血染的纸条:“明华,好好活着。”
      当日,镇国公世子卫宥继任镇国公,连夜赶往边境。
      “阿娘,宥儿想吃糖。”
      “阿娘,宥儿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
      卫宥与妻战死边疆,只留下还是稚子的卫泱卫瑾,和襁褓中的卫昭。
      于是卫章挠了挠头,对她说:“娘,兄长和嫂嫂都去了,我也该去了。”
      她看着自己最小的孩子,眼泪夺眶而出,脑海中浮现的,是昔年卫章蹒跚学步时,撞进她怀里时的笑脸。
      “来世,章还做阿娘的孩儿。”
      之后,是卫泱卫瑾。
      “祖母,照顾好阿昭。”
      两个年轻人转身的背影挺拔刚直,一如他们的父辈。
      可他们甚至一句话也没留下。
      “最初,是卫礼从这里离开,我送他出京,迎他衣冠回京。然后,是宥儿和你娘,接着,是章儿和你叔母,是阿泱和阿瑾,我一个个送他们出京,又一个个迎回了他们的衣冠。他们没有一个留下骸骨。”
      “我连他们的尸体都没见到。”
      “我连他们的尸体都没见到……”
      她剧烈地咳嗽几声,又哑着嗓子慢慢说道:“也许还有你,还有均儿,平儿,风儿……”
      卫昭眼神一动,抬头看去:“祖母……”
      周老夫人端坐着,像一尊苍老的神像。
      “我不知道你在谋划什么,放手去做吧。”
      “我老了,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卫昭站起身,满身的煞气消散了一点。
      她说:“会看见曙光的。”

      当夜,周明华服毒自尽。

      是夜卫昭登上城楼,见到了李相李明章。
      “李相。”
      “卫帅。”
      致意过后,她和李明章一起朝城墙外看去——大齐的十万军就在那里。
      “当年,相府无意与太子结亲。”
      “我知道。”
      李明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李相的千金都嫁的很好,李相的门徒也很优秀,相府不似卫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若再嫁东宫,大燕便可以改姓了。”
      李明章苦笑一声,内心却升起浓浓的敬服:当年她不过二八年华,却能将他不愿做大的心思和皇家的心思看穿,当真是后生可畏。
      城内在紧急安排百姓疏散,有不少权贵卷了金银细软南下江南,但朝廷五品以上的要员一个都没走。
      包括家属。
      每一个女郎都准备了不止一根磨得尖尖的簪子。
      本该在宫中的帝后也登上了城墙,这些日子他们苍老了不少。
      看见卫昭和李明章,二人都笑了起来。

      皇帝冲皇后比划:“当年朕第一次见小阿昭时,她才这么一丁点大,被泱泱和卫瑾牵着带到了拙政堂。”
      提到卫泱和卫瑾时,在场的人脸上的笑都淡了下去。
      卫昭却想起那场初见。
      那年她随兄姐进宫面圣,御书房外只找到了几个御史的影子,兄姐见状熟练地绕开御史去了拙政堂,在那里逮住正在看闲书的皇帝。
      皇帝见他们来,笑眯眯地招手,又将桌上一盘点心塞给了卫瑾防止他唠叨,冲卫泱抱怨:“这几个御史整天捕风捉影,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来烦朕,还不能禁止他们上书,朕是惹不起了。”
      三四十岁的人了,笑起来时皱纹堆在眼角,眼神很亮。
      卫泱失笑:“皇上躲一时倒是无妨的。”
      皇帝招手命人将皇后和燕清喊来,又打量了一下她:“这是爱卿家的幼妹?”
      卫泱随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眉目上挑,神采飞扬,冲皇帝炫耀:“是臣的妹妹,皇上瞧,是不是很乖?”
      那是她第一次进宫,皇帝察觉了她的紧张,趁卫泱卫瑾一个见太子一个拜见皇后,冲她眨了眨眼:“莫怕。”
      她便朝皇帝笑,皇帝见了,也笑了起来。
      一晃就是十多年。
      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一刻,就好了。

      她回神,看向皇帝。皇帝朝她笑,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皇上爱重镇国公府,卫泱二人战死的战报传来时,他在朝会当场吐出一口鲜血,悲痛至极。
      “阿兄阿姐不靠谱,把我丢在那儿不管,只有陛下管我。”
      皇后也想起来,笑着说:“臣妾当时还纳闷儿呢,陛下才说嫌御史烦人不让人打扰,过会儿怎么又兴高采烈打发人过来。”
      皇帝大笑起来。

      “江山有卫卿在,朕可以放心了。”
      李明章也笑:“明日之后,臣死而无憾。”
      “是啊,”皇后感慨着,感觉到皇帝紧紧扣住了她的手,她用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皇上的手。
      京城有多少人?八十万。
      如今还有多少人?四十万。
      这其中有帝后,有大部分宗室,有老弱妇孺,有青壮。他们不清楚卫帅的计划是什么,只知道卫帅要他们留下。
      哪怕留下就是死。

      小甜水巷卖糖水的老汉儿挑着新熬的糖水挨家挨户送,直到送到巷口一个军户那,两人停下聊了一会儿。
      老汉儿:“也不知道卫帅有什么计划。”
      军户抱胸:“卫帅的命令,听着就行了。”
      老汉儿挠了挠头:“我看见那些南下的了。”
      军户失笑:“咋,你也想南下?”
      老汉儿龇牙咧嘴:“我南下能去哪儿?还不如守着长安。”
      “我在这活了一辈子哩。”
      军户“嚯”了一声:“还挺有骨气,不怕死啊?”
      老汉儿理直气壮:“怕啊!但总不能怕就跑吧,这还是人家来打我们呢!这要是让人可着劲儿打还不还手,下去了我老子娘都得抽我。”
      军户笑:“是啊,陛下和娘娘都没走呢,好多官员老爷都没走,不走还可能打回去,走了……逃亡路上也没啥意思。”
      “就是,贪生怕死,没啥意思。”

      城墙上,卫昭大礼叩拜帝后:
      “末将保证,十年之内,齐境皆是我大燕领土。”
      “卫家,定为大燕世代赴汤蹈火。”
      帝后敛容肃色,皇帝搀扶起她:“朕信爱卿。”
      皇后拍了拍她的头,卫昭弯腰方便她动手:“好啦,快去休息吧。”

      卫昭和李明章退下。

      帝后留在城墙上。
      “瑶娘,你可以走的。”
      皇帝将皇后揽在怀里,皇后靠着他的肩,声音很温和:“臣妾是国母,是天下之母。”
      “哪儿有母亲抛弃孩子逃亡的呢?”
      “而且臣妾已经四五十了,为天下供奉,养尊处优大半辈子,逃亡的苦臣妾吃不了的。”
      皇帝笑得很无奈:“你啊……”
      “皇上还说臣妾呢,您不也没跑吗?”
      “欸,朕可不做流亡天子,亡国皇帝。”
      “让清儿去头疼吧,朕不管,反正他老子在青史上必须有美名。”
      “您啊……”
      有微风飘过,吹散了城墙上帝后的私语。

      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
      满楼红袖招。

      他们的初见。

      《燕书·烈帝本纪》
      烈帝少时,纵情恣睢。尝与友京郊踏青,初遇文烈皇后。
      ……
      时值长安之乱,帝执后手,坐于太和殿龙椅凤座之上,服毒含笑自尽。齐军破门,为帝后威仪所慑,不敢妄动。
      烈帝即位以来,光有大功,宏济生民,文成武就。长安之乱,实齐有异象,众莫能预之,非烈帝之过。
      帝情深,唯钟情文烈皇后,帝后同棺。
      帝后二人,可称情深一世。

      第二日,大军攻城。
      血流漂杵。
      主将攻破宫门,太和殿门户敞开。
      龙椅凤座并排,上面坐着两个人。
      帝后十指相扣,服毒自尽,含笑而终。

      撤走的四十万人回来了不少,不论男女老幼,都拿起了菜刀,胡椅,长棍——一切可以用来厮杀的东西,在街头巷尾,在桥边水旁,奋力搏斗。
      一个不够,就两个人一起上,两个不够就三个,三个不够就四个……
      拖也要拖死一个。

      与此同时,燕霖带三百暗卫踹开了那个神秘的工厂大门,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神女尖叫着想要逃跑,被燕霖一脚踹回去。
      工厂倒塌,枪支销毁。
      漫天的火光冲起,远在大燕长安的卫昭似有所感,她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
      烈烈长风,熊熊大火。
      她在摘星楼上大笑起来,眼角却止不住地滑下泪滴。

      “神女”惊慌失措:“你们是谁?!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燕霖不答话,确保工厂已经彻底销毁后,他绕道晋州,烧了大齐数朝积攒的粮仓。
      “小姐命我给你带句话:‘再先进的武器,没有先进的生产力供养,也只是空中楼阁。’”
      “她,她怎么会知道生产力,你家小姐是谁?她是不是,她是不是那个世界的人?!”
      “我家小姐说:‘多行不义必自毙。神女殿下,好自为之。’”
      周鸾被激了一下,掩埋在内心深处最痛苦的回忆翻上来,尖声喊:“我有什么错!”
      她神色怨毒:“这位将军,你去过我们的乡野吗?你见过我们的大山吗?我们的每一寸土地都那么贫瘠,我们活不下去了!”
      “我娘把自己卖了给我换粮食!你猜她换了什么?”
      “她换了一张饼!一张硬到啃不动的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为了一张饼啊,她把自己卖了!”
      周鸾又哭又笑,又突然平静下来:
      “将军,这可能是你们那里饥荒才会有的情况吧?但在我们这里,这是常态。”
      “我每天都在想怎么吃饱饭,我们所有人都在想,做梦在想走路在想吃东西在想,无时无刻不在想怎么才能吃饱肚子,怎么才能让这个国家少一点像我娘这样的女人,我想让大家活下来,这是不义吗?!!”
      燕霖抿唇没有回答她,只是打了个手势:“带走。”

      《燕书·卫昭传》
      定公兄姐初丧,大恸。已而报齐有异,昭密谋,以京城四十万之众御齐师,又遣霖率三千之众烧齐粮仓,毁其武器,暗押神女至长安,昭与之密谈。
      其后神女亡,昭始出。

      周鸾得到回复,是在她被绑到大燕的第二天上午。
      卫昭见了她。
      “你错了。”卫昭平静地说。
      周鸾被毛巾堵住嘴,只能“呜呜”叫着反对她。
      “你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生产力,疑惑我是不是你口中所谓那个世界的人,我可以告诉你。”
      “我是。”
      “你说你没有错,我只问你一句。”
      “你当真只能兑换武器吗?”
      卫昭自问自答:“当然不是,我猜你能兑换很多东西,肥料,优质种子,播种机,或者纸张,青霉素,罐头……”
      “你最初应该也是想要国内生产的。”
      “但你不是穿越而来,你是土生土长的齐国人。我猜,应该是有一天,你发现有一个系统住进了你的脑子里,它告诉你你可以获得后世的很多东西。”
      “你应该很惊喜吧,你兑换了粮食,吃得很饱很饱,然后你觉得不够,一顿吃饱怎么够呢?于是你开始找能种地的东西。”
      “你发现了化肥,发现了种子,甚至是现代化的钢铁犁具,你发现,家里的地收成变好了很多,你从来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
      “最开始你的确安分了几年,但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了一个东西。”
      “枪。”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你看到了介绍,你想:‘这是个好东西啊。’”
      “你试验了一下,发现这个东西杀伤力极高,于是你兴奋起来了,你欣喜若狂,马上拿着它去了齐王宫。”
      “接下来的事咱们都很清楚,我就不提了。”
      卫昭俯视着周鸾,从周鸾的角度看去,她就像主掌刑法的天神,冷漠,不近人情。
      “你还不觉得自己有错吗?”卫昭弯下腰,抓住周鸾的衣领,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周鸾被她目光中的怒火和仇恨烫到,撇开眼。
      “如果你有耐心,你可以慢慢推广研究化肥的制作方法;如果你有远见,你可以兑换冶铁,粗盐提炼技术;如果你有恒心,你可以兑换后世的政治经济书籍洞察社会发展的底层逻辑;如果你有谋略,你可以兑换造纸术,印刷术让你国青年明白真理和愚昧之间的天堑!如果你有仁心,你就不应当用侵略的手段害另一个国家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卫昭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快,她双手掐住女人的喉咙,青筋暴起,双眼猩红:
      “可你偏不,因为你嫉妒,你不甘!”
      “当你在挨饿时,你的邻国的孩子们吃得饱饱的;当你失去娘亲时,他们在娘亲怀里安睡。他们幸福,快乐,和你完全不同。”
      “这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有人过得那么幸福呢?这不公平。”
      “你瞧瞧他们愚蠢的善良和天真,真该被毁掉。”
      “周鸾我问你!生在一个安定的国家是他们的错吗?几代君王励精图治无数将士壮烈牺牲守护自己的国家繁荣昌盛是他们的错吗?他们善良仁义,热心天真,是他们的错吗?!”
      “哪怕这个国家积贫积弱,哪怕这个国家的民众自私自利冷漠愚昧,哪怕这个国家任人欺凌。被侵略,是他们的错吗?!!”

      周鸾被她吓住,眼圈慢慢变红。
      卫昭一把拽下她口中的毛巾,周鸾哭着,从小声抽噎到嚎啕大哭:“可我只想活着啊!我只想活!!!”
      “卫昭,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那个时代的人,能吃饱饭,穿暖衣,每个人都能靠着双手养活自己,不用担心自己哪天被人吃了……”
      “那我可以告诉你,那个时代的人们,是从绝境中扣出来了一条路。他们从没有侵略过别人,他们每一场战争,都是保家卫国,师出有名,足以让所有人骄傲的战争。”
      卫昭站直了,招手让人进来:“你可以再想想,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系统的兑换机制是什么,又为什么选择了你。”
      周鸾瞪大眼。
      “杀了。”
      “是。”
      而卫昭眼也不眨,等在原地。

      一团白光从周鸾头顶飞出来,飞到她面前。
      “请宿主确定是否绑定‘乾坤未定’系统?”
      “是。”
      卫昭心想:我将利用你,开太平盛世。

      从漫长的回忆中惊醒,我看着燕清,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周鸾被我们杀了,两国战役却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这是我杀她后的第二年,均哥儿接替了我的位置,像曾经一样,一路打到了齐国都城。
      快结束了。
      “你那个系统……”他欲言又止。
      “等我死后,它会寻找下一个继承人。”
      我见他担忧,便朝他安抚地笑了笑:“没事,把孩子养大之前我不会走的。”
      他点头:“你若是嫌往返麻烦,我便单独给你开一座宫殿。”
      我点了点头:“也好。”
      我用系统兑换了药,勉强治好了秘药的后遗症。
      走出御书房,我和燕清来到宫墙上。
      造纸术、印刷术、火药、有机肥、冶铁技术、提纯粗盐、化工……一项项技术被带去研究,民间多了男女同堂的学堂,朝中多了女官员……
      阿兄,阿姐,你们看到了吧。
      一切都在变好。
      这是四海升平,河清海晏的第一年。
      是盛世长虹的第一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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