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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女主怎么会明白这么多古代官场的事情,那是因为她师父容若的关系。对不起,先买关子啦^o^
    唐代男子服饰,以幞头袍衫为尚,幞头又称袱头,是在汉魏幅巾基础上形成的一种首服。唐代官吏,主要服饰为圆领窄袖袍衫,其颜色曾有规定:凡三品以上官员一律用紫色;五品以上,绯为色;六品、七品为绿色;八品、九品为青色。
    御史在秦以前并无监察职能,秦汉时始为“治官之官”,且有固定机构,称“御史府”。后汉改为“宪台”。魏、晋、宋时更名为“兰台”。梁、陈、北朝叫“御史台”。唐朝因之作为监督百官职事的机构。汉朝时一品为大司徒,大司空,御史大夫,自唐朝已经降至三品。
    苏洵的名字是巧合,所以他本应同顾方之一样着绯,却因皇上赐官太尉而着紫。古时“红得发紫”一说,便与此有关。嘿嘿,偶也是查来才晓得滴,汗奔~~
    请各位多加指点^-^
  •   两年后春长安

      阳春三月,长安道上韶光明媚,轻烟淡薄。
      大道两旁,柳色如云,桐花烂漫,艳杏烧林,湘桃绣野。
      一辆小巧的马车扬起微尘,悠悠闲闲地一路行来。
      车夫是一位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一手持鞭,侧脸对着车里的人高声道:“姑娘,一直往前便是长安城了。可要再往北上?”
      话音刚落,便见一双纤纤素手掀起蓝底白花的帘子,探出一张女子俏丽嫣然的脸。她好奇地四下打望,灵动的黑眸里神采奕奕,嘴里不住地赞道:“真的到京城了?若非亲眼所见,怎会相信真有书中所写‘燕语莺啼三月半,烟蘸柳条金线乱’的景致?我原以为那样的旖旎风光只是词人的用笔妍倩呢!”
      驾车的男子为难地挠了挠头,答道:“在下粗人一个,姑娘的话听得不是很明白。姑娘可是在称赞京城的景色?”
      车里的女子含笑颔首,一面挂起帘子,挽好绿色披帛,拎起白色襦裙,手脚利索地跳到车厢外。
      男子忙道:“姑娘小心。马车走得虽慢,也颠簸得紧,当心坠下去。”
      那女子莞尔一笑,轻巧地坐下,双腿吊在车外,来回晃悠,白色的襦裙亦轻轻摆动,侧头答道:“不妨事。”
      身侧的绿柳紫桐、艳杏湘桃次第掠过,她贪婪地深吸一大口气。好香!没想到三月京城的阳春烟景竟是艳冶如斯,不负她千里迢迢走这一遭。今年寒冬刚过,容若师父便催促自己离开翠寒谷。想起那个清俊严肃的男子,她还是止不住心里涌上小小的郁闷,秀气的小脸顿时紧紧皱起。
      来到这个时空已经五年。五年来,若没有他,她施烟络已经不知道翻来覆去以各种可能惨死过多少回啦。她只是一个头脑简单、好吃懒做、胸无大志、贪生怕死、又颇能随遇而安的小小女子,实在不适合单独出这么远的门。但是,师父非要坚持师门里历来有从师五年必须外出游历的优良传统,所以她劳什子地出来走这一趟,增长见识。
      好吧。
      她暗叹,一面得意地看着长安道上的景致,也许师父是对的。能亲身游历盛事长安,曾是她二十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奢望啊,现在居然能够时光倒转成为现实。胸口有些什么正在蠢蠢欲动,她决定了,不再北上,这里就是她即将大展拳脚的地方。长安城,我施烟络来了!
      驾车的男子见她突然笑得诡异,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有不适?”
      她笑声清脆,蓦地站起,素手直直地指着朱红的城门,信心满满地答道:“就去长安,咱们不北上啦!快点!”说罢,一手夺过男子的软鞭,一击中的,马儿吃痛,狂奔起来,扬起一路尘土。驾车的男子声音带着几分焦急,道:“姑娘莫胡来!马儿受惊了!你快快坐下!”
      哈哈哈哈,她攀着车厢,薰风吹起乌黑的秀发和雪白的衣裳,透着愉悦的笑声洒了一路,“不妨事。不妨事。咱们快点,我等不及了。”

      长安城呈规矩的方形,其布局严密整齐,内外共三城,即宫城、皇城及郭城。城内北面为宫城,东、南、西三面围以皇城;皇城东、南、西再围以外郭城。宫城是皇帝所在,皇城是中央衙门所在。外郭城那低矮的住宅便是平民区。外郭城南至曲江止,共分一百零八坊。东、西两市各方六百步。每个坊四周围以高墙,墙外为坊间大道,道旁植有槐树。
      城内街衢亦是极为宽广,且方向笔直,通城门的街衢足有三十丈宽,最窄的顺城街亦有□□丈宽。单就这街衢的气势就足以显出泱泱中华、□□上邦的高高在上。
      大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常,时下正是相携踏青出游的好时节。满街的行人身着奇装异服,其中不乏俏丽修身、颜色绚烂的胡服闪过,街道两旁的店铺栉比林立,游人的欢声笑语,沿街小贩的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自是热闹非凡。
      三月和煦的阳光,此刻正温柔地撒在这个朝代之国都上。
      烟络一身雪白的短襦,腰际以上结着翠绿的丝带,秀发随意绾起,臂膀上缠绕的浅绿披帛轻盈地摆动,怡然自得地漫步长安街头。看着眼前万物方兴的景象,她却突然想起那个常常沉思不语的人来。
      师父虽幽居深谷多年,却似乎从未放弃挂怀天下大事。对此她也常常是很好奇,师父莫非并未诚心归隐,否则怎会于深谷之中仍旧如此洞悉天下局势?有一次,师父曾淡淡说过,若得一人为新帝,数年后则定逢太平盛世。“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虽然词有溢美,但是并非完全不可能。翠寒谷里,五年的朝夕相处,她也明白师父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对名利浮华有什么计较的,但是,明白这点之后,她却更加不明白了,那个素来澹泊宁静的师父这样心心念念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烟络侧头想了想,对于这个朝代有限的认知,她仔细地同她历史知识里的各大年代比较过,这里的民风设制颇似唐朝,却又似乎并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对于师父唯一提起的那个名字,自诩记性超群的她居然给糊涂地忘记了,也是因为以前不曾听闻过。
      一路缓缓走过,前面一家店铺外偌大的蓝底白字的招牌布幌迎风飘舞。
      “仁济堂?”烟络放慢了脚步,笑忖,“原来是同行。”她含笑行至店内,双眼所及果然窗明几净,屋角栽种着几株苍劲挺拔的翠竹。
      烟络边走边看,徐徐移步大堂,忽见柜前伫立着一抹颀长的男性身影,身着一袭绯红的圆领窄袖袍衫。那男子背对着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的嗓音低沉动听,缓缓说道:“朱先生,此次采办的蜀椒成色似乎不如上月。”
      一直躬手而立的朱姓男人看来四十出头,身形肥硕臃肿,一双细长的眼仁里却是精光闪闪,嘴里应着:“怎会?此次蜀椒亦是蜀地刘记供货,朱某亲自查收。”
      “哦?”绯衣男子剑眉一挑,上身微侧,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柜面,话音慵懒。
      烟络毕竟第一次出谷,遇上与本行相关的事情甚是好奇。几步上前,不顾旁人的脸色,低头细细地瞧了瞧柜上的红色椒粒,便拾起一粒放入齿间轻轻咬碎,秀气的柳眉不由紧蹙,随即仰头笑道:“先生,这明明是金州椒。虽与蜀椒大同小异,药性毕竟有所不同。若为大医,用药时考究起来,恐怕不能混为一谈。”
      话音落去,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见绯衣男子和那朱姓先生直直地盯着自己。朱姓先生先是一脸惊诧,渐渐转为满面盛怒,虽碍于眼前的绯衣男子不便发作,额角青筋仍是隐隐暴现。而那绯衣男子看着她,倒是神色平静。烟络不好意思地笑笑,拎起襦裙准备开溜。
      “姑娘且慢。”
      突闻一管好听的男性嗓音在耳边响起,烟络不争气地收回跨出的脚,回首时笑容虽然僵硬,却坚持着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有何事?”
      这才真正看清绯衣男子的脸。那容颜十分年轻,五官精致之至,眉梢眼角始终带着几丝笑意。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投射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却因他唇边的笑意而黯然失色。然而这样魅惑的笑靥之下,却仍旧有着年少得志傲然自持的男子气度。那双迎向她的深邃黑眸里,笑意之下还夹着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
      烟络小心翼翼地开始呼吸,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她的运气原来有这么的好?捡回她一条小命的师父、谷里惊鸿一现的白衣男子和眼前璀璨更胜阳光的年轻男子,她遇见的都是极品中的极品啊。
      那年轻男子尚未发话,朱姓先生倒是咄咄逼人,“哪来的黄毛丫头,恁地胡说!”
      烟络却不恼,含笑盈盈一拜,言语轻柔却坚定,“烟络多有冒犯,对不住先生。”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不过,烟络所言是真是假,先生乃是心知肚明。金州椒产自陕西金州,蜀椒则产自川西成都、广汉、潼川,如同南桔北柑,两者虽有几分神似,入口却不尽相同。烟络这一番妄言,敬请先生斟酌。”
      朱姓先生的脸忽然青一阵白一阵,细长的眼角里目光寒冽,却是开口申辩不得。
      绯衣男子闻言,笑意更深,道:“金州椒与蜀椒同属椒类,极为神似,姑娘既知此细微之差,想必自是师出名门。敢问姑娘师承何处?”
      烟络一惊,突然记起出谷前师父的谆谆教诲。师父曾叮嘱过,江湖险恶不可轻易示明身份,翠寒谷虽仅医术神奇,但觊觎于此的人仍不在少数。遂当即拜道:“烟络乃一介乡野铃医,只是恰好见过本地大医鉴定这几味药材。”
      “嗯?”绯衣男子剑眉微挑,笑意灿烂却慵懒,眼神里透着一丝狡谲。
      烟络才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姿态,这是表示他在怀疑她胡诌的回答吗?她不过路人一个,多了几句嘴,他干嘛非要这么精明地追根究底不可?却见他转过身去,语气幽冷,“朱先生,多年来宫城一直于先生处采办药材,不想今日却闹得如此不痛快。这药材之事若是皇上责怪下来,先生教方之如何复命?”
      朱先生肥硕的身子咕咚一声跪地不起,连连磕头,忙不迭道:“小人该死!不敢妄求顾大人饶恕。这、这刘记的货半途出了岔子,未能按时送抵都城,小人一时糊涂,买了就近金州的椒红,是怕不能按时交货而触怒龙颜!还请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呐!”
      顾方之低眉浅笑出声,眼神里的笑意却是尽数掩去,只余寒意刺骨,淡淡地说道:“先生一世精明,本官猜不透事实是如先生所言呢,还是金州椒红的利钱更多?”
      一语方毕,朱先生顿时面色死白,双眼里精光全失,目光涣散地滑落在地上,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一再叩首,无力地缓缓拜道:“小人……小人自知死罪……还请大人……责罚……”
      顾方之唇边缓缓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却愈加衬出其面色寒冽,手一抬,淡淡言道:“带下去罢。”
      这就是官呐。
      烟络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彻骨的凉意。开玩笑,如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官呐!看他纱罗幞头绯色衣裳原来是官服,她也真是反应迟钝,现在才记起来师父曾经说过那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的穿戴。他表面看似笑意温暖温和有礼,实则容不下一丁点欺骗冒犯。她起先怎么会这么愚蠢地认定他是阳光男人?她不过一介小小铃医,才不要入他的法眼去玩儿自己的小命呢!
      “烟络。”
      一管醇厚慵懒的男音飘入耳中之际,烟络正拽紧披帛,拎着裙脚,放轻脚步准备溜之大吉,闻言后不由恼得顿足。她驻足回首,笑靥如花,彬彬有礼地问道:“回大人,民女蔽姓施。大人有何事?”
      身前的男子却对她的反应不以为然,依旧笑得灿烂,柔声道:“施姑娘不必如此多礼。今日之事,方之尚未言谢。”
      烟络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他在提醒她,是因她刚才一时逞能才断送了一条人命吗?该死的官!她心里怒骂,明明是他办了人家,还厚颜赖到她一个小小女子的头上!如此恼着,嘴上却是不留间隙地还击:“烟络才疏学浅,怎能与大人满腹经纶相提并论?若不是大人早已识出药材的真伪却不便明讲,烟络又怎会班门弄斧,越俎代庖?”
      顾方之摇头轻笑,这女子看似娇柔,用词文雅却恁地尖刻。“听姑娘口音,并非长安本地人?”他不再纠缠先前不愉快的话题。
      “大人果然观察细微。”
      “姑娘可有去处?”
      “还没。”话一出口,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她干嘛实言相告?
      顾方之一脸笑容渐渐荡开,缓缓说道:“不如由方之做东,宴谢姑娘?”明明是问句,却被他讲得肯定,丝毫不容她拒绝。
      该死的官!烟络在心里再骂一遍,这才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长安虽有东西两大市,但酒家早已突破两市,发展到里巷郊外。从春江门到曲江一带游兴之地,沿途酒家密集。
      赶了一天的路,又遇上了先前的波折,已是酉时。长安城内华灯初上。一座座酒楼挂起了大红的灯笼,沿江行来只见一片红艳艳、光闪闪的灯笼如一串珠链撒开。酒楼进出的红木大门次第打开,窗户放下了珠玉垂帘,翠袖浓妆的侍女殷勤地招呼着过客,凌霄朱阁中飘出了悠扬婉转的笙歌,美酒馥郁的香气随风飘散……
      烟络一面走,一面目不转睛地四下打量。到底是京师啊,果真一派夜夜笙歌的祥和气象。
      顾方之在一家五层的百尺高楼前停住。
      烟络顺着他的视线好奇地仰望,入门处悬着朱红艳丽的横匾,其上龙飞凤舞的三个烫金大字“鹤冲天”,楼外装潢极尽奢华,气势相当豪迈。
      顾方之谢过侍女殷勤的招待,回首看着身后惊讶得早已合不上嘴的女子,好笑地说道:“施姑娘初来都城,日后尽可慢慢游玩,外面风大,先进去罢。”
      烟络瞪他一眼,复又景仰地痴痴望着眼前高耸的酒楼,心里叹道,原来以为古代再繁华的地方跟她生活的年代相比,都是鸟不生蛋的蛮荒之所,现在看来,只要金块充足,管它古代现代,都可以活得如此惬意享受啊!遂臻首轻摆,向那一片金壁辉煌的内堂迈去。
      白玉桌凳,金银杯碟,珠玉屏风,金箔画梁。
      烟络边走边看,不由伸手摸了摸瘪瘪的钱袋。幸好冤大头不是她施烟络,她长吁,擦去额头的冷汗,看着顾方之,他正步履优雅地缓缓上楼。
      顾方之似乎是这里的熟客,不停地同旁人微笑示意,偶尔会驻足微笑着与人低声交谈,时不时侧头看她,神情温和。
      烟络瞪大了双眼,却不是为回应他的目光——厅堂小间里的贵族女儿家个个身着花色绚丽的大袖衫,轻纱蔽体,丰腴白皙的身段隐约可见。不仅如此,脸上或浓妆或淡抹,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秋波暗送。烟络复又看看走在身前的男子,送来的秋波他照单全收!
      看来这个官不仅冷酷、阔绰,而且很色!烟络咬了咬牙。
      侍女将两人引至顶楼的雅室,门前额匾上刻着秀丽的两个小字“竹润”,看来倒是颇为雅致,周围亦是一片清幽。入得室内,四下一看,竟是一间临河的雅室。室内翠竹苍劲,窗外灯火飘摇,恍若天上繁星入尘,却并无半分街道的喧闹,他倒是颇会享受。
      侍女施礼柔声道:“还是此间雅室,不知顾大人可满意?”顾方之淡淡一笑,道:“有劳。”那侍女便翩然退下。
      待到落座,烟络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常来这里?”
      “嗯。”
      “好像很贵的说。”
      “嗯。”
      “咱们公款吃喝?”
      “嗯?”他终于抬眉看她,神情不解。
      “烟络何德何能,竟然得大人如此款待?”换了一个他听得懂的说法。
      “与姑娘相识是方之的福气,区区一餐不足挂齿。”他悠闲地抿了一口侍女送上的清茶。
      “能与大人同桌进膳才是烟络的福分。”烟络微笑着回敬一句。
      忽见眼前男子双眸精光闪过,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朝太医署分为四科:医、针、按摩、咒禁。不知姑娘所长为何?”
      看来他仍是不肯放弃打探她的来头,她便随口答道:“医科罢。医科中又分为体疗、少小、疮肿、耳目口齿、角法等四部。烟络不才,略通体疗及疖肿。
      “嗯。”他仍是慵懒地应着。
      茶香袅袅。
      “姑娘可知七情致病?”他突然专注地看她。
      烟络好整以暇地浅笑, “大人可是指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情志变化?《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亦说:‘百病生于气。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大人是要考考烟络?否则何出此问?”
      顾方之浅呷一口,俊逸的脸自烟雾中抬起,笑得缥缈,“忧思如何?”
      “忧思?”她莞尔一笑,便脱口而答,“忧思虽可伤脾,也可伤心。何来忧思?”
      “若是劳倦呢?”
      “损脾土,耗心血。宜益气健脾,补心血安心神。参岑白术散及补心汤加减。大人以为如何?”话毕,女子巧笑嫣然。
      顾方之的脸隐在升腾的雾气后,看不清表情,却听见他的嗓音醇厚且回味悠长,“施姑娘果真师出名门,方之现有一事相求,不知姑娘能否应允?”
      烟络陡然升起警惕,聪明如她总不能因一顿还没吃上的饭赔了自己的一生罢,遂正色答道:“大人谬赞了。烟络不才,恐怕有负大人重托。”
      眼前的男子对此话充耳未闻,犹自说道:“方之有一位挚友向来操劳又忧思过度,可否请姑娘代方之为他尽一份心力?”
      “男他?女她?”烟络问得小心翼翼。
      “是一位男子。”
      “我是女儿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顾方之侧头看她,幽黑的双眸里笑意浓重,“姑娘身为上工,会介意病患是男是女?”那双光彩横溢的眼仁里明白地写着“如此蹩脚的推辞怎会出自姑娘之口”。
      好吧,烟络双肩微耸,就算你给本姑娘带上“上工”的高帽子,本姑娘也不见得非答应你不可罢。初至长安,本姑娘的医馆还没来得及开张呢。然而,顾方之后面的一句话却叫她为之气结。
      “当然,姑娘一个女儿家要在都城自立门户,悬壶济世,也不是不可,只怕——不、易。”他英俊的脸上神情悠闲自在。
      该死的官!竟敢威胁她一个弱女子!烟络怒目而视,咬得牙痒痒。如果可以杀人,她一定已经将他大卸八块!“敢问大人官阶?”一字一字缓缓从牙缝间挤了出来。
      “区区殿中省少监,不足挂齿。”他仍旧笑意不减。
      “从四品?”她猜得不错。
      “嗯。”
      “敢问少监大人挚友?”
      他浅笑着看定她,“皇上赠官太尉,实职御史大夫。”
      “......”
      他好笑地看着她倒吸一口凉气的样子,这女子实在有趣。
      半晌,她咽下哽在喉头的口水,困难地问道:“三、三公之首,正一品?”
      顾方之微笑颔首。
      “啊!”她一声惊呼,跳了起来,一手忙于扯出不慎踩在脚下的一角披帛,一手指着他老神在在的俊脸,竟结巴起来,“你、你......”哼!她不玩了!开玩笑,一品大官的身子骨是她小小施烟络可以搞定的吗?这、这不是拎着头玩儿命吗?她向来怕死极了——她、她不干了!
      “施姑娘。”
      身后的男人声音要命的摄人魂魄——她才不上当呢,一面如斯想着,脚步却不听话地挪了回去。
      顾方之微眯着双眼,笑得愉悦,他说:“与其在外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何不与人方便亦与己方便?姑娘家只身在外,终是不妥。”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大人亦是能人,如此要事何必假手于人?”
      “方之行走宫城,分身乏术......”此外,他怎能向她讲明宫中争斗险恶,他岂会轻信宫城里的人?况且苏洵的生命对人对己都太重要!
      眼前女子清澈的眼波里疑惑重重,“大人为何信我?”
      顾方之望着她清如流涧的双眸,怎能让她知晓在这样紧迫的时势之下,他冒险做出如此危险的选择竟然是出于直觉?他身在宫城数年,阅人无数,但愿这一次不会看走眼,否则——她也是在劫难逃。
      于是,他只好含笑不答。

      当夜 皇城
      御史大夫府位于皇城右方。府邸为朱漆彤扉乌头门,左阀右阅,旌表门闾,门列囗戟。肃穆的阀阅表闾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记载着宅院主人的资历和功绩,厚重的乌头门前整整齐齐共列了十六戟,戟上套罩,囊套饰以花纹,并垂着华丽的流苏。世家可以门前阀阅,官品能够换来门前列戟;而表闾所要张扬的则是深得百姓称颂的善举。因此,由门前纷繁的陈设便可得知,这豪宅的主人不仅身居重位,还颇得百姓称颂。
      烟络手里拽着顾方之临走前塞给她的书信,仰望着眼前气势宏伟的御史大夫府。她隐隐记得师父说过,门戟的有无,是显贵与否的标志,门戟的数目,则将官阶几品表现在门前。三品门前不列戟,口戟的数量按官职的高低亦有严格的要求。一一数去,十六戟,一品门前才是此数。照师父的话来说,这样的官最好不要去招惹。
      顾方之说过,这座深宅大院的主人年纪轻轻就官拜太尉。太尉贵为三公之首,位最尊,正一品。虽说于国泰民安之际多为闲职,但是,倘若动荡一起,便是主掌军权之首,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然而,这个苏洵却又兼任御史大夫,不过从三品的官阶。看这门前的架势——享着正一品待遇的从三品御史大夫!?这样违背常理的官是不是更不应该去招惹?
      烟络摇了摇头——这御史大夫苏洵究竟是何等人物?就连顾方之那样的男子也甘愿为他如此奔走劳力,据说当今皇上对他亦是极其宠信。
      思及此处,她有些惴惴不安,却又有些小小的企盼,犹豫片刻,她下定决心,如慷慨就义般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和衣裳,一阶又一阶,缓缓拾级而上。
      烟络伸手轻叩朱漆大门的铜环,竖耳认真地听了听门内的动静,却是良久无人来应。夜里四下一片诡异的寂静。她咬咬牙,又轻轻拍打门扉,回应她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死一般的寂静。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放弃,随着不绝于耳的“咯吱”声,沉重的大门缓缓由内开启。凉飕飕的夜风之中,一盏飘摇不定的昏黄烛灯掌了出来,其后是一位身形削瘦,目光犀利的蓝衣老人。
      烟络见了他,有礼貌地微微一笑。老者初见她时一脸薄怒,随即面有疑色,低声问道:“姑娘深夜逗留皇城?莫非走失了?”
      烟络不由哑然失笑。皇城内寻常百姓固然不可随意出入,她突兀地现身御史府,确实让人费解。不过,这老翁打马虎眼儿的问话也未免太无厘头了吧。笑归笑,她还是恭恭敬敬地屈身一揖,柔声道:“民女施烟络,承殿中省少监顾方之顾大人之约前来拜见苏大人,深夜来扰,还请先生见谅。”
      蓝衣老者面色微变,喃喃道:“顾、顾大人?他怎会知道?”
      烟络双手呈上顾方之留下的信笺。信封上苍劲的行楷:苏洵亲启,内详。
      那蓝衣老者接过去,双眼一扫,随即对她毕恭毕敬起来,躬身道:“施姑娘原来是大人的贵客,有失远迎,在下乃苏府总管穆青。姑娘里面请。”
      烟络含笑谢过,紧跟了上去。

      夜色中,月影朦胧,花树摇曳,虫鸣水流。
      而熏风轻拂,原先凝滞的空气如被人撩拨了一下的琴弦,一波一波荡漾开去,浮动起淡淡的甜香味。
      很熟悉的味道?烟络侧头认真地想了想,忽然记起那是与薰衣草颇有几分相似的香气,却比薰衣草的香气淡雅高远得多。烟络沿途找寻,夜里却辨识不出香味的来源。
      蓝衣老者带路在前,她脚步匆忙地紧跟其后。隐隐觉得这府邸极大,记不起穿过了几条回廊,又越过了几座小桥之后,两人终于来到灯火摇曳的一栋大院内。那沁人心脾的甜香味愈发浓郁了,她正好奇地四下找寻花的踪迹,忽见蓝衣老者转过身来,神情严肃地对她嘱咐道:“还请施姑娘稍等片刻,穆某需先禀告我家大人。”
      烟络一直分心在找花的影子,此时突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妨事,烟络在外候着便是,有劳穆总管通传。”
      蓝衣老人旋身上前,像是怕惊着屋里的人,轻叩门扉,“禀大人,顾大人差人前来,正在院内候着。大人见是不见?”
      烟络于他身后探出头去,好奇地盯着紧闭的黑色雕花大门,等着传说中的大人回答。等来的却是一阵沉默,院子里静得连风过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良久,一管清冷如冰的男子嗓音忽然飘浮于幽香的空气中,缓缓道:“备茶。”
      烟络闻言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看来,她的好运气还要延续到第四个男子啊。这样挡都挡不住的鸿运当头究竟何时才会是个尽头呵!呵呵。她在心里笑得有些猫腻。
      不过。
      烟络秀气的柳眉轻轻一蹙。刚刚听他讲话,虽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几乎是一字一字依次费力地讲完,声音虽低沉动听到了极至,却有着不正常的低微。然而,真正的原因真的是如顾方之所说的他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所致吗?
      穆总管看着她,侧身道:“施姑娘请。”
      烟络微微一笑,绾上耳边散落的黑发,理顺一身襦裙披帛,这才尽量步履轻盈优雅地推门而入。

      房门上垂下一幅紫色珠帘,颗颗如豆大,密密地连成一气,风拂过,便发出悦耳动听的旋律。烟络走过时珠帘亦是叮咚做响,她有些诧异地停下步子,好奇地伸手抚上帘上的珠子,轻呼一声——她活到现在,从一千多年后来到古代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紫色珍珠呢!好想拽一颗下来,珍藏固然好,囊中羞涩时还可以应急吧。她就这样出神的想着,忽略了屋内的桌几书画,亦浑然未觉身前灼热的目光。
      “姑娘若是喜欢,大可卸下带走。咳、咳。”低沉动听的男子声音再度响起,随后却是数声低咳。
      烟络蓦地回过神来,俏脸通红,她怎能在一品大臣前坦露自己的穷酸?唉——出师不利。“民女施烟络见过苏大人。”尽管丢尽了脸,礼数还是不能再忘了去。
      “不必多礼。”他的声音冷冽沉静较顾方之更甚,不带一丝情绪,也没有一丝热度,果然是位极人臣的派头。
      烟络谢过之后缓缓起身,这才真正看清正前方的情景——那是教她经历数度时空都难以忘怀的人啊。
      夜凉如水。
      灯火蒙淡。
      月光流转。
      软榻上的男子一身白衣胜雪,清湛无比。此刻见了她,好看的薄唇微微抿起,唇边是似笑非笑的清冷神情,而轮廓优美的脸颊上一双深邃的眸子隐在如水的夜色之中,折射着银白色的淡淡月华,清冷地几近透明。他有着一张文官儒雅斯文的脸,但这张脸上却因那双黑瞳而现出清冷高远的傲然神情。烟络静静看着他,脑子里突然现过冰天雪地中傲霜盛放的白梅,它有着近乎无色的淡淡色彩,以及近乎无香的淡淡香气,却于万华凋谢的艰难之季自吐馨香傲然绽放,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彰显而不容忽视的的清冷高远之气。
      烟络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之间忘了开口说话。
      苏洵一双黑眸里薄冰浮动,静静地看着她,也是不语,清俊的脸上神情自若,唇角依旧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整个人显得有些飘忽难测。
      烟络怔怔地盯着他,脑子里非常丢脸地开始了空转。
      “姑娘果真是受方之所托?”他忽然眼神犀利,却用他一贯冷漠的嗓音低柔缓慢地问,语气里有了一丝嘲弄。
      烟络被他一激,蓦地敛了心神,暗自有些恼怒,嘴上却是不敢发作。忍!为了白花花的银子和一条经不起折腾的小命,这点羞辱她还是可以照单全收的!思忖至此,她温和有礼地笑了起来,躬身福道:“民女确实受顾大人所托。顾大人临走前再三叮嘱烟络,一定要将此信亲自交付苏大人。”
      苏洵稍起身接过信封,这微微一动又牵起数声低咳。
      烟络疑惑地瞧着他那张原本面色无华、眉宇间透着淡淡倦意的脸此刻愈发苍白,她却猜不透他是因何故至此?
      苏洵看了很久,幽黑的双眸里瞳色更加清淡,却瞧不出什么情绪,他复又抬头看她,问道:“顾大人可有其它交待?”
      “没有。”烟络双手一摊。
      “那……”他语音低微,似乎底气不足,缓缓说道,“姑娘可知自己为何而来?”
      “嘎?”她一脸惊诧,下意识后退一步,又踩着垂于身侧的披帛,皱眉拖出。她还是没有习惯这冗长的衣裳。
      苏洵看着她似笑非笑,这女子看似聪慧,要事上却是恁地糊涂。
      她不好意思地拿眼偷偷瞥他,一面老老实实、吞吞吐吐地答道:“我、我不知道。”
      “方之未说?”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唔。”点头如捣蒜。
      “姑娘未问?”那双黑瞳里的神色淡得愈发透明。
      “唔。”点头如捣蒜。
      “……”
      烟络羞得恨不能遁地而去,她怎会糊涂地忘了问清顾方之究竟要她来御史府做什么,害得她现在被人如此嘲弄。只好嚅嗫道:“顾大人的信上未讲明么?”
      苏洵好脾气地将信纸置于她眼前,雪白的纸笺上寥寥数字:“此女可信。”
      什么东东?烟络瞪圆了双眼,是自己太笨,或是他们太聪明?此女可信?这、这句话算什么?她求救般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子。
      “看来姑娘需要重新介绍自己。”他的语气一直淡淡的,觉不出一丝起伏。
      烟络为难地看着他,拜道:“民女姓施,施烟络,是个——”她侧头想了想,“铃医。”
      他挑眉看她,语气慵懒,淡淡的眸子里却饶有趣味地亮了一分,“走方医?”
      烟络无奈地叹气,他怎么和顾方之一样,都用此种语气如斯神情表示质疑。“烟络不才,却有一技之长。”古代铃医或走方医都是周游于乡野,有一技之长的医生,由于他们以串铃招呼病家,故得此名。这些人的医术大多来自师傅口授,每有独到之处,往往以少数草药和简便的医疗方法治病取效。
      而苏洵似乎没有细听她后面的辩解,像是有些疲惫不堪,半靠着床沿,一阵轻喘,低弱的声音里现出一丝飘忽,说道:“烟络横林,果真好意境…….”

      “大人!”
      眼见他快要倒下,屋内暗处突然闪出两道迅捷灵敏的青色身影,一左一右地扶起了他。如鬼魅般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灯火下的两名男子,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皆是青衣着身,眼神犀利,不同的还有他俩随身的兵器,一剑一刀。烟络不太懂江湖,不过隐隐觉得那两样兵器甚是不俗。剑,通体碧绿滴翠,绿得很深很浓;刀,上下火红润泽,红得甚艳甚冶。
      苏洵缓缓清醒,两人迅速收回支撑他的手,退到一旁。苏洵终于支撑着坐了起来,缓了缓,才抬眉直视身前仍旧神色自若的女子,语气冷冽,“沧海、亘木退下。”
      烟络眼角含笑,只安静地看着他。
      沧海、亘木二人领命,却并未如先前一般完全隐进黑暗之中。
      烟络突然明白,堂堂一品太尉为何会任由她一个陌生女子深夜造访——得如斯二人紧随其后,恐怕少有人能奈何得了他吧。忽见沧海、亘木二人面有忧色,同时开口:“大人,施姑娘也行医,何不——”
      “不必!”苏洵蓦地打断二人的话,一脸薄怒,唇色却愈发苍白。
      烟络虽然不明就里,仍能察觉出此刻的异常——眼前的男子像是急疾缠身。顾方之虽提过他素来操劳又忧思过度,恐怕是指朝中事务纷杂繁琐。但是,好好的青年男子就算再劳倦,亦无大碍。更何况此时他的情况根本不是脾土受损气血耗伤的迹象!莫非是——中毒?烟络俏脸刹时雪白。入室已久,她怎会笨得没有察觉?难怪顾方之坚持要她的承诺,穆总管看她的眼神极其怪异,也难怪沧海亘木二人听闻她是医士便如此失态。所有的疑惑似乎全部迎刃而解。
      只是。
      她却有更深的糊涂——他为何如此掩饰?顾方之应是为了救他逼着自己连夜来御史府,以他与顾方之的相知又怎会不明白“此女可信”的涵义,那么他又为何拒绝?
      苏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疑惑的脸,声音低微地几乎在空气中飘散开去,“夜色已深,姑娘若无去处,先在蔽府将就一晚罢。”说罢,低声喘息。
      他在赶人?烟络好笑地看着他,一面拎着雪白的短襦,挽过双肩浅绿的披帛,行至苏洵榻前,素手持起他的左腕,初下中指于关部,次下食指于寸部,后下无名指于尺部,三指稍疏。榻上的男子略做挣扎,她浅笑嫣然,“大人顽疾在身,稍有烦躁,还需两位兄台助烟络一臂之力。”
      苏洵原先苍白的脸色此时竟然铁青,冷冽的黑眸紧盯着她,不怒自威。
      烟络不由微微打了个寒噤,之后还是仰头迎上他淡如冰雪亦冷胜冰雪的清冷双瞳,笑着继续把脉,气息沉稳。
      两名青衣男子面面相觑,犹豫片刻,终于上前按住寒气深重的主子,异口同声道:
      “大人,沧海多有得罪!”
      “大人,亘木多有得罪!”
      烟络挑眉好笑地看着眼前俊逸的男子,徐徐下指,但觉指下脉来细软,重按乃得,轻取则无,不由柳眉纠结,问道:“大人近来可有异样?”
      他侧头不答,沧海亘木兄弟思量片刻答道:“昨日大人曾于八亲王府赴宴。”
      苏洵怒道:“不得胡说!”像是气极之后心神激荡,竟连连咳嗽起来。
      烟络怜惜地看着他,待他自己缓过气来,轻声问道:“赴宴的他人如何?”
      “均是安然无恙。”二人异口同声地答得相当肯定。
      “大人可记得当日膳食为何?”
      “……”意料中的不配合,烟络长叹。
      仍是沧海亘木二人做答:“说是进贡的药膳。”
      药膳?烟络想了想,中药的配伍禁忌一般虽不甚严格,但素来有十八反与十九畏之说。当即问道:“大人可识得当日的药材?”一面却在想如此毒不死人的办法,究竟是拿来做什么?恐吓?震慑?这个男人得罪了谁?
      话音刚落,却见苏洵剑眉微挑,嘴角抿起一抹幽冷的弧度,虽未开口,但那神情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若知晓,要姑娘何用?”。
      烟络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这样愚昧的话真的是她问出来的?也罢,就算不知道当日御史令的碗碟里多出了哪些药材,她还是可以试一试放之四海皆准的法子。只是——她忽然笑得顽皮,步履轻快地绕到书桌前,自己取过纸笔,沉吟片刻,拟出一张方子,转身交给沧海,笑道:“烦劳沧海亘木兄按着此方好生照顾你家大人。”
      “多谢姑娘。”
      “不必。”她笑靥如花。

      “施姑娘。”
      榻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终于开口,声音仍旧清冷如斯。
      “大人有何事吩咐?”她回首奇怪地看着他,却迎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瞳色冰冷的黑眸。
      他的口气极其严肃,完全不像先前与她交谈时的样子。苏洵一字一句,说得尽可能慢、尽可能清晰,像要叫她听得明白。他说:“苏洵死不足惜,亦无意牵连姑娘。今日之事,事关重大,你我都需谨言慎行。”
      烟络心里一惊,他竟然对自己的性命都如此漠然。
      隐约记得他是在八亲王府中赴宴归来犯的病。自是没有人会傻到在自家的筵席上毒害当朝重臣。她虽不识得那位八亲王,却能肯定他不是那样的傻子。那么,就是另有其人了?此人莫非打着栽赃驾祸的如意算盘?更有甚者是想一石二鸟?
      烟络对官场从无好感,此时愈加厌恶,却突然发现眼前的男子正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犀利如刀且寒冽刺骨,禁不住浑身陡然升起彻骨的寒意,烟络下意识地拉紧双肩的披帛,这才真正明白过来。
      他在警告她!那刺骨的眼神里分明地写着:若将今日之事泄露半句,便是——死!
      她恍然大悟,他怎会是为了袒护某人而隐忍至此的男子!?
      毒害当今皇上的宠臣,罪名不小,谁担待得起?此事若宣扬出去,要么累及八亲王,要么会拽出那个藏在幕后的黑手。且不说那隐身幕后的人可能会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光是惩治八亲王就足以掀起一番惊涛骇浪了。
      也许应当这样说,他一身心志全在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他的隐忍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天下能有相对的太平,为此,他可以不惜自己的性命,也不会吝惜任何人的性命!
      烟络长吁,多想一觉醒来,自己仍然身在风景旖旎和煦的翠寒谷,守着严肃却温和的师父,不会遇上城府在胸的顾方之,更加不想看见这样的苏洵!事实上,当时若不是她一时逞能,怎会上了顾方之的贼船。此刻若非她争强好胜,自恃才高,又怎会搅进这冰冷的泥潭?苏洵曾是警告过她啊!不过,事已至此,她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
      烟络上前,素手拾起书桌上拟好的药方,几下撕得粉碎,却浅笑道:“大人万金之躯,烟络不敢怠慢,先前的药方有考虑不妥之处,烟络重新改过。”哼!看谁先玩儿死谁!
      方子极其简单:鸡毛扫喉,催吐排毒。另一:绿豆衣四两,银花二两,连翘一两,甘草三钱,防风一钱,桂枝一钱,加水十碗,煎服,煎至两碗。每一时辰服半碗。另二:大黄三钱,厚朴三钱,枳实二钱,芒硝三钱,煎服,与前汤同法,交替服用。
      “沧海兄,有劳了。”她掷笔,巧笑嫣然。
      沧海不敢接过,却见一道冷冽的男声清晰地响起,“沧海,照办。”他看她,黑眸仍是淡淡的瞳色和冰冷的温度,并不因她的笑靥化去半分清冷寒意,也似乎并不感激她出手相救。
      烟络看着他,淡淡问道:“府上除大人外,何人说话最有分量?”
      “这……”沧海、亘木面面相觑。
      看来这深宅大院里是唯他独尊了,烟络一脸了然,“御史夫人呢?”
      苏洵薄唇紧抿,面色森然。沧海、亘木二人亦不敢做声,微微摇了摇头。
      还未成亲?烟络有些好笑,却适时地停止八卦,“穆总管呢?”
      沧海、亘木二人颔首。
      烟络展颜一笑,道:“那就有劳二位转告穆总管,明早向宫城告个假,就说苏大人身染风寒,抱恙在床,要歇息几日。”她说到此处,回首笑着问榻上那个一言不发的男子,“大人觉得如何?”
      苏洵冷眼看她,竟然没有表示反对。
      沧海、亘木才敢做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向宫城告几日假才好?”
      “我困了。哈——”烟络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开玩笑,这要看榻上的人折腾得了几日啦,实在是——不、关、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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