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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麦花臣艳史 ...

  •   临出门前,女孩又把辛苦背到鰂鱼涌的黑胶唱片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看。
      它的封底是肮脏的灰色,无数个得意微笑、手持兵器的乐高小人拼成一支微观军队,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纸上,好似一幅被复制粘贴了许多次的点阵图,令人头晕目眩。她把唱片翻转过来,黑乎乎的背景下方随机分布着一些不明显的暗棕色;上半部分,串串黄绿的灯光藤蔓似的流落下来,盖住稍远处的橙色垃圾桶,旁边是一张因为过度曝光而五官模糊的人脸。这是阿多尼斯拍的照片,是他在伦敦的某次抗议后,随手用傻瓜相机抓拍的废片。她笑笑,抽出里面的歌词。凌乱、潦草的歌词,用铅笔涂抹在寒酸、褶皱的黄纸上。这是阿多尼斯这样的人才懂的浪漫,恰似废片左下角那行刀刻一样的丑陋字迹:Amazing Grace。
      阿多尼斯,my sweet lord,时隔三年,终于又能在港地相见。
      她轻呼一口气,用额头抵住唱片。封锁期间,她那么多次地看着他,透过屏幕吟唱歌曲,用好听轻柔的口音与乐迷讨论如何寻找诗性,如何用诗心诗眼对抗苦难的生活;透过屏幕,她发现阿多尼斯的眼睛真是蓝得可怕,欧亚大陆的阻隔也抵挡不住那阵蓝色的潮水。在她的印象中,鲜少有白人能在中年时,仍保持那种儿童一样的碧蓝眼睛,那一定是一种代表纯净与脆弱的意象。她小心地把唱片放进帆布袋,出发前往麦花臣。
      七月的港岛凝聚了地球上所有的热汽,它们静止在原地不动,沉默地注视着行人,也像镣铐一样附着在他们的身上。假如没有巴士和地铁,在这样厚重的热汽里是无法移动的。她望向巴士玻璃窗的外面,公路高低起伏地向后退去,蜿蜒而行,横冲直撞;出红隧的时候,路面热得像是在反光。她打心底里感谢这辆巴士,要是没有它所带来的冷气笼罩身体,将外部的世界隔绝,那么自己一定会承受不住山东街上弥漫的夏日火焰。抛却地图指引的路线,经通菜街,然后再去麦花臣,是她选择的走法。港岛此处市集繁多,街道上弥漫着香料味、塑胶味、化学剂味、汗味与洗涤剂的味道,它的每一厘米都填塞了不同的招牌和商品,只在中间细细留了一条供两个人擦肩同行的小路。透过狭长的棚屋望向临街店铺的主人,仿佛在望另一个世界的风景,他们都躺在椅子上吹风,一动不动。这条可以淹没一切的五彩斑斓的河流,同时也向上生长,直达天际。向前行两步,各种各样的人都挤在她的视线里,有人在棚下坐成一块山石,有人拔高嗓门拨动前方的行人,行快d得唔得呀哥哥仔!有人在流动的人群里岿然不动看手机,有人仰头举手四周拍照,有人的眉峰间含有生活刻下的裂缝,又有时尚男女贴着面笑谈八卦。她的耳机没有开降噪模式,阿多尼斯奇异猛烈的音乐与街道的噪音交织,的确是显得十分和谐,有一种特别的生命力与象征意义。通常来说,游客对这里的评论流行几种:东西款式都很旧了,是比较次的义乌货;旅游的话,总是要来这里打一下卡的,各位女神不要错过琳琅满目的商品;很有九十年代的风情,特别复古,大满足!就仿佛是莅临地球观光的天外来客,她想。热浪中,她小心地拢了拢过海巴士上带下来的冷气,尽量不触碰到一名行人。
      快到街口的位置,翻过肥肥泳衣的手写招牌和蓝白相间的棚布,有家叫做L. O. EnclaV.E.的店。它必须用“一家店”来描述,因为它是打通了几间棚屋的结构,每间棚屋也都从马路中央一直搭建到人行道上,内里空间开阔;“店”的中间垂挂着一张波斯大毯,其上又有一把锡塔琴,它们显然不是商品,而是起到了划定意识形态的界限的作用,让爱之夏的大火一路从大洋对面燃烧到这里;“店”售卖物品的风格与锡塔琴及地毯强烈呼应,像是那一些迷幻的海报,自制的酒精饮料和无酒精饮料,二手的书籍与唱片,靠近“店”门口的位置是摆放手工酸面包的食品档,旁边紧紧贴着一小块用餐区,有几个人在那里抽水烟、喝花草茶;最前面甚至有人在兜售入场券,他的脖子上挂一块牌:

      锡一啖你既爱侣,即可免费入场
      LOVE CONQUERS ALL

      她抬头看看人手涂抹的显然是经过设计的招牌,身后却是二十块一本的《教夫有方》、《阎王的爱妾》系列,堆成小山的遮阳帽,等等等等,还有阿姨不耐烦地说,我问你how much啊。真是店如其名,她心想,这一座格格不入的爱的浪漫孤岛。
      她摘下耳机,仔细听店内传出的Janis Joplin的低沉有力的歌声,眼神四处浮动,最后停留在人们的情爱珠上。忽然间,腰部的冷气屏障似乎被损坏了,那里侵入属于人的体温的热度。她猛地停止呼吸,一转头对上一双焦黄的黑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陌生男人手上一使劲,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腰。那双焦黄的眼睛眯了眯,眼角挤出一滩分泌物,它说话了。咪郁啊!我……我插柒死你噶!焦黄的眼睛向右转去,好像和谁对视了一阵,随即立刻咬住她的嘴,舌头像蛞蝓一样滑入,在她的牙龈上来回舔了几次。她被撞得向后倒去,身后的帽山书山轰然倒塌。在她眨眼之前,在她来得及反应之前,在她听到行人破口大骂之前,那双焦黄的眼睛就消失了。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有那种令人作呕的痛感是真实的。她稳了稳重心,抬头发现兜售入场券的人在看她;眼神接触后,那人轻飘飘地转开了身体,胸前挂的牌子她再也看不到了。原来,焦黄的眼睛是在和他对视。她向前跨了一步,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要擦嘴,想要对浪漫孤岛大喊,想把它砸个稀巴烂,想把那双焦黄的眼睛捅个稀巴烂;她幻想自己大步向前,眼神冷峻,一拳把兜售入场券的人打倒在地,然后伸手抓过消失的男人,打到他脑浆涂满水泥地,悉数算清他所犯下的罪恶,最后喷出一口火,将这个虚伪的爱夏烧成一具焦尸。
      堵在喉咙里的尖叫让一颗心怦怦狂跳。但这街道已经快速地冲过这段不重要的小插曲。她最终无言地戴上耳机,调整至降噪模式,迈向了她的阿多尼斯。
      热浪席卷,行人无声地在她身边动着嘴唇。人行道上站立着三两青年,他们的目光齐齐向她射去,一边张望,一边交谈,时不时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机,然后又抬头望向她。她紧了紧肌肉,一口钢牙咬住口腔内壁,目光灼灼地看回去,但又怕与他们的眼神接触太久。她越是接近,三两青年似乎就越激动,最后举起手指向她。她的大脑混乱地盘旋,甚至想到了绕路。但她没来得及改变路线,那几名青年突然直直朝她走来。她紧绷的双腿自动停在原地;她摘掉耳机,假装在包里寻找耳机盒,无法预测他们将对自己说什么。其中一个男孩的帆布袋擦过她的手臂,他轻声说sorry,然后停也不停地继续向前走。她吐出憋着的一口气,转过头望望三两青年,才发现他们刚才是在打车。浑身的血液终于在那一刻带着羞耻爬至脸颊,市集上发生的事开始不断在面前倒带重播,也包括自己竟然是那么欢天喜地地走进那里;她的眼睛又涨又热,自己彻底成了一个杯弓蛇影的蠢人。
      到麦花臣的路程不够她听完一首歌,却显得那么漫长。阿多尼斯弹奏吉他的声音在这段时间里被无限拉长,折叠又打散,原本多么残酷爽利的一首“Frederick, the Ripper Master, Boogieing”,这时却迷幻得像B面中的“Fanny, the Haunted One, Drifting”。在前几场演出里,阿多尼斯总喜欢把范妮放到最后安可的部分,独自一人抱起木吉他,演唱亡魂游荡的故事。她绕着麦花臣一圈又一圈地走,随着弗雷德里克的尖叫在心里默唱范妮。这个地方匍匐于三四十层楼高的住宅脚下,邻近加多利山威严的豪宅,港铁的南北命脉东铁线在这里呼啸而过,她幻想人们从高处冷冷往下看,看她半睁着眼睛于低洼处游荡,经过已经聚集在场馆门口的青年中年老年,不时被张贴在场馆外的阿多尼斯的海报吸引。她把那种,自己、其他怪人以及阿多尼斯被世俗围观的感受收于心底,竟然有一种和他们相依为命的感觉。算了,今夜在这里相聚的人,谁又从主流社会中讨到过好处呢?她叹了一口气,倚靠在海报旁。
      场馆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男女,高矮胖瘦,长短不一,好像全世界奇形怪状的人都来到了这里。也有人说,为什么来那么早,票上明明有排队的号码。她在心里回应,这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关乎信念的行动;过去,阿多尼斯来这里的音乐节做大轴表演,她总要早上九点就去入口排队,即使当天刮台风,接着要一整天只靠少量的水与饼干渡过,减少排泄的欲望,就站在淤泥与雨水里守住前排,双腿都打不了弯。经过这样痛苦煎熬的一天,阿多尼斯带给人的慰藉才是无可比拟的。一切都已沉沉睡去,他才终于在浓烈的光影下出现,就像卡拉瓦乔笔下召唤圣马太的神迹。她在这时相信,今天的磨难已经发生,而阿多尼斯,也会再次成为那道光束。她望向玻璃门里的自己的倒影,手臂上盘桓的树木枝干,紧实的肌肉,没有化妆,她定能与阿多尼斯在今晚联结。
      入场是一种模糊虚幻的印象,似乎转瞬间,她就开始朝着舞台的方向狂奔。她的心脏一直保持着高速的跳动,周围人的呼吸和体味仿佛刀子割在她的皮肤。要向前奔跑,跑!跑向最靠近阿多尼斯的位置,要站在那里最清楚地再次看到他的双眼,以及遍布雪白的皮肤的热汗。她的左手护着黑胶,于是右手猛地撞上黑色的金属栏杆。跑动时撞到她的男女青年挤到了她的身侧,她望向左右,警惕地牢牢抓住栏杆。还有一个小时开场,roadie在台上忙忙碌碌,还有一个半小时,她的阿多尼斯就会走到她的面前,抓起明黄色的Telecaster,倾泻恩典的甘露。至少要在这里守到那时,人群就会把她焊死在前排。
      舞台上,roadie在调试设备、张贴歌单、东奔西走。一个毛发颜色淡到几乎看不见的中年男人站到话筒前,用浓重的北方腔调说test test one two three test test one two three do you miss me。很调皮,她和其他观众都笑了起来。但他们的动作总是太慢,她不需要这样的逗乐。手开始不停拉扯头发,确保头皮还有痛感;拔下一根,拉断,叠在一起,再拉断,搓揉,然后丢到栏杆前的空地上。她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有倒刺,于是深深地垂下头颅,泄愤一样猛力一撕,指甲盖上方涌出一小滩血。痛得闭上双眼,咬紧牙关,耳鸣声重重地回响,融进暖场音乐里。那是阿多尼斯喜爱的锡塔琴弹奏的音乐,她攀附住这阵琴声,缓缓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视线里有缓慢移动的色块,她恍然想起,自己总喜欢听着阿多尼斯喝酒与夜奔,在封闭的小区里跑、尖叫,累了就坐在垃圾桶边上,观看深夜有光和人影的窗户。阿多尼斯说,世界纷纷杂杂,人永远来来去去,或许下一刻就消失在时间的河流中,他希望自己能做那一朵没有记号的玫瑰,不被人所遗忘。色块逐渐变得清晰,她的眼睛竟然有些发热。那些roadie的样子,她已经记不太清了,有人光头,蓄着大胡子,有人额头上有很深的纹路,头发好像已经三年没洗,有人不知道为什么在室内戴墨镜。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行走在阿多尼斯的舞台上,她用手掌覆盖住咽喉,冷静了下来。
      在某个时刻,roadie终于都收到了指令似的陆续走进后台,灯光一黑,她知道“(I Love You) For Sentimental Reasons”要来了。
      人群爆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声,从后方传来的热浪瞬间将她吞没;这些人,抛却了被社会锤打的铁皮,暴露出原本奇形怪状的模样。喜欢阿多尼斯的人,多少带一点奇怪的因子,她想,我们在这里,用CD或是黑胶或是数字音乐或是一些偷录的靴腿(阿多尼斯甚至私下里和我们说,他不介意别人听盗版,他要人“听到”音乐)创建我们的新世界,阿多尼斯站在高处唱着国歌,带领我们对抗主流的社会。管他平常是如何在工作的压力下痛苦地窒息,管他平常生活里要如何硬着头皮面对指指点点;管他平常要遭遇多少制度性的不公,管他平常会陷入多少个走投无路的困境。只要阿多尼斯站在眼前,“我”就不复存在(她确信这不是言过其实,而是一种共通的感受)。她手臂上的皮肤因为挤压与摩擦力,在金属栏杆上扭曲地错位着,她又一次暗暗记忆这种疼痛的感觉,她知道,这是一种自由与解放的疼痛。
      Sam Cooke不断的念咒声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渐淡却又不完全平息。每次都是这样,心脏简直要在她的胸口燃烧出一条火的道路。所有人都在无比喧闹的黑暗中睁大双眼,望向舞台的左侧。
      她的阿多尼斯,他们的阿多尼斯,他终于降临。
      黑色的一个人从阴影里脱落,他的眼眶深陷,吸收着所有的光芒,仿佛是梦游到了这新国度;微弱的灯光下,被照亮的额头与瘦削的脸颊几乎是透明的,将杂质都拒于门外;他头上的浮发凌乱地飞舞,与灰尘构成了一道惨白的圣光,将他围起。合成器已经在背后发出刻意刺耳的、刮擦金属、似风的声音,吉他细细地与它交织,突然插入的复杂鼓点有节奏地震动空气,在人的内脏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波纹。阿多尼斯背起明黄色的Telecaster,右手覆盖立麦,

      ……this is an ode to……
      不安的,躁动的,抛下爱侣柔弱的港湾,
      走遍大陆边缘外的奇峰险谷,
      好奇的,异想的,烧毁圣徒热切的信函,
      探索外邦乱土中的诡计淫术;
      掉落那畸状丛生的岩洞,攀附精怪的悦音,
      冲刷进流淌黄金的平原,倚靠暖香的胴体;
      脂玉肉琳堆砌的波涛滚滚不休,遮蔽人的心神伺机而动,
      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如梦似幻,
      四肢百骸片片脱落,沉溺这死亡的温床,
      天堂的蛛丝自由垂下,将血肉打入地狱的赤焰
      ……an ode just for you……

      她恍恍惚惚地任由头倒向一边,仿佛失去意识的动物,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明明才唱完第一首歌,却又感觉二十个世纪已经奔腾而过。后排有人在大喊,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沙哑的男声咆哮着说,you gonna fuck me so hard Adonis;她看到阿多尼斯把潮湿的长发往后拨去,喉结在细腻的汗雾中上下滚动,他的蓝色的眼睛迷人且危险地笑,sure come meet me at the backstage door after the gig。密实的音乐在麦花臣里涌动,一砖一瓦都将它留在这小小的场馆,使这里变成一块秘密的飞地,空气里充斥着汗水与啤酒的颗粒;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暖融融的,皮肤紧贴着皮肤摩擦,对抗不断喷出的冷气,让这片人潮头晕目眩,无所谓今夕是何夕,东倒西歪地向身边人索取支撑。
      人们很快就挥别了乐队,等到安可时间的阿多尼斯独自上场。他怀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台上,脸顺着立麦往下滑落,他沉默了很久。观众在此刻自然是要给他掌声的,她也与其他人一样,高举手臂对正前方的阿多尼斯欢呼。台上人抬起头来,眉头微锁,无言地用那阵蓝色潮水扫过全场(她感觉阿多尼斯多看了自己一眼,她立刻告诉自己这是错觉),随后,他终于梦呓一样低声说,谢谢,谢谢各位,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原本……我们不至于会有这么多的感慨,但这几年发生了太多足以让人幻灭的事,直到现在我才愿意相信,我们终于又跨越了空间的阻隔,太美了,我感觉……非常高兴,希望麦花臣永驻记忆之河。依照她所愿意认为的,阿多尼斯果然演唱了游荡的亡魂范妮,并在最后动情地倾诉,heavenly, too brief a treat……今夜这一切的一切,都顺利得让人想哭,此前种种不快,仿佛已抛到九霄云外,她甚至接到了阿多尼斯随手扔下台的拨片,这是在做梦吗?散场音乐“Goodnight Ladies”伴着场馆大灯的亮起,轻柔地抚在人的面上,她多想自己现在就立即沉沉睡去,摔倒在地上,融进这块飞地。

      * * *

      她举起变温的一樽啤酒,半闭着眼睛,透过它遥望呼啸而过的东铁线列车。
      散场之后,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一个小时,一边平复心情,一边等待阿多尼斯。原本围在门口的人渐渐离开,只得零零星星的一小簇和她一样,还留在原地。有些人一边张望,一边绕着麦花臣走来走去;有人先是走开了,不久后又嚼着7-11的饭团走了回来。她用拇指在黑胶外壳的边缘上来回摩擦,心里不断排演阿多尼斯出来后的画面。是第一个就大步走向前好,还是等其他人都与他交谈完毕,最后一个拦下他离开的步伐比较好,她逐个分析利弊。假如理查德还是那个心善的巡演经纪人,想必他不会阻止阿多尼斯单独与最后一名歌迷交谈得久一些,她想。于是,在其他人小声惊呼,并且朝同一个方向快步走去的时候,她只是慢慢站立起来,跟在他们的身后。人群立刻将阿多尼斯围住,她看不到太多;只有他的蓝色的眼睛在迷雾一样的黑夜里闪闪发光,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歌迷。寒暄、拍照、签名、拥抱,完成上述步骤后,歌迷心满意足地离开。一头灰发的理查德穿着黑色T恤,他并没有出手打断这样常见的场面,只是自顾自地看着手机。
      有人是带着三四岁的小女儿过来的,她看到阿多尼斯与母亲交谈两句后,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然后就要搂着小女孩合照;阿多尼斯飞快地低头看一眼不过自己一半高的孩子,接着毫不介意、理所当然地双膝下跪,和小女孩保持在了同一高度。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还是那个无拘无束、奔放热情的自由精灵。人群真正地散去了,她终于迈步向前。她的命运时刻就要来临。
      阿多尼斯往周围看了一圈,她忽然没由来地想,那个在演出时咆哮的男人呢?他有否等在麦花臣某个秘密的角落?脚步犹疑中,她的目光对上了阿多尼斯的蓝色潮水。
      哦,晚上好。阿多尼斯主动和她打了招呼。
      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努力说出准备好的话语。说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来气。
      嗨,阿多尼斯,晚上好。……晚上的演出非常棒!这次飞过来的时候还顺利吗?
      非常顺利,谢谢你晚上来看演出。哦抱歉,我身上还有汗,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摇摇头,拿出了黑胶。她认真地对阿多尼斯说,自己非常喜欢新专辑,也非常喜欢专辑的封套设计,自己手上的唱片是Record Store Day时买的,这次来香港也特意带上了;她用双手把唱片护在胸前,继续说道,
      我喜欢里面那种,对抗一切并且为此自豪的格格不入感,尤其是范妮;你把那种恐惧、不安和愤怒刻画得太好了,我仿佛也变成了游荡的范妮……我以前不知道这个故事,我简直无法想象那种绝望的情绪。
      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用手掌在脸上摩擦。
      阿多尼斯没有注意到黑胶似的,而是眯起眼睛打量眼神闪避的女孩;他的注视里带有一种兴趣。
      他摸了摸下巴,然后说,哦,你不是本地人?我是说,谢谢,你思考了很多,我非常荣幸。事实上,这样一来,A面歌曲里的弗雷德里克就显得更加疯癫了,不是吗?他身上还透露出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性的狂暴。我相信,他在杀害死者的时候,是将性的冲动转化成了暴力,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在死者身上展现自己的权力与地位。
      她有些不解。她想要谈论的是范妮,而不是弗雷德里克有多么复杂,多么危险。她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质问,对阿多尼斯而言,范妮只是陪衬用的B面歌曲吗?但阿多尼斯怎么会这么落后肤浅?她问不出口,她希望今晚余下的时间也顺利、美好地流淌。
      大概是看到她一直不回话,阿多尼斯又说,很酷的文身,实际上,演出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是树吗?
      是的,树有一种沟通天地的灵气,也很有力量,我很喜欢。她迅速接话,被阿多尼斯观察的喜悦瞬间推翻了心里的疑惑。
      阿多尼斯笑了,他仿佛是在温和地安慰她,我也是。树皮的触感也很好,总是诱惑着我,我可以摸一下吗?
      他没有等她回答,就将手掌伸了过来,然后抬起她的手臂,放到眼前仔细观瞧。这样突然又粗鲁的动作让她大吃一惊。阿多尼斯的神情与姿势,就像是在检查刚刚高价购得的一把名刀。
      这种感觉实在是非常奇怪。阿多尼斯只是轻轻托着她的手臂,假如她愿意,她可以轻松地抽身,但阿多尼斯又确实喜欢与人做身体接触,他说这是一种博大而原始的爱。她思前想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阿多尼斯盯着她的手臂,用一种自言自语的腔调低声说,太美了,你读过十六世纪的英国诗歌吗?这令我想到了人文主义者对于美的歌颂,这是一种奇妙的如痴如醉的感觉,有人说这些诗肉&欲气息太重了,也有讨好权贵的嫌疑,而我却不同意,那是一种奔向解放与自由的状态,相信你也有相同的感受。来吧,女士,让我仔细看看你。突然,阿多尼斯加大力气,用一只手钳住了她,另一只手毫无预警地开始摸她的手肘;他的下半身紧靠过来,贴上她的大腿,将她困在了自己与玻璃幕墙形成的囚牢内。
      阿多尼斯低下头,怡然自得。他轻声说,哦,刚才离得太远,没有注意到,你的嘴唇也很美。
      市集上的回忆又开始倒流,她僵直着身体,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的第一个清晰的想法是,自己是不是令阿多尼斯误会了什么?不!怎么会……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对话与动作。她又想到了那个在演出中咆哮的男人,阿多尼斯原来没有在开玩笑吗?他是在开玩笑吗?明明是要借助演出来摆脱市集上的可怕经历,但现在,阿多尼斯的脸却和那个男人重合了;不对,在阿多尼斯的心里,是她和范妮重合了,他苦苦地唱着范妮的歌,只是想寻求一个哀婉的陪衬,那些愤怒,那些仇恨,全都来源于她自己。她说不出话来,想往旁边闪避,但阿多尼斯更加野蛮地抓紧她,另一只手继续往上摸她紧实的手臂肌肉,探进短袖里,摸过肩膀和腋下。他的嘴贴在她耳边,吹了一口若有若无的气,然后舔了一下耳道,轻柔地告诉她,
      当心不要走到马路上,那边有车,很危险,你该照看好自己的。你可以靠着我,我不介意,你身上很软。
      她厌恶地咬紧牙关,转头躲开阿多尼斯喷着毒气的嘴。一个观众模样的男孩甩着手上的水从场馆里出来,他停留了几秒,期间吹了一声口哨,然后笑着用白话说,个鬼佬都几中意你,劲wo。她只感觉浑身发冷,胃里却烧起了一阵怒火。
      阿多尼斯听不懂白话,但他不需要听懂,他知道那个人在说什么。他也跟着笑,然后转头悠闲地对理查德说,阿理,再帮我去买瓶啤酒,台上的那瓶是尿吗?理查德像个面目模糊的泥人,他咕哝了一句,注意力没有朝这边分一丝,径直走开了。这个心善的巡演经纪人离开的时候,连一颗灰尘都没有震动;如果不是阿多尼斯对他说话,她根本就意识不到,旁边还站着一个袖手旁观的成年人。
      她被阿多尼斯困住,他们又被豪宅、东铁线和高高的住宅楼包围,看着高处的人一盏盏点亮明灯,人造的灯火永恒地俯视着麦花臣前的恶行,在MOKO逛完商场的人不会注意到这里;旺角东的夜晚真的很明亮。
      远处传来靴子踩地的声音,一个差人踏着男性健壮的步伐,朝他们走来。她在情急之下大喊了救命,那差人在口袋里掏东西的手一顿,眼神锐利地朝这边看了过来;他立即明白了情况,拿着东西的手抽出警棍,大声做警告。阿多尼斯的手瞬间松开了,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但很快,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笑了出来。他轻快地向差人打招呼,晚上好啊先生,烟不错,蓝莓爆珠?哦,你的警号是……他同时解锁手机,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差人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又把警棍放了回去。他先是含糊地解释,烟是刚从违规吸烟的人那里没收的,自己只是好奇看看,然后拉高音量说,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他再也没有看她。临走前,他拦下了想过来问话的同事。
      阿多尼斯转过头,自然而然地把鼻子凑在她的脖子上闻,然后说,好了,他走开了;听说中文里有个词语叫做香汗,对吗?中文可真是风雅啊。她一时陷入无尽的绝望,浑身失去了力气。她忽然明白,不会有人来救自己。她仿佛在经历一种濒死的体验,追逐阿多尼斯的过程全都被翻找出来,接受她站在远处冷冷的审视。原来,对于自己来说,听摇滚总是一种便利的选择。她能在委屈时听,愤怒时听,甚至在遭遇社会性的幻灭与个人的失落时听。人家的音乐、人家的歌声、人家的乐器,似乎已经帮她说出了一切,她不用思考,只需要沉浸;她喜欢称那个过程为汲取力量,因为听完之后,她总能顺利地在伤口上浇灌混凝土,遗忘哪一处有狰狞的痕迹。但这是不切实际的,以麦花臣为中心的这一天,将她匆匆盖掩的情绪撬开了一个口子;不断地消解自我,最终都只能让自己深陷死亡的温床。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到了这种时候,她居然还在从阿多尼斯的歌里吸收灵感;眼前的恶棍应当会说,她真该谢谢自己。她松手,任黑胶跌落地面。
      阿多尼斯终于注意到了这张唱片,他仿佛已经确认她痴笑疯癫,不会再有反抗的举动。他退开,然后捡起黑胶,翻转着看了几下,也不关心唱片有否破损。他说,哦,你带了这张黑胶过来,22年的RSD限定版。你想要签名吗?要不要自拍?我可以在拍照的时候吻你。他在裤袋里摸索了一下,抽出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她低声说,我叫Jing-lei。闻言,阿多尼斯故作夸张地说道,是和那位女演员的名字一样吗?沉默的花蕾。
      她抬起头,看向阿多尼斯蓝色的潮水,眼神平静无波。
      “不,我的名字写作惊雷,意思是划破大气的雷电。”
      她没有在等阿多尼斯理解自己的意思,而是逼近了他,一只手虚虚地拖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伸进裤袋。阿多尼斯看上去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得意忘形,似乎早料到自己的魅力能横扫一切,让所有人跟他主动索吻。当昔日的神迹摔进泥潭露出真身,成为腐臭的尸块,他所做的一切都能够逗笑她。她发动全身的肌肉,凶狠地捏住阿多尼斯的后颈,然后举起早已准备好的锋利钥匙,毫不留情地插进了他的眼球里。
      阿多尼斯在地上痛苦地扭动,像一捆被烧毁成灰的稻草。他一边哀嚎一边怒骂,我操你妈狗娘养的臭婊子,我操,我操……我操!
      她静静地用衣服擦拭钥匙,退开时踩上了飞落在一边的唱片。上面那几个歪歪斜斜的潦草小字——Amazing Grace——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又像她,终于摆脱了阿多尼斯的定义。
      “弗雷德里克,你尽管炮制甜蜜的幻象,范妮不会让你再三地得逞。”
      七月的港岛,凝聚了地球上所有的热汽。她深深地呼吸,神情凝重,一头扎进这真实的热浪里。

      * * *

      几日后。

      @ F. Adonis Baker_HQ:
      来自理查德:亲爱的乐迷朋友们,我很遗憾地通知各位,由于阿多尼斯在前几日的巡演过程中不慎摔倒,伤及眼球,情况比较严重,本次巡演将无限期推迟,各位可在Townsend Music官网选择退款,或凭订单换取演出周边及新专辑”Amazing Grace”一份。如有最新消息,我将在阿多尼斯的账号上进行更新。非常抱歉为各位造成了不便。保重,爱你们的,理查德。
      P. S. 各位的关心皆已转达给阿多尼斯,他非常开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麦花臣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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