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看人手涂抹的显然是经过设计的招牌,身后却是二十块一本的《教夫有方》、《阎王的爱妾》系列,堆成小山的遮阳帽,等等等等,还有阿姨不耐烦地说,我问你how much啊。真是店如其名,她心想,这一座格格不入的爱的浪漫孤岛。 她摘下耳机,仔细听店内传出的Janis Joplin的低沉有力的歌声,眼神四处浮动,最后停留在人们的情爱珠上。忽然间,腰部的冷气屏障似乎被损坏了,那里侵入属于人的体温的热度。她猛地停止呼吸,一转头对上一双焦黄的黑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陌生男人手上一使劲,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腰。那双焦黄的眼睛眯了眯,眼角挤出一滩分泌物,它说话了。咪郁啊!我……我插柒死你噶!焦黄的眼睛向右转去,好像和谁对视了一阵,随即立刻咬住她的嘴,舌头像蛞蝓一样滑入,在她的牙龈上来回舔了几次。她被撞得向后倒去,身后的帽山书山轰然倒塌。在她眨眼之前,在她来得及反应之前,在她听到行人破口大骂之前,那双焦黄的眼睛就消失了。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有那种令人作呕的痛感是真实的。她稳了稳重心,抬头发现兜售入场券的人在看她;眼神接触后,那人轻飘飘地转开了身体,胸前挂的牌子她再也看不到了。原来,焦黄的眼睛是在和他对视。她向前跨了一步,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要擦嘴,想要对浪漫孤岛大喊,想把它砸个稀巴烂,想把那双焦黄的眼睛捅个稀巴烂;她幻想自己大步向前,眼神冷峻,一拳把兜售入场券的人打倒在地,然后伸手抓过消失的男人,打到他脑浆涂满水泥地,悉数算清他所犯下的罪恶,最后喷出一口火,将这个虚伪的爱夏烧成一具焦尸。 堵在喉咙里的尖叫让一颗心怦怦狂跳。但这街道已经快速地冲过这段不重要的小插曲。她最终无言地戴上耳机,调整至降噪模式,迈向了她的阿多尼斯。 热浪席卷,行人无声地在她身边动着嘴唇。人行道上站立着三两青年,他们的目光齐齐向她射去,一边张望,一边交谈,时不时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机,然后又抬头望向她。她紧了紧肌肉,一口钢牙咬住口腔内壁,目光灼灼地看回去,但又怕与他们的眼神接触太久。她越是接近,三两青年似乎就越激动,最后举起手指向她。她的大脑混乱地盘旋,甚至想到了绕路。但她没来得及改变路线,那几名青年突然直直朝她走来。她紧绷的双腿自动停在原地;她摘掉耳机,假装在包里寻找耳机盒,无法预测他们将对自己说什么。其中一个男孩的帆布袋擦过她的手臂,他轻声说sorry,然后停也不停地继续向前走。她吐出憋着的一口气,转过头望望三两青年,才发现他们刚才是在打车。浑身的血液终于在那一刻带着羞耻爬至脸颊,市集上发生的事开始不断在面前倒带重播,也包括自己竟然是那么欢天喜地地走进那里;她的眼睛又涨又热,自己彻底成了一个杯弓蛇影的蠢人。 到麦花臣的路程不够她听完一首歌,却显得那么漫长。阿多尼斯弹奏吉他的声音在这段时间里被无限拉长,折叠又打散,原本多么残酷爽利的一首“Frederick, the Ripper Master, Boogieing”,这时却迷幻得像B面中的“Fanny, the Haunted One, Drifting”。在前几场演出里,阿多尼斯总喜欢把范妮放到最后安可的部分,独自一人抱起木吉他,演唱亡魂游荡的故事。她绕着麦花臣一圈又一圈地走,随着弗雷德里克的尖叫在心里默唱范妮。这个地方匍匐于三四十层楼高的住宅脚下,邻近加多利山威严的豪宅,港铁的南北命脉东铁线在这里呼啸而过,她幻想人们从高处冷冷往下看,看她半睁着眼睛于低洼处游荡,经过已经聚集在场馆门口的青年中年老年,不时被张贴在场馆外的阿多尼斯的海报吸引。她把那种,自己、其他怪人以及阿多尼斯被世俗围观的感受收于心底,竟然有一种和他们相依为命的感觉。算了,今夜在这里相聚的人,谁又从主流社会中讨到过好处呢?她叹了一口气,倚靠在海报旁。 场馆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男女,高矮胖瘦,长短不一,好像全世界奇形怪状的人都来到了这里。也有人说,为什么来那么早,票上明明有排队的号码。她在心里回应,这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关乎信念的行动;过去,阿多尼斯来这里的音乐节做大轴表演,她总要早上九点就去入口排队,即使当天刮台风,接着要一整天只靠少量的水与饼干渡过,减少排泄的欲望,就站在淤泥与雨水里守住前排,双腿都打不了弯。经过这样痛苦煎熬的一天,阿多尼斯带给人的慰藉才是无可比拟的。一切都已沉沉睡去,他才终于在浓烈的光影下出现,就像卡拉瓦乔笔下召唤圣马太的神迹。她在这时相信,今天的磨难已经发生,而阿多尼斯,也会再次成为那道光束。她望向玻璃门里的自己的倒影,手臂上盘桓的树木枝干,紧实的肌肉,没有化妆,她定能与阿多尼斯在今晚联结。 入场是一种模糊虚幻的印象,似乎转瞬间,她就开始朝着舞台的方向狂奔。她的心脏一直保持着高速的跳动,周围人的呼吸和体味仿佛刀子割在她的皮肤。要向前奔跑,跑!跑向最靠近阿多尼斯的位置,要站在那里最清楚地再次看到他的双眼,以及遍布雪白的皮肤的热汗。她的左手护着黑胶,于是右手猛地撞上黑色的金属栏杆。跑动时撞到她的男女青年挤到了她的身侧,她望向左右,警惕地牢牢抓住栏杆。还有一个小时开场,roadie在台上忙忙碌碌,还有一个半小时,她的阿多尼斯就会走到她的面前,抓起明黄色的Telecaster,倾泻恩典的甘露。至少要在这里守到那时,人群就会把她焊死在前排。 舞台上,roadie在调试设备、张贴歌单、东奔西走。一个毛发颜色淡到几乎看不见的中年男人站到话筒前,用浓重的北方腔调说test test one two three test test one two three do you miss me。很调皮,她和其他观众都笑了起来。但他们的动作总是太慢,她不需要这样的逗乐。手开始不停拉扯头发,确保头皮还有痛感;拔下一根,拉断,叠在一起,再拉断,搓揉,然后丢到栏杆前的空地上。她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有倒刺,于是深深地垂下头颅,泄愤一样猛力一撕,指甲盖上方涌出一小滩血。痛得闭上双眼,咬紧牙关,耳鸣声重重地回响,融进暖场音乐里。那是阿多尼斯喜爱的锡塔琴弹奏的音乐,她攀附住这阵琴声,缓缓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视线里有缓慢移动的色块,她恍然想起,自己总喜欢听着阿多尼斯喝酒与夜奔,在封闭的小区里跑、尖叫,累了就坐在垃圾桶边上,观看深夜有光和人影的窗户。阿多尼斯说,世界纷纷杂杂,人永远来来去去,或许下一刻就消失在时间的河流中,他希望自己能做那一朵没有记号的玫瑰,不被人所遗忘。色块逐渐变得清晰,她的眼睛竟然有些发热。那些roadie的样子,她已经记不太清了,有人光头,蓄着大胡子,有人额头上有很深的纹路,头发好像已经三年没洗,有人不知道为什么在室内戴墨镜。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行走在阿多尼斯的舞台上,她用手掌覆盖住咽喉,冷静了下来。 在某个时刻,roadie终于都收到了指令似的陆续走进后台,灯光一黑,她知道“(I Love You) For Sentimental Reasons”要来了。 人群爆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声,从后方传来的热浪瞬间将她吞没;这些人,抛却了被社会锤打的铁皮,暴露出原本奇形怪状的模样。喜欢阿多尼斯的人,多少带一点奇怪的因子,她想,我们在这里,用CD或是黑胶或是数字音乐或是一些偷录的靴腿(阿多尼斯甚至私下里和我们说,他不介意别人听盗版,他要人“听到”音乐)创建我们的新世界,阿多尼斯站在高处唱着国歌,带领我们对抗主流的社会。管他平常是如何在工作的压力下痛苦地窒息,管他平常生活里要如何硬着头皮面对指指点点;管他平常要遭遇多少制度性的不公,管他平常会陷入多少个走投无路的困境。只要阿多尼斯站在眼前,“我”就不复存在(她确信这不是言过其实,而是一种共通的感受)。她手臂上的皮肤因为挤压与摩擦力,在金属栏杆上扭曲地错位着,她又一次暗暗记忆这种疼痛的感觉,她知道,这是一种自由与解放的疼痛。 Sam Cooke不断的念咒声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渐淡却又不完全平息。每次都是这样,心脏简直要在她的胸口燃烧出一条火的道路。所有人都在无比喧闹的黑暗中睁大双眼,望向舞台的左侧。 她的阿多尼斯,他们的阿多尼斯,他终于降临。 黑色的一个人从阴影里脱落,他的眼眶深陷,吸收着所有的光芒,仿佛是梦游到了这新国度;微弱的灯光下,被照亮的额头与瘦削的脸颊几乎是透明的,将杂质都拒于门外;他头上的浮发凌乱地飞舞,与灰尘构成了一道惨白的圣光,将他围起。合成器已经在背后发出刻意刺耳的、刮擦金属、似风的声音,吉他细细地与它交织,突然插入的复杂鼓点有节奏地震动空气,在人的内脏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波纹。阿多尼斯背起明黄色的Telecaster,右手覆盖立麦,
……this is an ode to…… 不安的,躁动的,抛下爱侣柔弱的港湾, 走遍大陆边缘外的奇峰险谷, 好奇的,异想的,烧毁圣徒热切的信函, 探索外邦乱土中的诡计淫术; 掉落那畸状丛生的岩洞,攀附精怪的悦音, 冲刷进流淌黄金的平原,倚靠暖香的胴体; 脂玉肉琳堆砌的波涛滚滚不休,遮蔽人的心神伺机而动, 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如梦似幻, 四肢百骸片片脱落,沉溺这死亡的温床, 天堂的蛛丝自由垂下,将血肉打入地狱的赤焰 ……an ode just for you……
她恍恍惚惚地任由头倒向一边,仿佛失去意识的动物,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明明才唱完第一首歌,却又感觉二十个世纪已经奔腾而过。后排有人在大喊,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沙哑的男声咆哮着说,you gonna fuck me so hard Adonis;她看到阿多尼斯把潮湿的长发往后拨去,喉结在细腻的汗雾中上下滚动,他的蓝色的眼睛迷人且危险地笑,sure come meet me at the backstage door after the gig。密实的音乐在麦花臣里涌动,一砖一瓦都将它留在这小小的场馆,使这里变成一块秘密的飞地,空气里充斥着汗水与啤酒的颗粒;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暖融融的,皮肤紧贴着皮肤摩擦,对抗不断喷出的冷气,让这片人潮头晕目眩,无所谓今夕是何夕,东倒西歪地向身边人索取支撑。 人们很快就挥别了乐队,等到安可时间的阿多尼斯独自上场。他怀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台上,脸顺着立麦往下滑落,他沉默了很久。观众在此刻自然是要给他掌声的,她也与其他人一样,高举手臂对正前方的阿多尼斯欢呼。台上人抬起头来,眉头微锁,无言地用那阵蓝色潮水扫过全场(她感觉阿多尼斯多看了自己一眼,她立刻告诉自己这是错觉),随后,他终于梦呓一样低声说,谢谢,谢谢各位,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原本……我们不至于会有这么多的感慨,但这几年发生了太多足以让人幻灭的事,直到现在我才愿意相信,我们终于又跨越了空间的阻隔,太美了,我感觉……非常高兴,希望麦花臣永驻记忆之河。依照她所愿意认为的,阿多尼斯果然演唱了游荡的亡魂范妮,并在最后动情地倾诉,heavenly, too brief a treat……今夜这一切的一切,都顺利得让人想哭,此前种种不快,仿佛已抛到九霄云外,她甚至接到了阿多尼斯随手扔下台的拨片,这是在做梦吗?散场音乐“Goodnight Ladies”伴着场馆大灯的亮起,轻柔地抚在人的面上,她多想自己现在就立即沉沉睡去,摔倒在地上,融进这块飞地。
@ F. Adonis Baker_HQ: 来自理查德:亲爱的乐迷朋友们,我很遗憾地通知各位,由于阿多尼斯在前几日的巡演过程中不慎摔倒,伤及眼球,情况比较严重,本次巡演将无限期推迟,各位可在Townsend Music官网选择退款,或凭订单换取演出周边及新专辑”Amazing Grace”一份。如有最新消息,我将在阿多尼斯的账号上进行更新。非常抱歉为各位造成了不便。保重,爱你们的,理查德。 P. S. 各位的关心皆已转达给阿多尼斯,他非常开心。
1.“阿多尼斯/Adonis”取自希腊神话,亦可参考莎的Venus and Adonis;
2.“Frederick, the Ripper Master, Boogieing”与“Fanny, the Haunted One, Drifting”这两首歌的名字取自英国女童Fanny Adams谋杀案,凶手为Frederick Ba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