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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前事 ...

  •   2008年夏,那年的黄金贵已经谢了顶,看起来是个满身烟臭味的普通中年大叔。

      正午阳光正烈,办公室里不许抽烟,烟瘾难耐,黄金贵带着烟盒和打火机来到室外的树荫下吞云吐雾。

      黄金贵的师父风华正带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女孩找到了正在树下抽烟躲懒的他。

      风华正介绍了女孩的身份。

      她的化名叫余情,是风华正新收的徒弟,十九岁,正在上大学。

      比黄金贵的女儿稍大一点。

      像余情这种非传承性的、半路出家的咒术师,为了避免影响到他们的家人,协会往往会为他们另外安排一套假身份。他们一辈子使用假身份工作,真实的身份可能只有自己和为自己做担保的年长术师知道。

      黄金贵夹着烟,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咒术师。

      余情有一张秀气的脸,她的个子很高,身材纤细,有一头黑亮的直短发,皮肤白皙,眼神木讷,表情很淡。

      首都七月份的天气很燥,正午的阳光相当毒辣,只消在那大太阳底下站上片刻,就热得人汗如雨下、难以忍受。

      小师妹跟在师父身后,不动声色地从下风的树荫走到了上风的大太阳底下。

      她那一身雪白的好皮子被这午后的阳光一照,直晃得人眼睛疼。

      黄金贵看她闻不了烟味,便用手指捏灭了烟,主动和她握了握手,顺势将她扯回到树荫下。

      小姑娘的手掌也瘦巴巴的,没什么肉,掌心有新茧,骨架很结实,是个做咒术师的好苗子。

      黄金贵对这个小师妹很满意。

      风华正将余情调到了黄金贵手下。

      回到办公室后,风华正将余情的资料交给了他。

      除了寻常的档案之外,风华正把余情下学期的课表和校历也给了他一份。

      黄金贵有些不解。

      风华正将余情支了出去,悄悄地对他说:“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多得给她安排工作和训练,除了睡觉、吃饭和上课的时间之外,最好一点额外时间都不要给她留。”

      风华正不自觉叹了口气:“她情绪不太对,但凡有一点空闲时间,就会想着去死。”

      黄金贵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风华正走后,黄金贵带着余情,向她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和她接下来可能会做的工作。

      末了,黄金贵问她:“你比较想接什么样的任务?”

      余情想了想,说:“给钱多的。”

      黄金贵点了点头。

      后来的接触中,黄金贵发现,余情的物欲很低,或者说,她的各种欲望都很低。

      她没什么兴趣爱好,也没什么娱乐,空闲时常常对着虚空发呆。

      她的作息很混乱,如果没有人提醒的话,除非困到双手发抖、心慌心悸,是绝不会去睡觉的。

      饮食也同样如此,如果没有饿到腹痛的话,她想不起来吃饭。

      在这个暑假,除了正常安排她的工作和训练之外,黄金贵在纠正她的生活习惯上废了不少工作。

      眼看着她的身体越来越结实,工作也变得得心应手起来,黄金贵感到无比的满足。

      可是,黄金贵仍有一个疑惑。

      咒术师的基础工资不算低,加上接任务给的分成,余情每月能拿到的薪水十分可观。余情的物欲很低,生活十分朴素;她的父母正值壮年,身体健康,有稳定的工作,也不需要她供养。她赚得这么多,花得也很少,怎么会那么缺钱呢?

      她不像是贪财的人。

      2009年元旦前夕,偶然的一次经历,揭开了答案的一角。

      当时单位发了年货,是例行的米面油和挂历,东西很多、很重。

      当天深夜,工作结束之后,黄金贵开车将余情送到她租住的房子楼下,顺便帮她运年货。

      小区没有电梯,年货很多,余情一趟搬不完,黄金贵帮她搬了一袋面粉。

      余情提着一桶油、两袋米,胳膊下面还夹着卷成筒状的挂历,走在黄金贵前面,为他引路。

      一时无话。

      夜很深,楼道里静悄悄的,其他楼层里稍有一点动静都能听得很清楚。

      两人早早就听到了第三道仿徨的脚步声,因此,在看到那个焦急得在余情的家门外转圈的中年女人时,两人都不是很意外。

      只是,黄金贵注意到,在看到女人之后,余情的情绪立时变得低落下来。

      女人约摸四十岁上下,打扮很时髦,穿了一件紫色的风衣,戴了丝巾,还化了妆。

      只是女人的情绪十分焦急,头发乱糟糟的,眼圈黑得粉底都遮不住,口红也花了,看起来相当憔悴。

      会是余情那个做老师的继母吗?

      不像。

      黄金贵虽然没见过她的继母,但听过她的声音,知道她是个温柔小意的人,绝不是面前这个一见到余情就扑过来抓住她的肩膀大呼小叫的泼妇。

      几句话的功夫,黄金贵知道了,她是余情的生母。

      那个在她出生后不久就抛弃了她的生母。

      她是来要钱的。

      她打牌输了钱,追债人找到了她住的地方,房东把她赶了出来,她找到女儿,求女儿收留自己,又求女儿借自己一笔钱偿还赌资。

      这是最后一次了,女人保证道。

      余情的肩膀塌了下来,她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泛起了波澜,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黄金贵已经记不清了,毕竟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件事之后,黄金贵知道了余情生母的存在,也知道了余情疯狂接任务赚钱,是为了供养自己的赌狗生母。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赌狗母亲是个拖累,是个堵不上的大窟窿,百害而无一利,黄金贵肯定会劝他们放弃她的。

      但余情早就失去了活着的动力,支撑她在这个世界上苦苦挣扎的,是她对家人的责任感。

      余情没什么同理心,责任感却很强。

      有这么一个需要她照看的拖油瓶,她一时半会儿放心不下,就不会再寻死了。

      余情大学学的临床医学专业,那时临床医学大多是四年制,余情大学毕业后没有去医院工作,她成为了一名全职咒术师。

      她的时间立刻变得空闲起来。

      为了填充余情的时间,黄金贵给她介绍了一个新人做她的徒弟。

      余情收下了这个徒弟。

      黄金贵挑选的是一个师范大学毕业的年轻男人,单身,五官端正,幽默风趣,情感丰富,情绪稳定。

      这个人就是余情的第一个徒弟——林湫。

      一方面,黄金贵选中林湫,是因为他性格积极、富有同理心,他希望这个徒弟昂扬的精神能够影响到余情,让余情变得开朗一些。

      另一方面,林湫是黄金贵为余情挑选的“相亲对象”,他希望两人能够在学习和工作中建立男女感情。

      他想让余情成家,他想让她能够有一个孩子。

      有了孩子,被抚养子女的责任绑住,余情可能就不会想着奔赴死亡了。

      可惜这对师徒之间没有生出任何一点男女之情。

      在林湫之后,黄金贵为余情安排了更多的优秀的单身男青年做她的助理、搭档或者徒弟,可是余情一次都没有心动过。

      看她对男人不来电,他甚至还介绍过几个女人。

      话说回余情大学毕业那年。

      咒术师的工作之外,当时的林湫正在一所中学任教。

      余情大学刚毕业,身上有学生习气,对从事教师这一职业的人很尊敬,丝毫不敢看轻了这个徒弟。

      于是就有了这对师徒互称老师的有趣画面。

      共轭师徒。

      事实上,他们确实是对方的老师。

      余情教给林湫如何做一个咒术师。

      林湫教给余情如何做一个正常的人。

      那段时间的余情的情感肉眼可见得变得丰富起来。

      她笑,她闹,她悲,她乐。

      余情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

      可惜林湫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咒术师,余情也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人。

      一年以后,林湫在一次任务中失去了自己的右手臂,离开了咒术界。

      这件事对余情的打击很大,她消沉了一段时间。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学会了抽烟。

      过去一点烟味都闻不得的小姑娘变成了个离不开烟的老烟枪。

      几个月后,余情似乎从这个事情里走了出来。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余情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不再总是面无表情的了。

      大家都说余情看起来随和了很多。

      2016年初,余情生母吸毒过量,冻死在街头。

      不再需要扶助生母,一时间,余情失去了活着的动力,一有空闲时间就开始寻死。

      黄金贵每天都紧盯着她,可还是让她抓住了几次自杀的机会。

      看着躺在ICU里昏迷的余情,风华正不忍心看到她的死亡,于是就诅咒了她。

      不老和永生,普通人趋之若鹜的东西,被这个一心寻死的年轻人轻易得到了。

      余情伤愈后,风华正为她安排了一个周期很长的工作——在整个种花国土上建立起能够监察监视咒灵和咒术师的结界,以便维护郭嘉长治久安。

      这个庞大工程的起点,是余情的老家,白洋淀。

      白洋淀错综复杂的地理条件,为大量古老的咒灵提供了栖息的温床。

      余情回到白洋淀祓除咒灵、布置结界,顺便探亲。

      余情对自己的父亲和继母一直心存愧疚。

      因为不敢面对这对善良的夫妻,余情上大学之后,就断了和他们的联系,除了每月发工资后打回去一笔钱之外,再也没打过一通电话,再也没回过一次家。

      在那次探亲之后,余情似乎打开了一些心结。

      她再也没做过求死的事情。

      2018年10月31日晚,原定当天晚上余情有一个巡逻任务,因为有急事,余情向黄金贵请了假。

      黄金贵准假。

      几个小时之后,咒术师协会内的生命监测系统发出警报,系统判定注册咒术师余情已经去世。

      黄金贵感觉天都塌了。

      余情的短假是他核准的,他没问余情的去向就草率地答应了。

      那么余情的死,是不是也有他的一分原因呢?

      黄金贵感到十分愧疚。

      当夜,黄金贵梦到了余情。

      梦醒时,枕巾濡满了泪水。

      余情是一个强大的结界师,同时也是一个强大的咒具师。

      她擅长制作各类结界楔子以及咒具。

      传闻她有一个私库,除了她,谁都进不去。

      那里面存放着无数咒物、咒具和楔子。

      在余情活着时,就有不少人对这个私库虎视眈眈,余情死后,立刻就有人提议说要找到她的私库充公。

      很快,有人找到了一个跳大神的萨满,他的术式能够将死去的人的灵魂召唤回来,以便亲友向亡人询问一些问题。

      为了完成这个仪式,有人找到了余情同父异母的妹妹,余欢欢。

      一来,余情去世,有一笔存款需要他们继承;二来,这次请神需要余情的家人配合;三来,咒术师协会内血统论盛行,协会损失了一位优秀的结界师,血统论者认为她的血脉亲人一定也有着结界师的天赋,因此,他们想要培养余欢欢成为下一个余情。

      对于余欢欢被牵扯到咒术界的这件事,黄金贵感到十分愧疚。

      原本余情的真实身份是保密的,咒术师协会内只有余情、黄金贵和风华正三人知道余情成为咒术师之前的生活轨迹。

      余情那次回白洋淀时,为了祓除特级咒灵,申请了咒术师协会内部的增援。

      作为增援行动的指挥人,黄金贵没能保护好余情的隐私,余情的真实身份和她的家人被暴露在其他咒术师协会高层面前。

      因此,在余情死后,立刻就有人找到了余情的妹妹余欢欢。

      他们的动作太快了,快到黄金贵没来得及提前带走她,快到黄金贵没来得及保护她。

      余欢欢对咒术界的一切都很陌生。

      在得知姐姐的死讯之后,余欢欢立刻就答应了请神的要求,并愿意成为一名咒术师。

      没有人告诉她这样做会带来的后果。

      一想到自己一时的疏忽,有可能断送一个人的未来,黄金贵就感到十分的焦虑。

      他想要在请神仪式之前找到余欢欢,把她即将面临的危险告诉她,让她重新谨慎地做出决定。

      可是余欢欢被他们藏了起来。

      一直到余情葬礼那天,黄金贵终于见到了余欢欢。

      余情的葬礼定在她头七那天,请神仪式就安排在葬礼那天的灵堂里。

      作为余情的异母妹妹,余欢欢长得和余情一点都不像。

      余情的个子很高,将近一米八,身材健壮,留短发,性别特征不明显,长相英气大方,做事果断,气质舒张,气场强大,有时甚至会被误认成男性。

      余欢欢的个子并不突出,但长相很精致,杏眼桃腮,柳眉弯弯,有一头漂亮的长发,身材窈窕,性格温柔,气质淡雅,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学生。

      说起来,黄金贵刚遇到余情时,她差不多也是这么大的年纪。

      十几年的时光将一个腼腆的女学生磨练成了一个强势的女战士。

      请神仪式成功了。

      在萨满的术式作用下,余欢欢的眼睛失焦,表情变得空白。

      神调唱过几遍,余欢欢突然一抬头,然后眨了眨眼睛,起身伸了个懒腰。

      明明人还是刚刚那个人,可是神态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黄金贵知道,余情回来了。

      黄金贵有满肚子的话想要问她。

      你死哪去了?

      你怎么死的?

      谁杀死的你?

      痛不痛?

      可是,看着她站在自己面前,黄金贵喉头一梗,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泪水充满眼眶,黄金贵闭上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

      余情的二徒弟柳棠激动的心扑了上去,抱着她的腿哭了起来。

      年轻人就是好,年轻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做一些事情。

      比如大胆地拥抱自己死去的朋友。

      余情说自己没有死透,她说她二十一天后会回来的,还警告他们不要动自己的妹妹和遗产。

      黄金贵有些开心。

      可短暂的欣快之后,深深的忧虑又漫上了心头。

      没有死透?是说她要变成咒灵了吗?还是说她有其他的后手?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痛不痛?

      她……

      一连串的问题没来得及问出口,余情踹破了文王鼓,强制结束了仪式。

      黄金贵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葬礼之后,黄金贵带走了余欢欢,将她保护了起来。

      他告诉余欢欢更多关于咒术界与咒术师的事情,希望她能重新斟酌一下成为咒术师的选择,或者等二十一天后,余情回来了,再做打算。

      余欢欢答应了。

      她回学校上课去了。

      黄金贵很欣慰。

      二十一天后,先回到这个世界的不是余情,是一个陌生的霓虹男人。

      柳棠空欢喜一场。

      余情手写了一封信,要求为他安排一个合法的身份。

      虽然有些失落,柳棠还是按照信上的要求去做了这件事情。

      黄金贵感觉余情快要回来了,兴奋又焦虑地等待着。

      时间变得越来越难熬。

      午后,有一场小会。

      会议上,黄金贵感到自己的手机震了震,打开一看,发现是一条调用忌库物品的通知短信。

      黄金贵有种隐隐的预感,他收起了手机,兴奋地等待着。

      陆续有人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加入到讨论会之中来。

      终于,会议室大门再次打开,一个咒术师带着另一个眼熟的女人走了进来。

      来人有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个子很高,气场强大,脚步坚定。她上身穿着一件浅卡其色短夹克,胸口露出丝绸衬衫黑色的领子,下身是一条深棕色条绒工装裤,身后背着一个黑色的大双肩包。

      她的长相不算出众,但身材相当健硕,衣着打扮与自己的气质十分融洽,看起来相当强势,让人不容小觑。

      黄金贵与她对视,两人不约而同地颔首、微笑。

      黄金贵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太好了,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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