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五克》白漆

1、放生

　　车厢里冷气开得很足，周期清楚地感知到手心里冷汗的粘腻。
　　她绕过正在刷小视频的邻座大叔的头看向窗外，万里无云的碧空，风一般向后移动的深绿的树，恍然觉得是这过于明丽的颜色让她紧张。她在离经叛道，可这世界还是温顺得一如既往。
　　后背伤痕隐隐作痛。
　　周期脑子里浮现出父亲勃然大怒的样子，那条本该躺在太爷爷牌位下的皮鞭扬起的一阵劲风呼啸在她耳边。而她依旧跪得笔直。
　　“彤彤！回来！”车厢里突然响起一道焦急的女声。
　　周期回过神。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兴奋地从她背后的方向跑过来，嘴里模仿着火车“呜”“呜”的鸣声。
　　经过周期的时候，小女孩绊了一下，身体眼看着就要往前倾倒。她手疾眼快，立马伸手接住小女孩失去平衡的身体，把她扶正。
　　小女孩的家长匆忙跑来，从周期手中抱回女孩，带着感谢的笑容：“谢谢你啊，小姑娘。”
　　“不客气。”周期红着脸。
　　“彤彤，你要说什么？”那位家长点了点小女孩的额头。
　　彤彤眨了眨眼，看向周期，奶声奶气：“谢谢漂亮姐姐。”
　　周围乘客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
　　周期脸更红，“不客气。”
　　她依稀听见周围慈祥的笑声里夹着一声轻笑，和别人都不一样，是一种饶有兴趣的笑，感觉笑的不是小女孩而是她。
　　好尴尬……
　　一切归于平静后，周期靠在座位上，继续看窗外的天。邻座大叔终于停止了刷视频，在睡意的诱惑下歪头打起了呼噜，让她得以对窗外的一切一览无余。
　　其实周期知道，她不可能对窗外的一切一览无余。
　　但她觉得这种感觉还不赖。
　　看久了，困意滋生，但因为怕坐过站，她一直强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过去。半梦半醒，迷迷糊糊。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机械女声：
　　“南城东站快到了，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周期“啪嗒”一下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身体往上蹭了蹭，坐直后抬头看了眼广播：“下一站：南城东站。”
　　她抱紧怀里的背包。
　　天色有些暗了，气温依旧炎热，蝉鸣四起。火车站大门口赫然立着“南城”二字，周期抬头看了看，拉着纯白的行李箱，从建筑物的阴影下走出去。
　　五分钟后，她按照地图的指引顺利到达海滩边。
　　深蓝的海与暗碧的天相衔接，海面上的波纹泛着闪烁的银光，波浪不厌其烦地追逐着金灿灿的沙滩。
　　周期在沿滩房屋的屋檐下缓缓踱着，视线未曾离开过这于她而言新奇神秘的景色，她甚至有一种冲上海滩跳进海里的冲动。
　　找到自己在网上预订的快捷酒店，周期来到前台，想要办理入住，前台小姐面无表情道：“请出示身份证。”
　　她老老实实把身份证递给前台小姐。
　　前台小姐扫了眼身份证。
　　“好的，”她拿起一张房卡连同身份证一起递给周期，语气平平，“这是房卡。祝您旅途愉快。”
　　房间很小，但还算干净。周期利索地整理好了东西，一看表，已经六点多了。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肚里空空，于是慢吞吞地解决了提前买好的面包。然后便坐在床边，愣愣地盯着窗外的海，好久好久。
　　三个小时的高铁，有些遥远的距离，此刻她离开了家乡青川，孤身处于一个陌生的海滨城市，对它的了解仅限于百度上的几幅图片以及下了车后的几步路。
　　那天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像做梦一样。
　　不知道豆豆怎么样了。周期心里陡然生出担忧。而且再一次想起了被她忽略已久的后背的伤口。似乎在疼，又似乎没有。
　　还有她的计划。今天，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周期把扔在床上的背包重新拿起，带上房卡便出房间下了楼。
　　她还是沿滩走着，路过一个电线杆，就从包里取一张纸，涂上固体胶，小心地粘上去，再一点一点压实。
　　来自墨蓝海面的晚风经过女孩，吹动散落的发丝，路灯暖黄的光下倒映着一个认真的影子。
　　周期一直向前走，偶然抬头，看到面前有一栋小区。小区是开放的，门没关。门卫室里不知怎的没有人。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小区。
　　进去后周期就不奇怪为什么门卫室里没人了。
　　小区内部黑灯瞎火，一盏路灯都没有，充分说明基础设施不完备，更何况是安保措施。
　　她开着手机的手电筒，强装镇定地在每一栋楼墙上重复着之前的动作。时不时回头张望有没有人来。
　　这个小区很安静，只有零星几户人家亮着灯，风吹过灌木丛的“沙沙”声听起来像有东西在躁动，手机手电筒的光冷冷的，格格不入地插在广大的黑暗里，颇有些瘆人。
　　周期贴完最后一张，连忙拉好背包，重新背到背后，寻找刚才进来的入口。她低头快步走着，偶尔抬眼辨一辨路。后背的汗渗到伤口，引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你在干嘛？”
　　周期一惊，抬头的那一瞬间，猝不及防撞上了说话的人。对方轻呼了一声。
　　“不好意思。”反应过来后她连忙退开几步，向对方道歉。
　　因为手机手电筒没关，直直地照在对方脸上，所以周期抬头的时候，又惊了一下。
　　这个姐姐，有点好看。
　　就算眯着眼都看得出来的好看。
　　女人无奈地眯着眼，出言提醒道：“可以，先关一下手电筒吗？”声音好温柔。
　　“嗷嗷！”周期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划了好几次才把手电筒的页面划开，然后关掉，“不好意思。”
　　女人这才睁开眼，周遭太暗，周期看不清她的眼睛。
　　“你第一次用智能手机？”
　　“啊，不是……”
　　女人“哦”了一声，是笑音。
　　“你在这干嘛？”
　　周期有些窘迫，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骗人是不对的，于是指了指其中一张被她贴在墙上的纸，小声道：“贴广告。”
　　“看你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是贼呢。”女人调侃道。
　　周期尴尬地立在原地。
　　她顺着周期指的方向走过去，弯腰细看。
　　“如您需要小学或初中英语家教，请联系本人。”下面一串电话号码。
　　女人笑着叹了口气，走回周期面前，问道：“你多大了？”
　　周期眨了眨眼，完全忘记一分钟前自己“骗人是不对的”的论断，不假思索道：“十八。”
　　女人看了她几秒，半晌才点点头。
　　“你不是南城人吧。”
　　“嗯。”周期心里疑惑，是听口音听出来的吗，可她普通话明明很标准啊。
　　“来旅游的？”
　　周期点头。
　　“顺便做个家教啊？”女人声音里透露着一丝忍俊不禁。
　　周期感觉耳朵渐渐热起来。好像，这个谎，确实有一点愚蠢。
　　“好了，不逗你了。”女人道，“你是不是缺钱？”
　　“啊？”周期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女人道，“我和朋友在这附近有一家餐厅，你可以来帮忙，我会给你工资。”
　　“……啊？”周期更加怀疑自己的耳朵。
　　“千真万确。你不嫌弃的话，我们还包吃包住。”
　　周期目瞪口呆，脑子里几个词旋转木马般转着：“给你工资……”“包吃包住……”
　　这是，天上掉馅饼？会不会是骗人的，她一旦和她走，就会被卖去割肾什么的……
　　“嗯？可以吗？”女人歪头看她。
　　“我…我要考虑一下，我们可以加个联系方式，我想好了会来找你的。”周期谨慎道。
　　“好。”
　　她们加了微信，一起走出小区，因为有人陪着，周期倒也没有之前那么怕了。
　　趁外面有灯，周期趁机偷看了女人好几眼。她瞳孔的颜色比常人淡，看起来很温柔，皮肤白，唇形优雅。扎着马尾，穿着简单的纯白短袖，和浅蓝色牛仔裤。
　　“需要我送你回你住的地方吗？”女人在灯下问。
　　周期摇摇头，“不麻烦姐姐，很近的，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好，那你注意安全。”
　　“嗯。”
　　两个人各自转身。
　　周期走出十步远，手机突然提示有微信消息。她打开微信。是那个女人发来的：
　　“林尽欢。”
　　周期轻声念道。她转头，却没看见人影。
　　林尽欢开着车，龟速跟在某人后面，手机忽然一亮。她支开一只手去拿手机，看见对方发来的消息：
　　“周期。”
　　她无声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