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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万物终将消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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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在里面?”
正在说话的男生,声音处于变声期,头发染成了黄棕色,穿着校服上衣,黑色紧身裤子,外套随意搭在肩膀上,五官眉眼凶狠。
“在...在里面”
很多人随着答复,领头的男生踢开仓库的门,手上拿着后面的男生递过来的钢管,眼睛直接锁定里面因为害怕畏缩在角落的那个女生。
眼泪和淤青同时出现在女生白净的皮肤上,藏在宽松的校服里。眼泪可以擦掉,但是淤青和红肿就像刺青,扎眼又消不散,堆积在心里,等一场永远不会下的雨。
红红的巴掌印在女生白细的脸上,真刺眼,无论是女生默不作声躲在角落里任由拳脚落在身上颤抖的样子还是周围旁观看热闹亦或者上去补上两脚当作玩乐的人,都很刺眼。
承受者沉默不语,反而加害者大声嘶吼。扯掉的衣服,漂亮的手指被碾压,来往的人也不会关心那个女生做了什么,只会觉得是不是她活该。
明明外面阳光怎么热烈,却怎么也照不到这小小的仓库。
真冷啊,女生在心里默默想到。她紧紧的卷缩在一起,又被迫拉起重重的跪在地上,身上的痛苦渐渐麻木。身体尚且麻木不堪,灵魂却飘到了秋天凋零之后落下的树叶被风吹起,旋转漂浮,降临到她的手中,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然的馈赠。
真陌生,也真奇怪。
“同学,同学!”
她尽力睁开眼睛,感受到面部拉扯的痛苦,阳光太刺眼了吗,视线模糊不清,努力睁大眼睛,越来越疼,眼泪不受控制的流出来。
突然她感受到眼前一黑,一双温热的手覆盖到了她的眼睛上,又怕顾及到她脸上的伤口很快就松开。“你先别睁开眼睛。”
贺暮云乖乖点头,不在努力挣扎把眼睛睁开。
“你慢慢站起来,我带你去医疗室。我叫宋庭时,是来参观校园的,很高兴认识你。”
女生的声音轻淡又温柔,很平缓,如慢慢流动的溪水,清澈缓和人的心灵。伴随她的声音,在她的搀扶下,她颤颤悠悠的站起来。
“你把我放在那边的椅子上就好了,我可以自己解决。”
贺暮云紧紧的靠着那个女生,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一件宽松的外套包裹起来,她不由的一怔,新同学,怪不得有勇气过来帮她,不过也是,自己已经这样了,能做的就是不让别人也经历过一遍她的痛苦而已。
宋庭时听完她的话后,什么也没有说,直接扶着她到椅子上。她们静静的坐在椅子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校仓库平时是放杂物的地方,平时鲜少有人来这里打扫,久而久之,里面的器材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阳光透过窗洒进来的时候,可以清晰的看到灰尘在光里,聚拢又分散,就像光精灵。
可是,当安静的角落变成罪恶的滋养,无人在意,所以便可以尽情生长了吗?
宋庭时看着眼前的女生,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因为红肿显得恐怖,眼神麻木平静,身体单薄的好像下一秒就可以化成风吹走,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又好像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完全屏蔽了周围的一切。
看着她,宋庭时会不自觉的想起幼时还没有离去的母亲。
从宋庭时有记忆的时候,母亲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卷缩在椅子上,床上,出去的时候就像提着线的木偶,她几乎没有看过母亲笑的时候,母亲每次看向她的眼神,总是下意识的带着一丝憎恨,但是又很快的掩盖过去,变成一摊死水。
宋庭时的爱就像破碎的瓶子,母亲逃出困着她的笼子,给她最后的拥抱,弥补了其中的一角。母亲的奋起反抗,逃脱,真正的离开,就像一首前期平淡后期振奋人心的激昂战歌。无数人赞扬鼓励母亲的反抗,因为是对的,即使在困难,也艰难的走下去了。
只是,宋庭时被遗忘了而已,遗忘在小小的破碎的房间里。往前走的人,从来都不会往回看,她很开心母亲的逃离,母亲的反抗,母亲的独立。
只是,会有一点伤心,原来她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不应该的。
父亲爱着他,母亲爱着她,所以我算什么呢?
宋庭时偶尔也会这么想,因为不是男生,所以十月怀胎生下来,爷爷奶奶失望的眼神。她时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过时的娃娃,好像放在哪里都不受欢迎。
小时候哭过,闹过,最后只剩下平静了,平静的接受母亲为爱的反抗,为独立的赞歌。平静的接受父亲与他的耳鬓厮磨。
夜里睡不着起来,走到客厅想喝杯水时,发现母亲坐在窗前看着月亮,抽着烟。眼神虚虚晃晃的与宋庭时对视了一眼,又继续看向月亮。
宋庭时习以为常的走到客厅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再倒了一杯红酒给母亲。走过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就当她像往常一样,正准备回去的时候。
“如果我走了,你会恨我吗?”
母亲没有看向她,声音很淡很轻,如果没有仔细听,可能会消散在夜里吹起的风里。
“不会,恨有什么意义吗?都一样,太多了,太累了。”
“作为母亲,我很抱歉。”
宋庭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她。
“妈妈其实很爱你,但是妈妈更爱自己,庭时,你可以怪妈妈,恨妈妈,一辈子太长了,妈妈…我只是选择一条让自己舒服的路,抱歉。”
刘玉的手指拿着烟,轻轻的抖了一抖,看向宋庭时,眼神不在憎恨,只是复杂又遗憾。有些人的爱那么少,只有一丁点,给了自己和最爱的人就没办法分给别人了。犯下的错,吃过的亏,夜里的辗转反侧,吃过的药,只能及时止损了。
刘玉知道是自己的错,自己的一时懦弱,造就了宋庭时的出生。
“真的有人是不被祝福出生的吗?”
她这么问过姥姥和姥爷。
她们摸了摸宋庭时的头,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不,宋庭时是我们希望祝福的存在。”
星星很好看,月亮也很好看,所以姥姥和姥爷一定会很开心,住在那么幸福的地方。
宋庭时是破碎又健全的,破碎的是她拼拼凑凑的灵魂,健全的是姥爷姥姥给予给她的全部的爱。
宋庭时是反叛又包容的,反叛的是刘玉给予她的底色,包容的是家庭造就的肆意涂抹。
“你有那么一刻看到我是觉得幸福的吗?”
月光被乌云遮住让宋庭时看不到刘玉脸上的情绪,但是她感受到了刘玉望向她的眼神,有悔恨,有悲伤,有内疚,还有一点麻木。
刘玉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呼出的烟在眼睛里升起淡淡的白雾,看向宋庭时,我能给你什么呢?“对不起。”
宋庭时站在暗处,乌云散开,月光照在刘玉的脸上,相顾而无言。
宋庭时就是这么长大的,磕磕绊绊,幼时因为期待爱,四处碰壁,所以装爱的瓶子越来越小,后面就只装下了姥爷姥姥给的爱。她小心翼翼的守护着仅有的爱,牢牢地紧握在手中,可是又好像流沙,在她的手里慢慢流失。后来,装爱的瓶子被她锁了起来,束之高阁,久而久之,变成了残破品,消失在了不知名的角落里。
“我们的阿时,不要害怕死亡,更不要畏惧爱,我们或早或晚都会离去,只是我们很抱歉,没有陪你走得更久一些,还记得姥姥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每个人死去后,会变成葬在海里的沙,海永远都在那里,每一次的潮起潮落都是每个人活着的证明。我们不会离去,会变成你心里的种子,你每想我们一点,我们就会在你心里生根发芽,会慢慢变成一颗大树,常伴你左右,等到你的离去,我们才会和你一起离去。”
宋庭时泣不成声的拿着姥姥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可是她觉得自己很幸福,非常幸福。
刘玉和贺暮云不一样,刘玉逃开了,即使代价是放弃所有。贺暮云却还在牢笼之中,越陷越深。
“要么求助,要么反抗。”
宋庭时说完,直直的看向贺暮云的眼睛,目光坚定,彷佛有一团火,能够把一切都燃烧掉。
贺暮云就像被刺伤到般,默默的移开了视线,哑然无言,她的勇气只有那么一丁点,早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消失殆尽。
或许是宋庭时从始至终平静的语调亦或者因为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总之,贺暮云突然就想把这一切的遭遇全部都告诉她,即使痛苦,可是她积压太久了,再不说,她会疯掉的。
“其实很简单,我只是让他让一下,因为他挡住了我的桌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子生气发起火来,走到讲台上把粉笔连带粉笔盒朝我扔了下来,最后好像还不消气,把教室里的垃圾桶抬起来,把垃圾倒在了我身上。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可能逗笑他了吧,他发出刺耳又难听的笑声,没有人帮我,老师来上课的时候,大家都好平静,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件事情的发生就好像一个开关,让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消气的玩具、垃圾的聚集地、平安夜故意装垃圾的盒子,我成了他们宣泄生活的口子或者消遣的玩意。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但是很快,他们也再婚了。他们婚姻的失败是不堪回首的往日,我的存在是他们奔向各自新的美好生活的阻碍。我曾远远的望过爸爸和新娶的妻子在给他5岁的女儿过生日,我站在门店的窗前,聚精会神的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幸福的笑脸,才知道原来生日是用来庆祝的,而不是争吵过后空荡荡的房子。我羡慕甚至妒忌那个女孩,因为她轻而易举的拥有了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爱。一直以来,他们留给我的是虚无的冷漠、夺门而出的震响声、歇斯底里的吼叫以及每个月按时打到卡里的生活费,还有那所被他们抛弃的房子。好笑的是,我在一日又一日的霸凌中,感受到了活着是什么感觉。”
她的声音平静,就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与她无关。四周静静的,她漠然的剖析自己的内心,明明痛苦得要死,却忘记了该怎么宣泄自己的情绪,只能任由暗黑的海水一点一点的挤压磨碎,沉溺深海。
“这是我姥姥和姥爷专门去寺庙替我求的护佑和祈福的红绳,我姥姥给我戴上的时候对我说,多给我求了一条,想要佛祖多多保佑我。其实那时候我姥姥的身子已经很不好了,但是她还是在姥爷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的爬上了寺庙,替我求下了这两条红绳。现在,我把其中的一条红绳给你,如果姥姥看到了,我想也会保佑你的。”
宋庭时把其中的一条红绳取下来,不等贺暮云的反应,强硬但是动作又很轻柔的把红绳给他戴上。她郑重庄严得好像在进行一个很了不得的仪式一样,现实却是在一个破旧的仓库里,戴得久了有点脱色的红绳,两个破碎的灵魂,在磕磕碰碰的触碰彼此。
“我不能说以后会好的,但是总会好的。”宋庭时目光坚定的看向贺暮云。
正午的太阳很热很热,一股热风吹到贺暮云的脸上,她对上宋庭时的眼神时有些哽咽,却又说不出话,泪水滴到地板上,湿润成花朵,她才意识到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泪水越流越多,她不断用手抹去,可是眼泪就是停不下来。宋庭时轻轻拥抱住她,任由她的泪水沾湿她的衣服,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
会更好吗?我们都不知道,只是如果不迈出第一步,就永远不会变好。
时间从来不会淡化受过的伤,所谓结疤也是笑话。受过的伤,永远是鲜红的,愤怒的,恐惧的,让你在梦里惊醒,又再一次流出鲜血。新的鲜血滋养了痛苦、厌倦、麻木,从来不会诞生新生。
所谓释然,最好的方法是让加害者受到同等的伤害,哪怕一句真心实意的道歉,可是转念一想,又怎么可能呢?
可是,如果不去做,就永远不会变好,那道疤加剧了疼痛,让贺暮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真的好疼啊。
她奋起反抗,消失在浪潮中。只有海面上飘红的血迹,证明她的存在,而转眼几个浪潮间,血迹又被掩盖。那么,她又是谁呢?
当海被鲜血染红,与残红的夕阳融为一体,唱一首生命的绝歌,人们被眼前的美景所惊艳,注视海下的白骨所悲伤时,罪恶早已被冲刷干净,而审判却姗姗来迟。
*
宋庭时和贺暮云再一次见面是初三的时候,在新的初中里。两人同时作为新的转学生提前见面了。
贺暮云只是看到宋庭时的背影,就认出了她。
今天阳光正好,她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日历,平时本来不会注意的小字,今天却不断的在她的脑海里重复。
诸事皆宜。
宜相见,宜重逢,宜万事。
她不自觉的摸了摸缠绕在手腕的红绳,已经被她摸得脱色,但是摇晃起来响起来的铃铛声依旧清脆。
风吹起,宋庭时注意到了微弱的铃铛声,她转过头与贺暮云对上了视线,两人都一怔,没有反应过来。宋庭时以为不会在遇到她了,贺暮云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过头。
“你好呀,又见面了。”
宋庭时对她露出笑脸,眼睛弯成月牙。初次见面时的短发已经到了肩膀,头发还是和短发时一样,凌乱又洒脱。
“你好,宋庭时。”
两人相视一笑,周身的氛围变得轻快又宁静,就好像徜徉在温暖的海里,舒适的风轻佛过头发,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沉浸在风里、海里。
属于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重逢每天都在上演,离别也是,所幸,我们是重逢得不早不晚,谢谢你的到来,给我暗无天日的生活,带来一束猛烈而刺眼的光,它的余温灼热而漫长,跨过了悠长的四季,与你相见仍然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