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个承诺》共平澜

1、回家

　　宋妍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快递员叫嚷着恭喜她。
　　她礼貌性回复，拿着通知书上楼，她没什么可分享的，也没什么人分享，这份厚重的通知书，越看越扎眼。
　　刚高考完没几天，父母就因车祸去世了。
　　她家在上营，父母都在上市企业工作，家庭条件非常不错，她也很争气，成绩非常好。
　　填志愿那几天最忙，她根本不想好好填志愿，抽出了两天时间胡乱报了一通。
　　原本她很有把握去Top1，可这次的第一志愿是上营大学。
　　高中学校老师念在她的情况，也没劝她什么，只是让她放宽心，好好对待生活。
　　她的状态，说反常但也在情理之中。
　　她从小就很乖，别人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这次也是，帮忙处理后事时也看不到什么情绪。
　　她和她室内的那副油画一样，神女在月光的倾洒下恬静美好，对这个世界不带一丝偏见与埋怨。
　　成功进了营大，上课下课照常，快挂科了会熬夜背书，暑假会参加政府的志愿活动，也会参与学生活动，还成了一个部门的部长。
　　她的成绩还不错。
　　不管怎样，她已经是大学生了。
　　她在大学没有朋友，是她不想交。
　　如果有朋友，关系再近一些，朋友们就会知道她的家庭状况，她的助学金政策，她的精神状态，对她报以可怜且尴尬的目光。
　　高中的朋友们就是这样的，社区救助站的人也是这样的。
　　她不想在这些事上耗费精力，所以对人总是很冷淡。

　　她两年没回家，假期要不然在宿舍待着，宿舍待烦了就去附近宾馆开一间单间住几天。
　　大二暑假，姑姑又给她打电话问她要不要到姑姑那里，或者不去的话就出去走走。
　　每次都这么问，她最怕被这样关心。
　　出去走走，出去走走，能去哪呢？
　　想的时候，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还是回去吧。

　　邻居和爸爸妈妈是大学同学，爸爸和邻居叔叔还是发小，几人相互照应，情如手足。
　　她下楼扔垃圾遇到了萱姨。
　　萱姨前几天就知道她回来了，还经常让她来自己家里玩，但都被宋妍婉拒了。
　　萱姨又凑上来：“妍妍，最近有事情不啦？”
　　宋妍眼微微垂下，声音落得不重：“没什么事，怎么了？”
　　“是这样的哈，小池那小子不好好学习，你在营大，想让你给他补补课。”
　　南池，邻居家叔叔阿姨的儿子，在上高中。
　　小时候两家的家长都很忙，邻居没空照顾南池时就送到宋妍家，让宋妍照看，宋妍经常带着南池一块玩。
　　她想到南池可能是到逆反期了，她有些头疼，初中时见到过不少同学，整天和家长老师对着干。
　　邻居阿姨见她犹豫，连忙补充：“肯定不会让你白干的，就想让你看着他点，他从小到大就听你的。”
　　话说的在理，南池无论多调皮，都很听宋妍的话，小孩子对大朋友总有种膜拜心理，南池不敢惹她，怕她以后不带他玩。
　　“我俩年纪大了，斗不过他，你再不管他他就废了，前几天还说要去染头发纹身，去酒吧打架。”萱姨露出愁容，眼角的皱纹一道一道。
　　他是宋妍一手带大的弟弟，听到南池这么顽劣，宋妍有些不是滋味。
　　除去她学校安排的一些事务外，她确实有点空闲时间给他补课，高一的课业不用花多少心思。
　　宋妍答应了她，回身上楼。
　　“这孩子，回来之后就没见她笑过。”萱姨有些落寞，望着瘦成干的宋妍，不知如何才能填补她的心。

　　周一。
　　“你和我上的一个中学，课本改版了，变动还不少。”宋妍眼睛往下稍垂，露出半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看的很认真。
　　“哦哦。”南池坐在学习桌上，有点矮，留着小寸头，带着笨重的黑框眼镜，虽然都高一了，但还是一副初中生模样，看起来很愣。
　　“就从这开始吧，把你笔记本拿出来。”宋妍用手指抵住一页书，拿出两张草稿纸，开始讲解。
　　宋妍思路很清晰，南池也很聪明，一点就通，很多知识点也都清楚明了，一节课下来宋妍没费什么心力。
　　“明明很聪明，基础也很好，怎么会考倒数第一呢？”下课后宋妍翻着南池的考试答题纸。
　　“我们老师特别讨厌，我不想听他的课，他一上课我就想逃课。”
　　南池说这些话的时候，面露骄傲之色，眉飞色舞，他妈妈来的话绝对要抽他。
　　逃课是什么很光荣的事吗？
　　“我小时候也有讨厌的老师，长大了发现他们都还蛮好的。”宋妍依旧是一副冷淡模样，微微低头看着面前不知冷暖的小孩。
　　“不可能，他真的很讨厌，别的老师一节课就让写一张试卷，他让我们写完试卷还给我们小测，拖堂拖那么久，搞得下节课老师都晚上课。”南池紧紧皱着眉，语气很急促，似乎要和宋妍证明什么似的，稚嫩的有些好笑。
　　宋妍难得一笑，歪了一下脑袋，没说什么。
　　中学时代就是这样，因为只能学习，所以会格外关注学习外的事物，把它放大再放大。
　　南池不会感受她的情绪，以为她真被自己逗笑了，开始试探性的冒犯。
　　“不是，你怎么就不信呢？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小高中生的心思被看透时总是会恼羞成怒，他语气重了不少。
　　门被敲响，萱姨笑嘻嘻地开门：“上完课了没？吃饭啦。”
　　萱姨看见满桌子的草稿纸和笔记，心花怒放。
　　“也就是你治得了他，平时一下补习班就出去玩，哪见他这么听话过。”萱姨包着馄饨，沾着面的手蹭了蹭脸，说话时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宋妍也不恼，一眼扫过去，用平时的语气：“吃饭。”
　　南池以为她生气了，怕的不行，也不敢说话，跟在她屁股后面暗暗后悔。

　　过了一会南池爸爸也下班到家，看见宋妍回来了，喜笑颜开。
　　今天饭菜很丰富，都是宋妍和南池小时候爱吃的，宋妍尝出味道，假装看电视，迟迟不下嘴。
　　“姐姐，吃这个。”南池给她夹了一块竹笋，他还在为刚刚感到心虚，又搬椅子又拿筷子，一直献殷勤。
　　“对，多吃点，你看看瘦的。”萱姨也念叨。
　　宋妍观察他的举动，有些无奈的笑了，南池心里藏不住事，估计为刚刚大声吼她懊悔呢。
　　“开学就大三了，考公还是考研哇？”南叔叔问，南池又往她的盘子里夹了一块排骨。
　　“没想好呢，可能直接找工作吧。”宋妍夹起排骨往嘴里喂。
　　南池生出几丝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小骄傲。
　　“找工作也行，让你姑给你安排，营大出来的肯定能找到好工作。”南叔叔吃了一块馄饨，“在上营本地找啊？”
　　萱姨在桌下撞了南叔一脚，南叔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宋妍若无其事的回：“也没定好，可能回北方找姥姥。”
　　几人同时顿了一下。
　　宋妍的妈妈是北方人，和爸爸在大学相识，又在上营结的婚，姥姥在北方，只有小姨在照料。
　　南池知道自己不能说什么，但心里暗流涌动，他喜欢姐姐领着的感觉，很有安全感，他不想让她走。
　　南叔似善解人意，摸了摸鼻子：“那也是，挺好的，你小姨一个人照顾也不方便。”
　　饭局结束，宋妍回自己家睡午觉。
　　“姐姐，下午记得过来。”南池关门前轻声嘱咐。

　　宋妍回到自己家，睡午觉。
　　睡午觉只是个幌子，她吃不下那么多饭。
　　回到家，循着家里的痕迹，到卫生间。
　　抱着马桶开始吐，刚刚所有的东西全吐出来。
　　她没有进食的欲望，活着的欲望也很渺茫。
　　她知道，如果她自杀，会有很多人因为她也撑不下去，也会有人对她报以更大的怜悯之心。
　　她最厌恶这种感觉。
　　在萱姨家里，她又感受到了那种，从眼底透出来的怜悯。
　　只有和南池在一块时，她的感觉才会好一点，让她不那么紧张。
　　她想，她是愿意给南池补课的，不用想别的事，只学习就好了。
　　可她也知道，南池迟早会长大。
　　所以她还是一个人呆着比较自在。
　　想着想着，她收拾好自己，把一切物品放到原处，锁上门。

　　下午宋妍带着资料来找南池，门没敲两下就开了。
　　宋妍安排好了学习任务，自己去客厅倒水。
　　宋妍不知是自己错觉还是什么，总感觉南池的眼睛黏在自己身上，转头一看他又在学习。
　　“姐姐，这个题我不会。”南池讨好似的叫她。
　　“做完再对答案。”宋妍继续倒水，语气不疾不缓，却有一些威严。
　　“哦……”屋里没了声音。
　　南池做题时，宋妍坐在旁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自己的事情。
　　南池有时候会撇向宋妍，依旧是没有血色的脸，总是眼睛低垂，没有眼神光，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
　　工作时她的疏离感更强，没人能走进她的世界。
　　他觉得姐姐很厉害，好像电视剧中的主角，一个enter就能让一家公司倒闭。
　　他知道的，她一直都很坚强，这也是她从小教给他的。
　　“做完了。”南池潇洒将卷子撤出，开始对答案。
　　一组数学题，一共75分，他只有20分，还有几个题是蒙对的。
　　宋妍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说都听懂了吗？问你你也说没有不会的了……”宋妍面上平静如水，但心里还是不相信，怎么会有人考这个分数？
　　“啊，我好笨......”南池微微低下了头，看起来很是挫败。
　　“不是，没有说你笨，你不笨，我再检查一遍。”宋妍语气难得有波动一回。
　　宋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他不是不会，只是很多题思路是对的，过程算错了，这才放下心来：“你很聪明，有很多题的思路都是对的，只是比较粗心，答案都算错了。”
　　她身子一顿，脑中突然想起什么。
　　宋妍将眼睛从卷子上移开，转到南池脸上，看着他一脸迷茫的表情：“好好打基础，这样学下去，考重点高中是没问题了。”
　　“真的？”
　　“真的。”
　　南池不知道她哪来的论断，他也不会考量这句话的真假，他只是觉得这一刻自己被坚定的相信了。
　　一个考上营大的人和你说你能，那你肯定就是能。
　　宋妍望着他逐渐放光的眼睛，其实她就是随口瞎说的，只不过想到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可能比较要强，所以多夸了几句。
　　接下来他的求知欲放到最大，一直求着她讲题，好像嗷嗷待哺的小雀。
　　南池从来没有听过课，老师知道他顽劣，对他放任不管，父母也没时间管他，他是跟着托管班和宋妍长大的。
　　没人在乎他会不会这道题，懂没懂这个知识点。
　　很快就学到了晚上，南池满足的送走了宋妍，感觉脑子都充盈了不少。
　　我也要考和姐姐一样的大学，我可以的。
　　在这个深夜，没人知道，一个少年在床上预演，当自己赶上一直仰望的人时，会有多么意气风发。

　　第二天，宋妍拿着书来南池家，一开门看见南池黑如泥潭的的眼圈：“熬夜了？”
　　“没，不是，没熬夜.......”骄傲的少年不愿意被戳穿，耳尖肉眼可见的红了。
　　今天中午依旧在南池家里吃饭。
　　“南叔叔往南池碗里夹了块肉：“多吃点，谁家小男孩都要升初三了才一米六！你妍妍姐都一米七了。”
　　“一米六八！”南池随机回击。
　　宋妍这才开始注意到南池的外形。
　　长得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南叔叔和萱姨都很好看，尤其是南叔叔，长腿窄腰，剑眉星目，上大学的时候把萱姨迷的不行，虽然现在身材有点走形，但依旧能见当年风韵。萱姨身材窈窕，一张小脸很是娇俏，这个年纪皮肤也吹弹可破，当年也是学校里有名的美女。
　　南池虽然身高不够，样貌倒是十分好看，五官基本长成了，骨相和南叔叔有几分相似，还未脱稚气。
　　“不会随我吧？”萱姨包括娘家人都不高，发出了幽暗的一声。
　　“那不行，我随爸爸。”南池表情十分认真，长睫轻颤。
　　夫妻二人望着这傻儿子，表示无语，萱姨又往碗里塞了块肉：“那你就多吃点。”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宋妍每天督促南池学习，宣姨和叔叔总是留她在家里吃饭，对待她像亲女儿一样。
　　宋妍冰冷的心没被融化是不可能的，她好像能找回一点原先的那种温情，冰冷沉寂的心一点一点被打开。
　　“妍妍什么时候开学哇？”萱姨问。
　　“昨天刚通知，学校那边有别的事，周一回学校。”
　　刚刚宋妍说的时候，顾及到旁边的小朋友，语速都慢了些。
　　南池吃饭的手顿住，随后又继续吃。
　　另一只手却在膝盖上微微攥紧。
　　宋妍长时间杳无音讯，社交软件也没有任何动态。
　　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回学校可以哇，反正也在一个市，这离学校也不远，想回来了就回来，萱姨给你做好吃的。”
　　萱姨和南叔倒是觉得宋妍可能呆在学校里更好，学校里同龄人多，总比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好。
　　南池昨天刚扬起的信心被重重的浇了冷水。

　　“我能去找你吗？”南池手插兜里，在楼道等她。
　　“嗯？什么？”
　　宋妍刚刚在关门，没有听太清，回头看见南池靠在自家门前。
　　二人平视，他确实有一双漂亮眼睛，还没长开却已见雏形，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清秀中带着一丝苍白，在昏暗的楼道里更显破碎。
　　南泽又轻声说了一遍。
　　“可以，想来就来。”宋妍糊弄一嘴，背着包要往下走。
　　南池急忙跟上她，轻轻拽住她的包带：“那你能不能不挂我的电话？”
　　南池不是没给她打过电话，只是每次她都不接。
　　他甚至背着所有人去营大找过她，只不过当时天黑，自己又迷了路，看着人来人往的大学生，他觉得自己真是太渺小了。
　　“你进班级前十我就接。”宋妍轻飘飘的一句话，像细沙洒在沙滩上不痛不痒。
　　“好，我考过了你要接，我不会换电话号码的。”南池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让自己像个大人。
　　逆反期的少年，心思脆弱又敏感，他们开始质疑世界的法则，不理解为什么事事不能如意，为什么本不该离开的人要离开。
　　“走了。”宋妍觉得自己鼓励了弟弟，也算干了件好事。
　　万一真考上了呢？
　　想完又在心里否定自己，怎么可能呢？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