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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窝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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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秋收,高家岭的人就没有什么忙活了。家家户户趁天晴到山上拾了干柴和树根树蔸回来存着准备“窝冬”。高家岭的冬天特别的长,一直从头年的九月底到来年的三月初。这段时间,高家岭的人多是窝在家里,架起柴火熏腊肉,也熏黄了自己的鼻子尖。爱热闹的人也凑到一起玩纸牌。
金花侧着身子坐在火塘沿拉着毛线,王诚则是拿着火钳去翻那烧得毕毕剥剥只响的火堆,交错着燃得正旺的柴堆就像关上门来说人坏话的两个人突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后突然静了下来,然后直冒着青烟。
金花被熏的眼睛发涩,眯着眼睛说:“火怕翻,人怕扳,你不晓得?”王诚也不答话,翘了个二郎腿索性在塌的柴堆下扒了坑。火苗一下子又蹿起了老高,毕毕剥剥的响。王诚漫不经心的看着火苗,他好像又看到了他种的那一大片的贝母正盛开着美丽的花,又似乎是川芎和黄连的叶子。
他有点想出去看看他的药棚子,但是他懒得动。在高家岭这个冻得死猪狗的冬天,人进了火塘屋就没有人想出去。
高家岭是一片药庄,上上下下的田野里种满了珍稀的药材,夏天里,这药庄上密密匝匝的搭起了遮药的棚子,每隔两米远栽了碗口粗的梅花桩,桩上绑着一层铁丝网,在上面稀疏的搭上一些树枝,透风又遮阳,需要搭棚的药材一般都是黄连、白山七等喜阴的药材。除了冬天被大雪覆盖之外,高家岭的药庄上长年飘着草药味。
王诚最喜欢在太阳最毒的时候钻进药棚子,因为尽管搭棚时有意留着的空隙漏下斑斑点点的阳光,但是药棚子特别的凉快。王诚喜欢看一块一块的阳光像大地的脸上长了牛皮藓,在淡淡的药味里看那一片片的黄连摇晃着绿油油的叶子。
金花埋头打理着毛线,半天不见王诚翻火堆了就问:“你看还缺啥?”
王诚转过来问他娘:您看呢?
他娘在四十岁上死了丈夫,这两年,遇上改革开放政策好,她就靠丈夫死前种的大片的药材把王诚这棵独苗拉扯大,又张罗他结了婚还为她生了个孙女儿,她给取了个名字叫耙子,她说名字粗点土点好养。她在儿子结婚的第二年查出了患有子宫癌,她自叹是个苦命的人,于是就一门心思的疼耙子。耙子自睁眼直到现在三岁半都是由她带着,耙子又不是个省事的孩子,动不动就又哭又闹,哭到伤心处干脆就背过气去了。王诚的娘对她是千依百顺的,所以她自己现在的身子骨也就没了精气,近六十的人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的皱纹松答答像要掉下来,耳朵还不特别的灵醒。
她给睡在怀里的耙子换了个姿势,松答答的说:既然要办,那就体面点儿。
金花心想,体面,是要钱才有体面的,反正现在不当家也不知道柴米贵。看到婆婆的一副干瘦的模样,又不忍和她顶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里却打定了操办的各种小主意。
王诚听他娘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多说,又开始翻火堆。
他本来不想办这事的,老娘都还在,自己过什么生日呢?
但是金花却说,高家岭的人都有这个习惯,好歹是个三十六岁,一辈子也就过一回三十六。况且办几桌酒席要体面点的话也就是上回王喜贵嫁姑娘时的标准,就是那个标准也才花了王喜贵二千大一点。再说他们自结婚后家里就没什么大的喜事置办酒席,耙子满月满周岁也就招呼了娘家的几个亲戚,所以这回就算破费二千大一点置办酒席,说不定能收回不少人情钱呢!你妈不正病着吗?借这事沾点喜气也好。
金花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王诚也就默许了,任媳妇儿又是请厨子又是买黄豆置碗筷,准备扣肉底子的忙活着。
王诚想起来说,猫眼样的电灯说没就没了,你预备点煤油。
切!这年头你以为还是娶我过门的光景么?就是那光景,用煤油就没法叫人不伤神,满手沾油,气味洗都没法儿洗!
娶金花的那晚上,那猫眼样的电灯在众人兴高采烈的时候没了,幸喜不远的望生家里还有半壶煤油,他找了些玻璃的药瓶和铜管,捻了棉花做灯芯,临时做了好几个灯才又盼来了猫眼电灯。王诚这时还记忆犹新。
到如今,王诚记忆犹新的事情有三件,一是他父亲入殓时不甘的脸部表情,乡邻都说他是不甘自己种的药没能医好自己的病;另一件是第一次见金花时,金花火辣辣的眼神和翘屁股;再就是和金花结婚时猫眼灯的不凑趣。
金花说,备了蜡烛呢,我想叫鼻涕过来帮忙散烟,好歹是你侄女,办事也省心些。
恐怕不成,她那时还没放假呢!你以后见了她再莫叫她鼻涕了,都念初三的人了,你还拧着她小时侯的笑话来叫她!
不都是跟你们叫的?我来才几年?我哪晓得她小时侯咋地不咋地!
王诚一时语塞,看见金花捻着毛线头子在自己腰上比划了又接着捻。他就问她又捣鼓什么东西。
金花白了一眼王诚,假装糊涂!
王诚心想,你们娘们儿有时候神经兮兮的捣鼓什么我咋知道!他也不再问,也懒得跟媳妇儿磨嘴皮子。
毕毕剥剥的火光照得四口人脸光发红,王诚的脸被烤得发热,他还真想去看一看他的药棚,那一片贝母地,到了开花的时节,整片整片的贝母花像天空的云朵一样,像要飘到哪里去似的,花朵里夹些淡淡的紫色,他似乎看到了那雪白雪白的贝母要从泥土里跳出来,钻到他怀里似的。
他懒懒的正要起身,他那只卷尾巴的黑狗嘶哑的叫着,接着听见老黑狗“嗷-----噢”的叫了一声,似乎是挨了打,接着就有吱嘎吱嘎的脚步声过来推门。
钟奎儿双脚站在门槛上跺掉脚上的雪沫子说,这黑狗真凶。
王诚和金花忙起身招呼客人。王诚的娘怀里正睡着耙子,待要站起身时,钟奎儿已经坐下了。
钟奎儿的家就在王诚的斜对门山下,屋子的四周都是成片的药棚子,房子背后是几棵柳杉树,右侧的一条小路通向王诚的家,正门口一条大一点的路笔直的通往公路。钟奎儿没事就找王诚闲聊。
王诚的娘就问,奎儿你吃饭没?金花去煮碗面条来。
钟奎儿忙说吃了吃了,伯娘您真是客气。
他看见王诚娘的脸上的皱纹松松的就想到他娘,那血肉模糊的样子他想起来就揪心。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事,却一眼瞥见金花顺手放在桌子上的快成形了的红色带子。他爹死的那年也曾经有过这么一条带子,不过是系在腰间的。那年他爹系上红带子直到死时都没有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