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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私生流言,满城风云 ...

  •   五月中旬,逐渐加重的暑热,令人喘不过气。
      河边柳树蔫头耷脑,街上往来的车马走得慢,车轮声却透出焦灼。

      距离六月初五的殿试,只剩最后二十天。

      江陵赶考的贡士,姜归,站在侯府长房东园的厢房门前,抬绣擦汗,面上浮现一点笑意。
      他想起三日前放榜那天,还没天亮,他就揣着半块饼往礼部衙门跑,跑得满头大汗,也不觉得累。
      他到衙门前,早已水泄不通,举子们踮脚,伸脖子,只想早点看到墙上的榜。结果,有人喜泣,有人当场瘫地,还有人在墙下不肯离去,反复确认,生怕看漏自己名字。

      姜归挤在人后,身不壮,只能从缝隙往里瞅。

      榜文自上而下,头名居然出现了两个名字,“游乘,顺天府;游余,顺天府”。
      这并列的榜首让大家惊讶不已,姜归听人说到,却觉得平常,游乘和游余才学高明,高中是理所应当的。

      姜归没心思凑这种热闹,趁机挤到前排,飞快往下扫,直到看见“姜归,江陵府”那些字,才猛地屏住呼吸,揉揉眼睛,确认没有看花眼。
      自己反复看还不够,姜归一把抓住旁边举子的胳膊,颤声问,“兄台你看!第三名,是我!我中了!”

      旁边的举子看榜单,又看了眼姜归,笑着点头,“恭喜恭喜!江陵姜兄,好本事!”

      姜归咧着嘴笑,眼眶却热了。
      他从江陵来京,带着哥哥卖牛凑的二十两银子,一路省吃俭用,住最便宜的柴房,啃最硬的麦饼,如今忍辱负重,闯过了会试。
      可高兴劲儿没持续多久,他就犯了愁,因为到京时间晚,他的客栈太贵,硬生生撑到会试三场结束,却还是被客栈赶出来。
      眼下,他借住在旧友游乘的家中,生活不必发愁,却不是长计。

      不如随便捏个由头,说自己找到了一家便宜的客栈,从游家搬出来算了。
      他要实在找不到住处,去破庙将就着,等到殿试结束,授了官,吃上了皇粮,日子定能慢慢好起来。

      “姜兄!”
      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游乘挤开众人走过来,身上穿着素衫,领口袖口都没有绣纹,是侯府丧期的规制,“找你半天了,走,快随我回府!”

      游乘是司宁侯府的长孙,正是之前救助姜归的旧友。
      他两人四年前在江陵的水患中结识,后来游乘和游余回京,便断了联系,没想到这次会试竟在贡院门口重逢。那时游乘得知姜归的窘境,当即邀他去侯府借住,说府里空房多,正好一起等待会试放榜,也一起准备殿试。

      此刻,姜归跟着游乘回到侯府。
      回廊两旁的杏花花期将尽,却正是最艳丽的时候,不过因为侯府二房的丧期,整个侯府都浸在悲伤里,下人们走路都要放轻脚步。

      “我娘在正堂等你,说是有东西要给你。”游乘拉着姜归走进长房东园,指着不远处。

      姜归跟进去,见长房夫人容芝,也就是游乘的母亲,手里捧着一只木盒来。
      容芝先恭喜姜归会试高中,便把木盒递到姜归面前,“打开看看?”

      姜归掀开盒子,里面是一张叠得整齐的公文,隐约印出官府的朱红印。
      他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房契,地址在“内城东南隅,柳树巷三号”。

      姜归狠狠一愣,忙把房契重新叠好,放回盒子里,“夫人,这……这是?”

      容芝笑道,“还记得你去千家胡同留了信,要找一间合适大小的宅子么?我前日得到他家掌柜的口信,过去看过了,这柳树巷的宅子,十分合眼,是一位老先生回乡留的,我和掌柜一合计,怕错失机会,就抓紧帮你买了。”
      姜归明白过来,点点头,又问,“夫人为我花了多少银子?”
      容芝想了想,答道,“不多,三十两。你眼下要专心准备殿试,可咱们侯府还要守丧,多有不便。至于钱的事不急,等你日后入了仕,有了俸禄,再还也不迟。”

      姜归喉咙发紧,攥着房契,眼眶慢慢含泪。
      年初哥哥送他离乡,把卖牛的钱塞进他手里,拍着他的肩,“弟弟到了京城好好考,咱家能不能出头,就看你了。”
      如今姜归中了会试,也有了小小的安身之所。
      只是大哥还在江陵的乡下,他得尽快写信告知哥哥好消息。

      “夫人恩情,姜归无以为报。”他对着容芝深深躬身。

      容芝笑着扶起他,“都是国之大才,我可受不起!不必客气啦。那院子去年刚翻新过,门窗都换了新的,家具也齐整,你想的话,明天便可搬过去。地方离侯府不远,走路也就两刻钟,你和乘儿,日后往来也方便得很。”

      隔天清晨,姜归起了床,他的行李不多,只有两个包袱。
      一个装着旧书,书页翻得卷了边,另一个装着几件衣裳,大多是打了补丁的。
      只有一件月白的夏衣,料子是乡里最好的细棉布,领口还绣着兰草纹。那是他嫂嫂连夜为他缝的,说等会试考中了,他穿着和同年考生庆贺,别让旁人笑话他。

      姜归把包袱捆好,要出门的时候,见游乘牵来两匹马。
      游乘抓起他的一个包袱甩到马背上,“走吧,我陪你过去,顺便绕路去看看阿权哥哥。”

      姜归点头,游乘口中的阿权哥哥,是他们的恩人。

      阿权不是本地人,先前带母来京看病,受了游家二伯的恩,后来和母亲住在城南的贫民巷子,靠着都察院门吏的微薄收入,维持母子俩的生活。

      前阵子,姜归和游乘发现会试主考官张伦,和副都御史李司勾结,收受贿赂、扰乱会试,想把揭帖递交给都察院。
      阿权听说后,揽下了这事,没想到帖子被李司的人拦截,阿权本人还被李司的人带走。
      为了惩戒阿权和背后的姜归、游乘,那些人砍断了阿权的左手,还灌了哑药。
      所幸那群人还有良知,送阿权去医馆,经过大夫的精心照料,才苟活下来。

      如今,李司已被皇帝下旨斩首,首级挂在城楼示众,家产全被查抄,家眷也被流放三千里,可阿权哥哥的伤,却再也好不了了。

      两人骑马,往城南走。
      越往南,街越窄,宅子也越破旧,到处飘着霉味和馊味。

      阿权住在窄巷里,墙矮得能看见院中。
      一棵歪斜的梨树上挂着几个没熟的果,游乘回神,勒住马,推开木门,听见院后传来咚咚声。

      只见阿权坐在矮凳上,用双脚夹紧木柴,右手笨拙地挥起柴刀,劈着柴。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空荡荡的左袖,用布条系在腰间,听见有人过来,抬起头。
      顿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喉咙里一阵辩不清的嗬嗬。

      游乘猜到阿权想站起来,却因为太着急,又重心不稳,整个人快要摔倒。

      “阿权哥哥,你坐着。”
      姜归快步上来,帮忙一起按住阿权的肩。
      游乘低头,见阿权的左手腕缠着纱布,露出的皮肤结着褐色的痂,看着触目惊心。

      “姜公子,游公子,是你们来了!”
      阿权的娘从屋里出来,端着药碗,看见他们二人,红了眼眶。
      她把药碗放在阿权脚边,扯起衣摆擦了擦手,“进屋坐,屋里阴凉些。”

      这家里陈设十分简单,有一张炕、一张桌和两把椅,墙角堆着几捆劈好的柴。
      阿权被他们扶到炕沿坐着,张张嘴,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右手比划,不知在问什么。

      游乘看了一阵,试着帮阿权解释,“哥哥想问我们会试的结果。”
      阿权听了只点头。
      姜归说,“哥哥,我考了第三名,游兄和他弟弟并列第一,是两个会元!至于那个可恶的李司,已经被斩首了。你为举子们做的事,我和游兄永远都会记着。”

      阿权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伸出右手,轻轻摸着姜归满是泪痕的脸,然后用力地点点头,像是在表达高兴。

      姜归看着阿权身上的破衣,想起自己的那件夏衣。
      他跑到门外,翻找出来,递到阿权面前,“哥哥,这件衣裳稍微大些,你穿着却正好,请不要嫌弃。”

      阿权往后缩,使劲摇头。不必问,这件衣裳的料子好,定是姜家长辈给做的庆贺衣裳。

      姜归按住他的手,诚恳道,“你必须收下它。若不是你冒险送信,李司还在祸害科场和举子,我们也哪能有今日的会试好名次?这件衣裳,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我心里不安。”

      游乘也在旁劝导,“姜兄说得对,哥哥就收下吧。往后若有难处,只管去侯府找人。虽说我二伯远在西南,我游家的其他长辈也会想办法护着哥哥。”

      阿权看着他们,终是点了点头。
      他接过衣裳,紧紧抱在怀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扯扯姜归的衣袖,做了个捏笔的动作。
      阿权娘这时进来,说阿权是想画画给二位看,不知能不能借用二位公子的纸墨。

      姜归立刻跑出门外取来纸笔,铺在阿权的炕上。
      阿权握着笔,咬着牙,费力地画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其中一个举着刀的,倒在地上,旁边两个小人举着手,圆圆的脸上画着上扬的线,还有一个,虽只有一只手,却也是在欢呼。

      姜归离得近,盯着画看了半天,没明白是什么,只好看向游乘,“游兄,你看这画……”
      游乘凑过来,仔细一看,笑了,“哥哥是说,李司那恶人已经被扳倒,他心里高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就算受了伤也值得。他还在为我们高兴,祝我们,殿试顺利!”

      阿权听见这话,用力点头,又在纸上画了个太阳,指指姜归和游乘,再指指自己。

      “哥哥想说,我们大家都会越来越好!”姜归这回看懂了。

      从阿权家离开时,游乘趁阿权娘送去大门口,悄悄拿出三百两的银票,塞进炕席底下。
      这钱是祖母邓氏给的赏钱,游乘当时没有推辞,原本想攒着给家中几个妹妹买点首饰和吃食,可今日看了阿权的模样,实在不忍心便都留在了阿权家里。
      而等阿权发现银票,游乘和姜归已骑马走远,阿权追去巷口,对着背影躬身,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两人骑马,继续往柳树巷走。
      日头爬高,越来越热,路过“醉仙楼”,姜归勒住了缰绳。
      听那酒肆里人声鼎沸,隔着窗户都看见了举子们举着酒杯,高声谈笑。而墙上贴着红喜报,写着“恭贺某某高中会试”。二楼的窗边,也有举子手拿酒壶,边喝边吟诗作对,春风得意。

      “好多上榜的举子在庆贺。”
      姜归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游乘身上的素衣,“可惜侯府还在丧期,我不能请你好好喝一杯。”

      酒肆里的举子拍着桌子庆贺,有的甚至唱起了歌。
      游乘早就注意到这些动静,故意不去多看多想。
      他对姜归笑笑,“等殿试之后,咱们入了仕,到下半年,天气凉快了,咱们叫上游余,找个好地方喝一场,不醉不归。到时候,把阿权哥哥也带上。”

      “好!”
      姜归眼睛亮了,仿佛已经想像出那场景,“到时,我要喝个痛快,把这些年的辛苦都忘了!”

      游乘笑着点头,刚要打马鞭,瞥见酒肆旁边的一家医馆门口,围着几个人,吵吵嚷嚷的。

      那医馆招牌上写着“济世堂”,门口站着个伙计,正苦着脸,伸手去拉一个跪在地上的汉子。汉子的怀里抱着个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在旁边,一个妇人趴在医馆的门槛上,哭得撕心裂肺,双手紧紧抓着门槛,不肯松开。

      “还是走吧,你孩子这伤病,我家大夫真的无能为力!”
      伙计的话带着几分不耐烦,用力推搡汉子的胳膊,“我们真的已经尽力,再待下去也没用啊!”

      “求你们救救我儿子!”
      妇人仍在哭喊,嘶哑道,“我孩子才六岁,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我给你们磕头了!”说着松开门槛,就要往地上磕。

      伙计只能拦住她,“别这样,我们真没办法。你们赶紧带孩子回家,好好陪他最后几天吧。”

      听到这里,游乘皱了皱眉,勒住马跳下来,“过去看看。”
      姜归也跟着下马,快步赶上。
      到了店门前,游乘扶起跪在地上的汉子,温和道,“大哥别着急,你慢慢说,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汉子抬起头,原来他脸上满是泪痕,眼睛通红着,指指自家孩子的后颈,“好心公子,你看,孩子身上起了这些疹子,抓得血淋淋的。我们带他去了好几家医馆,都说治不了,让我们带回家准备后事,这病,哪有那么可怕……”

      游乘不懂医,猜想就是普通的蚊虫叮咬。
      可是姜归凑过去,掀开孩子的衣领。见孩子的后背满是红疹,密密麻麻,有的已经被挠破,渗着血珠。随后,姜归摸摸孩子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除了起疹子、发热,还有别的症状吗?”
      姜归问道,他自小在乡下长大,见多了蚊虫叮咬、风寒发热的病症,对这些小伤小病,有他自己的经验判断。

      汉子刚要开口,怀里的孩子突然尖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
      不知怎的,孩子目露凶光,像是变了个人,伸出手就抓了汉子的脸。汉子猝不及防,脸上顿时又多了几道血痕,疼得倒抽凉气,却不敢推开自己的孩子,只能死死按住孩子的手。

      妇人一看尖叫起来,不想让孩子伤人,准备拉开孩子,却被孩子一下推得摔倒在地,额头磕在门槛上,撞出了血。

      医馆里的人听见动静,都跑了出来,好几个伙计拿来一根粗布条,按住孩子的手脚。
      “都说过了,这病治不了!你们还不赶紧把孩子带回去,别在外面伤了人!要是伤了其他病人,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游乘看得心惊,上前帮忙,按住那个疯癫中的孩子。
      孩子却还在拼命挣扎,嘴里发出含糊的声响,像是野兽嘶吼,力气也大得惊人。

      大人累的不轻,把孩子控制住了,孩子也稍微平静下来。
      游乘拉住那位医馆伙计,急切追问,“小哥,孩子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会这么严重?”

      伙计认出了游乘,先是愣了下,拱手道,“原来是司宁侯府的游会元,恭喜恭喜!您高中会试会元的事,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这位,想必就是榜三的江陵姜公子吧?”

      姜归点点头,对着伙计拱手回礼,“不敢当,正是姜某。”

      “两位公子,真是好本事,年纪轻轻就中了会试,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伙计笑着恭维了几句,才压低声音说道,“不瞒两位公子,这病,是近来京城盛行的怪病,大家都叫它‘虫咬病’。”

      说,得病的人是被一种不知名的虫子叮咬,起疹子。
      刚开始看着不严重,可过不了几天,人就会变得暴躁易怒,还会攻击人,到最后五脏俱损,根本活不了多久。
      前几天,街尾有个老汉得了这病,没几天就没了,死的时候还在抓自己的胸口,嘴里喊着‘疼’,模样看着吓人。

      游乘脸色一变,“五脏俱损?难道就没有医治的办法?太医也治不了吗?”

      伙计摊了摊手,脸上满是无奈,“别提太医了!前几天宫里还派人来咱家问过……说是宫里也有几个太监得了这病,太医们会诊了好几次,也没拿出个方子。现在,谁要是得了这病,就跟被判了死刑一样,只能带回家看着,别让他伤了人,好好陪他度过最后几天。我家的大夫医术了得,也一样没办法,只好如实告知大家,毕竟也总不能拿病人的命开玩笑吧?”

      游乘沉默了,再看刚才出事的孩子一家,却发现汉子抱着被绑住手脚的孩子,和妇人一起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孩子还在断断续续地尖叫,听着尽是痛苦。
      旁边路人看着这一家,只是伤心地摇头,毫无办法。

      医术上的难题,游乘和姜归更没有办法。
      “时候不早了,先去你家,”游乘拍拍姜归的肩,“别让这些事影响心情,眼下殿试很重要。”

      姜归明白道理,重新上马,往柳树巷的宅子走。
      新院子在巷子尽头,门上的新漆是淡红的,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没点蜡烛,显得有些冷清。

      游乘上前点燃,只当是给姜归庆贺乔迁之喜。
      推开了大门,院里的榆树繁茂,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大概都是母亲容芝布置的,游乘走到正房,门窗都是新的,窗上贴着剪花,看起来很温馨。

      “这院子很清净。”
      游乘走进去,屋里一张桌,一把椅,一张木床,都是新打的,有淡淡的木香。
      墙角还有几只箱笼,盖子上雕着简单的花纹。

      姜归把包袱放在桌上,仔细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支狼毫笔。
      笔杆是檀木的,刻着他的名字“姜归”二字,是哥哥卖了家里唯一的牛给他买的。

      笔放在了桌中央,姜归看着它,忽然泪如雨下,“该给哥哥嫂嫂写封家书,让他们知道我中了会试,还有了自己的院子。”

      游乘拿起他放在桌角的砚台,往里面倒些清水,再拿起墨锭,研磨起来。
      墨在砚台里转动,墨汁晕开,散出墨香。

      “你写吧。”
      游乘看向姜归,手腕转动,“只是你这家书里,不用提银子的事,免得你哥哥嫂嫂担心。这钱,等你入了仕,肯定很快能靠自己还上。”

      姜归没舍得用好笔,拿起普通的毛笔,是到京城来后买的便宜货,笔毛已经有些散乱。
      他铺开纸,笔尖蘸墨,却迟迟没有落下。因为想起哥哥送他时,站在村口树下,反复叮嘱他,到了京城别省钱,买好墨好纸好好考,哪怕考不上也没关系,家里还有哥哥养他。也想起嫂嫂在灯下缝衣,对他温声细语地笑。

      眼眶发热,姜归压下翻涌的心绪,笔终于落在纸上。
      他报了平安,又说自己中了会试榜三,接着描述新家,最后叮嘱哥嫂注意身体,等将来自己安定下来,接他们来京城。

      游乘看着他写得认真,等他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才把墨汁往旁挪了挪。
      游乘提议,写好的信让侯府的专人送去江陵,通过驿站的驿卒走快马,十天半个月就能到。

      “多谢游兄。”
      姜归把信叠好,放进信封封口,“没有你和夫人,我在京城真不知会变成何种惨样。”

      “都是朋友,说这些就见外了。”游乘接过信封塞进袖中,“时候不早,也得回府,你自己收拾,缺什么就去铺子买,铺子里没有,就再去侯府找我,我让管家买好送来。”

      姜归送游乘到门前,看他翻身上马,渐渐远去。
      直到游乘的马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了屋。

      姜归把旧书摆上书架,每一本都用布擦去面上的灰尘。
      《论语》《孟子》这些是他少年时的读本,书页已黄,却写满了他的批注;
      再往下放着《历代名臣奏议》,是他来京之后买的,书里同样写满了他总结的论点;
      最下面一层,有几本杂记,《山海经》,《水经注》,是些调剂的“闲书”。

      他把哥哥买的那支笔放进锦盒。盒子是容芝夫人送的,可用来装贵重笔墨。
      他合上锦盒,放在书桌中央,这是他最珍视的稀世珍宝。

      另一边,游乘骑着马赶回侯府。
      又要路过热闹的街市,他闻到甜香,正是从糕果铺子里飘出来的。
      它门口挂着幌子,写“奶酥”“桂花糕”几种招牌点心,游乘想起府里的三个妹妹,大妹游宜,二妹游雅,三妹游绵,都爱吃甜糕果,尤其是三妹游绵,还不到十岁,嘴馋得很,但因为她父亲过世了,母亲李氏整日心情沉郁,时常搬去寒山寺住,疏于照料游绵,别说是吃些甜糕果,就是一日三顿饭,都要靠自己的母亲容芝照顾。

      自从家中二伯三伯出事后,妹妹们很少笑了,府里气氛也总是压抑的。
      或许带些甜糕果回去,能哄着她们开心些。

      游乘勒马,翻身走进糕果铺。
      掌柜迎上来,“原来是游大公子,恭喜恭喜,高中会元!您最近不常来,今日想买什么?奶酥是刚做的,还热乎呢,给您包上六盒?博个好彩头!”

      “行,来些奶酥,再要一盒枣泥糕。”
      游乘指指柜台里的其他糕点,“挑最新鲜的,我自己出钱买。”

      掌柜麻利地用油纸包好,放进精美的食篮,还特意用红绳系了个结,“公子拿好,一共二十文钱。”

      游乘掏些碎银给掌柜,说不用找了,零头是给掌柜的喜钱。

      他们游家的书局生意也不小,在京城大有名气,这点小钱不算什么。
      掌柜没和游乘瞎客气,一拱手,高声唱道,“小的送游会元!”

      游乘接了糕点,要出门,听见身后有人说,“他就是游会元,游乘还是游余?”
      游乘回头,见三个青衫举子站在铺子外。

      为首的是高个子,颧骨突出。
      另外一个瘦脸,一个矮胖。
      这三人衣衫都有些补丁,眼下挂着黑青,神色十分落寞,大概是这次会试落榜的外地举子。

      高个举子走来,对游乘拱手,“在下张惜,是江陵的举子,前日在贡院外看见过游会元,今日能在此遇见,真是幸会!”
      另外两个举子也跟着拱手,报了姓名,一个叫李默,一个叫王磊。

      游乘回礼,“三位兄台客气。”
      张惜看着游乘,眼里满是羡慕,“游会元,和弟弟一同高中会元,一门双星,可是百年难遇的啊!不知游会元此刻什么心情?这会试,能有两位会元,大约因为难分伯仲,但是殿试从来只有一位状元。你们亲兄弟之间,要争一个状元,想必,你心里不好受吧?”

      游乘听出这话里的恶意,却没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我弟游余,比我努力得多。他为了写好策论,常常去老师家中请教,有时候就在老师的书房住下,整夜不睡觉,反复修改文章。外人不知情,总议论他早晨贪睡,起得晚,哪知他夜里熬到了什么时候?此次我弟弟能中会元,是靠自己的本事,我做哥哥的,心里只有高兴,没有别的想法。”

      李默听言挑眉,朝前走了一步,“游会元倒是大度!可谁都知道,状元只有一个,而且是陛下亲自定的,这里面的门道,可多了。游会元,你就不担心,殿试时会输给弟弟吗?”

      “输赢都是常事。”
      游乘抱着新买的糕果盒,“我弟弟有才华,真的中了状元,也是实至名归。我是哥哥,为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担心?”

      张惜这时又开了口,“那游会元觉得,这次殿试中,谁最有可能中状元?是你,还是你弟弟,或是其他上榜的举子?”

      游乘沉吟片刻,坦诚地看向这三人,“我希望是游余。他比我更渴望这个机会,也比我更努力,他值得这个状元。”
      说完对着三人拱手,“还有事,先告辞。”

      不等这三人回应,游乘走出了糕果铺,上马,离开。

      马蹄声远去,转过了拐角。
      刚才的铺子门前,张惜看着游乘的方向,冷笑一声,“他倒是会说漂亮话,什么希望弟弟中状元,我看他是知道自己比不过游余,才故意这么说的。”

      “可不是嘛!”
      李默附和,“满京城都在传,他弟弟游余是太子少詹事升铭大人的私生子?有太子的后台,游乘拿什么和弟弟争?就算游乘有本事,陛下看在升铭大人的面上,也会把状元给游余。”

      张惜摸摸下巴,阴恻一笑,提起前几日的琼林宴。
      据说,当时游乘只用茶代酒,没等宴席结束就走了人。
      其他贡士想找他请教文章,根本没机会。
      也在那晚,大家都说,游乘行色匆匆,根本不是因为家里要守丧,而是对会试两个会元的结果不满,又不敢直接发作,只能用这种方式摆脸色。

      “说不定,游乘早知道游余不是游家亲生,心里早就憋气!”
      张惜压低声音,“你们说啊,要是游余在殿试前出点事,比如……染上了最近盛行的虫咬病,那状元之位,是不是就只能是游乘的了?”

      李默和他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李默假意捂张谦的嘴,“这话别乱说,不过世事难料!谁知道,游余有没有那样的‘好运’?”

      三人偷笑起来,笑声不大,满是嘲讽。
      他们站在铺子前,又互相说了一会,说游乘虚伪,说游余靠后台,说其他上榜的都是庸才。
      直到日头偏西,才各自散去。

      游乘早已骑马回到司宁侯府。
      他进了长房东园,见妹妹们在屋檐下,望着门口的他。
      大妹游宜今年十七,与弟弟游余同岁,穿素襦裙,已是该议亲的年纪,却被侯府的丧事耽误着,至今还没定下夫家。
      二妹游雅十二,是四伯的女儿,面容可爱,性子开朗,但最近也总是苦着脸。
      还有三妹游绵是最可怜的,才九岁,父亲过世,母亲自顾不暇,她一见游乘进门,立刻跑上来抱住了游乘。

      “大哥!”游绵扑进他怀里,仰着小脸,“是不是带了好吃的?”

      游乘拿出装奶酥和枣泥糕的食篮,递给了最大的游宜,“还热着,大妹妹分给大家一起吃。”
      游宜接了糕果,抱过最小的游绵,拉起二妹妹游雅的手,“听话,咱们去正院,先给祖母!”

      看着妹妹们的欢快,游乘放心地走进正堂,见母亲容芝拿着账本翻看。
      近来会试放榜,落榜的回了老家,他们游家的书局生意逐渐稳定,要好好盘账,盘货。
      容芝放下账本,“去了一整天,姜公子安顿好了?”

      “他让我给母亲带声谢谢,您帮他挑的院子清净,适合读书。”
      游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给江陵的哥嫂写了家书,我明天让管家送去驿站。”

      容芝点了头,夸他这事办得不错,又想起什么,“前日有媒婆登门,说有个会试考中的湖西贡士,看中你大妹游宜,想来议亲。我一听,湖西人啊!那就算了吧,湖西是李经章的老家,指不定藏着什么陷阱。你大妹要嫁人,也不能嫁湖西人……这也不是我有偏见,游宜自己也是这态度,坚决不嫁湖西人!”

      游乘听笑了,应道,“我管不上这些事,但有母亲和祖母帮忙把关,肯定没问题。”

      容芝满意道,“眼下什么都没有你和游余的殿试重要,对了,游余呢?还在南屋睡觉?”
      游乘一想,道,“早上我出门,他起了,在桌前写文章,说是要修改连夜写的策论。”

      “盯着他,别让他太累!”
      容芝叮嘱着,“读书要紧,更要注意身体,累着了,怎么参加殿试?”

      游乘起身,“等会儿去看看他,让他歇会儿。娘,我先去正院看看祖母和妹妹们。”
      近来,祖母邓氏的记性不好了,找不到东西,就要发脾气,妹妹们在祖母面前,可不能冲撞。

      东园墙根下,管家匆匆赶来,递给游乘一张帖子。
      原来宫里派人送帖了,明日皇帝设宴,邀请了几位贡士参加,让游乘和游余到场。

      游乘皱眉,“侯府还在丧期,参加宴席要被人议论,不能因此影响了父亲和祖父。”
      管家解释道,“宫里送信的人说了,皇帝知道侯府丧期,特意准许您和二哥儿不穿吉服,也不饮酒,陪坐就好,算是……皇帝对你们几位的看重。”

      游乘沉吟片刻,“知道了。你进院子去,让游余准备一下。看这情况,也许我和他一起去,也许,可以先不去了。”
      管家应声,又听游乘的吩咐,收下姜归写的家书,明日送去驿站。
      随后,管家退下。

      游乘来到正院,听见祖母的屋里传出一些天真的笑声。
      不知三妹妹游绵讲了什么好笑的,逗得一屋子都跟着笑。
      游乘站在窗后,伺候祖母的贞嬷嬷发现了他,正要招呼,他赶紧冲嬷嬷比了个嘘。

      屋内,妹妹们围着祖母,分食新鲜的奶酥。
      这时三妹妹游绵也看见游乘,起身喊道,“大哥?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游乘只好从门口进去,先给祖母邓氏问安,再把三妹游绵抱起来,一口咬下游绵喂给他的奶酥。
      嘴里甜味散开,游绵问他好不好吃,甜不甜,但他却想起了姜归,阿权,还有医馆门口那绝望的一家子,热泪盈眶。

      “好吃,甜,”游乘低头掩食,心中想着,等他和游余入了仕,定要帮百姓多做实事,也愿这世上再没有像阿权、像那病患的一家子那样受苦的人。

      京城的深夜,只有偶尔传来的更夫打更声。

      一盏盏烛台下,上榜的举子为殿试做着准备,而落榜的,已经收拾行李回了乡,也有的,还在京城徘徊,希望在某家高门深院里谋个差事。
      关于虫咬病的传言,还在流传,也许会给京城带来更大的风波。

      五月末,京中虫咬病的蔓延,远远超过了预期。

      每日天不亮,就有兵马司的兵士挎着刀、扛着绳,穿梭在街巷。
      他们的铁靴,纷乱地压过石板,噔噔脆响,令人惶恐。
      挨家挨户拍门查验,若里面的人迟迟不应,他们直接撞开门,闯进去拿人。

      “出来!都出来检查!”兵士的吼声在巷子回荡。

      一户人的门打开了,接着,一位老汉被拽了出来。
      他后颈的红疹,密密麻麻,有的已经挠破,血珠淋淋。

      老汉正在伤口发作期,嘶吼着,扑向兵士,指甲抠进兵士的胳膊。
      见此情形,另一个兵士只好用麻绳缠住老汉的手脚,将他反绑了,扛走。

      “放开我爷爷!他只是病了!”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跟着冲出来,牢牢抱住兵士的腿。
      下一瞬,他被兵士拉开,没站稳而摔在了地上,额头磕出血。

      这少年爬起来还想冲去追赶,被他母亲死死抱住。
      接着,母子俩的哭声混着老汉的嘶吼,在清晨的巷子刺耳地扩散开去。

      觉得这样的场景太残忍?
      可它每日都在京城各处上演着。

      病患家属们被迫与亲人分割,心中的怨恨和不解与日俱增,终是再也压制不住。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
      丧亲的男女老少们,含着眼泪,聚在顺天府衙门口,举着炭笔写的木牌。

      “还我亲人”“求医治病”……
      一声高一声低的,爬上衙门口的石狮子,讨说法,振臂高呼。

      “凭什么把人捆去城郊?那里连个大夫都没有!”
      可怜的妇人们无处发泄,哭着捶打石狮,声声啼血,“你们是官,不是豺狼!不能见死不救!”

      顺天府尹,郭敏大人,站在衙内的屏风后。
      尽管隔着窗往外看,他仍感到无措,不是他不想见这些百姓,是因为这种虫咬病,无药可救。

      郭敏已经派了三拨人去太医院催要药方,可太医院送来的,只有“暂无良策”的说法。

      正焦躁时,一个衙役匆匆跑进来,“郭大人!一群穿青衫的举子,去了锦衣卫衙门,闹着要见钱源佥事!”

      锦衣卫衙门前。
      钱源同样是坐立难安,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积压待审的卷宗。

      衙门外面,传来咚咚的叩门声,中间还有举子们的呼喊。
      钱源只好推开值房门,却被眼前的一幕镇住了。

      读书人容易被煽动,这一点,钱源在锦衣卫中当差,是早就见识过的。
      可此刻,十几个举子跪在门前的场面,却仍叫钱源看了只感到心痛。

      这群人中,为首的,是前日落榜的江陵张惜。

      原本身弱的书生,此时仰着头,声音洪亮地喊着,“钱佥事!您能扳倒李司那样的恶官,定能查出怪虫的来源!求您救救京城百姓!”

      钱源跑出来,扶起张惜,“诸位快快起来!怪虫之事,我已上报宫里,锦衣卫这边也派了人手,在城中各处追查。有了消息,立刻会在衙门前公示、通报!”

      话虽如此,钱源心里也是没底的。
      派出去追查的锦衣卫,已经查了好一阵,怪虫是没见到的,只在病患家附近的墙角,发现了几处黑色虫粪。

      京城的这种慌乱,早已沿着街巷,扩散到了各个衙门里。

      吏部,王主事,昨日还在批官员考核的文书,今日一早就发高热,后颈起了连片红疹。
      他被兵士抬走时,还在嘶吼……
      户部的两个小吏染病后,也被抓走,库房粮册堆了半人高,没人整理,领粮的百姓在户部衙门外排长队,骂声不断……

      所有衙门里,最棘手的,是礼部。
      距离殿试只剩十天,桩桩件件,不能出错。
      可如今,又有四位基层主事接连告病,整个衙门里能做事的,都顾不上喝水了,大家不分昼夜,连轴不停,还是赶不上进度。

      对此,礼部尚书李经章,因为兼任内阁首辅,忙着在朝堂应对皇帝,处理各地送来的奏折,根本无暇顾及礼部的琐事。
      真正挑起重担的,是礼部侍郎,游怜山。

      游怜山如今已经不敢躲在值房里了,直接在大门正对的院子,摆起桌椅。
      桌上亟待查验的成堆公文,像山一般,难于攀越。

      “侍郎大人!国子监送来消息,又有三个学生染病了,”小吏捧着报帖进来,脚步踉跄,眼下青黑,显然也是好几夜没睡。

      游怜山快速翻看,赶紧吩咐,“你去找齐主事,让他把这三个学生的名字,从殿试名单里划掉!再派人去国子监,协助兵马司,做好防护,别让事情扩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私生流言,满城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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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已完结,求预收收藏。 《庶子科举宠妻日常》:唐代科举背景,穿书数学老师vs重生和亲公主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