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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前尘(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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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绯,跳下来!”
楚绯应声去看,却见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叶扁舟,上面站着一个少年,正冲她挥动着双臂,大声呼唤,正是流锦。
“小心有诈!”黑姑姑替她格挡住一刀,低声道。
“他不会骗我的!”楚绯却笃定道。
她已经被逼到船舷边缘,本来也并无太多选择,于是想也不想便向大海中飞身跃下,扑通一声,落在那小舟附近的海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她一向善泅水,几下便游到那小舟旁,流锦伸手去拉她,她却不急着上去,只是回头对仍在船上的黑姑姑焦急喊道:“黑姑姑!下来!”
黑姑姑本身武功便不如楚绯,此刻一人招架众人攻击,更是明显不支,她却仍在犹豫。
正犹疑间,却忽然听船上有人喊道:“走水了!”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不远处,放置货物的那处船舱已有黑烟冒出,这商船在大海上数月航行,带回的货物都在那里,说是这些人的命也不为过,不少人已冲过去扑火。
“快救货物!”
“扑火要紧!快一些,要不然都没命!”
黑姑姑稍得了一息喘息时间,见楚绯已爬上那小舟,不断冲她挥手,神情焦急,只得咬咬牙也跳落海中,向那小舟游去。
那商船上的人此刻忙着抢救货物,早已手忙脚乱,那里还顾得上他们。
三人便齐力划出一段距离,眼见那商船已成为一个小点,方才放松了一些精神。
方才脱离险境,还未喘息片刻,黑姑姑突然手一翻,抓住流锦的手腕,指如鹰爪一般扣住流锦腕间的要穴,厉声问道:“你哪里来的船?”
黑姑姑自然知道楚绯日日喜欢去找流锦玩耍,也曾偷偷跟在楚绯身后观察过,只当这孩子是个普通的胡人奴隶,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便也没有太过在意。
但今日这桩事,却让她怀疑起来。
楚绯见黑姑姑如此,不免也大吃一惊,道:“黑姑姑,他是我的朋友……”
黑姑姑却看也不看她,冷喝道:“你闭嘴!”
流锦初时也被黑姑姑吓了一跳,片刻后,便镇定下来,他安抚性地看了看楚绯,低头想了想,用不太流利的中原官话答道:“我想逃走,弄清楚这个船的结构,发现逃生舟。”说罢,又指了指身下的小舟道:“逃生舟。”
虽然他的话说的断断续续,但黑姑姑听懂了,她目光仍然带着疑色,并未松开他的手腕,又道:“那商船上走水?”
流锦点点头道:“是我、做的。”他皱着眉低头,似乎在想用什么词语来描述,片刻后抬头道:“走水,他们、不追我们。”
黑姑姑轻轻冷哼:“你倒是工于心计。”又追问道:“你自己偷了这逃生舟直接走更稳妥,为何还要回来接我们?”
流锦看了楚绯一眼,白皙的脸上染上了点粉,却字字坚定道:“阿绯,很重要!”
楚绯一愣,她从未体会过被重视的感觉,此刻听他这般说,竟有点感动,便对着他绽开一个笑容。
而黑姑姑听了这句话,狠戾的神色收起,亦是怔了一怔,慢慢松开了流锦的手腕。
此时他们身处的这片海域已是中原近海,三人几番周折,在海上又漂流了近一日,在一处浅滩上岸,远远见到有屋舍的痕迹,是一处偏僻渔村,果然并不见什么人追来。
上岸后,周遭环境还未看清,流锦突然“扑通”一声朝着黑姑姑跪了下去,黑姑姑和楚绯俱是一惊,只听他声音坚决:“我想、跟着阿绯。”
楚绯忙去扶他起来,却发现他瘦骨嶙峋,力量却不小,一时竟扶不起来,他并未看她,目光始终牢牢盯着黑姑姑,那目光中竟有点恳求的意味。
楚绯神情有点恍惚,她认识他这些日子,他的目光中出现过冷漠、坚定、倔强,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恳求,哪怕是被人狠狠用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也没有见他露出过哪怕一分恳求。
黑姑姑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们愿意带着个累赘?”
黑姑姑素来对楚绯说话便是这样,言语带刺,好似带着些瞧不起,又隐隐有点嫌弃,楚绯早已习惯了,横竖她觉得自己对黑姑姑也并无太深的感情,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但是当黑姑姑这样说流锦的时候,她却觉得如同心中梗了一口气,只想顶两句嘴。
楚绯便在一旁小声道:“若非这个累赘,我们此刻怕是已被困死在船上了。”
收获了黑姑姑的一枚眼刀,她不禁又闭上嘴巴。
流锦低下了头,他的双手在膝盖前握紧又放开,就在黑姑姑准备拉着楚绯转身走开的时候,他突然大声道:“我会努力,变强大,保护阿绯。”
黑姑姑脚步略略顿了顿,并没有说什么,拽着楚绯的胳膊便走。
楚绯看了一眼那个跪着的单薄身影,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黑姑姑带着楚绯前往附近的渔村,找了一户人家,讨要了些水喝,而后问明了此处的所在,也不停歇,便打听了去县城的路,带着楚绯一路沿着官道向县城走去。
楚绯也不敢忤逆黑姑姑,她垂首跟着,走出了几里地,忍不住又回首去看。
流锦始终缀在她们身后,不远不近。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站下脚步,抬头与她对视。
这一路来,她们走,他便也跟着走,她们停,他便也跟着停。
黑姑姑也随着楚绯的目光看去,她的冷脸仿佛有点松动,对流锦招了招手。
只见那个孩子那对极美的丹凤眼中瞬间绽出光芒,快步跑了过来,甫一走近,便又跪在黑姑姑面前,嘴倔强地抿着,那对异瞳中却透着希冀,仰头看着她们。
“你当真要跟着我们?”
“是。”坚定地点头。
“你能做些什么?”
“……”流锦低下头,似乎真的在思考自己有什么本事,能做些什么。
黑姑姑见他不答,她并没有很好的耐心等着,轻轻哼了声,便转身欲走。
“阿绯……没朋友。”流锦突然膝行向前,抓住黑姑姑的衣摆,一张小脸却转过去,看着楚绯:“我、陪着她。”
楚绯和黑姑姑都是愣怔了片刻,楚绯已上前去扶流锦,他应当是年龄比她小几岁,她只觉得对着这孩子湿漉漉的眼神,总有几分怜惜之意从心底自然涌出。
流锦却顽固地攥着黑姑姑的衣摆,大有不答应不起来的架势。
黑姑姑静默了一瞬,看着流锦冷声道:“以后不要动不动就给人下跪,这是弱者的做法,这样你怎么可能保护阿绯。”
楚绯知是黑姑姑应允了,她笑着捏了捏流锦的手,与流锦对视一眼。
流锦眼眸晶亮,脸上出现了笑意,忙站起身来,应道:“是!”语气都轻快了不少。
自此,楚绯身后有了一个小尾巴。
黑姑姑一回中原便四处寻访,遍寻无岐宗旧部,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起来,她好像天然便带着威严,那些人都对她极为尊敬,他们日日关门议事,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楚绯极为好奇,黑姑姑却对她严防死守,怎么也不让她靠近。
随着无岐旧部归来的人变多,黑姑姑越来越忙,只有每日晨起练功时,楚绯才会见到黑姑姑,黑姑姑会指点她和流锦的武功,但只与她一人说无岐八卷的练功要诀。
流锦也乖觉,每逢这时,黑姑姑会给他一个眼色,他便默默退出去,从不去听。
这时楚绯的无岐神功已突破第五层,但迟迟无法继续向上突破,黑姑姑只知道要诀,她自己却连一层都没有突破,对于如何助楚绯突破也没有丝毫头绪。
若是既往,黑姑姑是断断不会与她说起后面的要诀的,都是练到哪里说到哪里,但是现在黑姑姑却将后面的要诀都告知于楚绯,命她牢牢背熟。
不知为何,楚绯总有种黑姑姑在赶时间的错觉,好像她想要做什么事,但是时间不够了。
流锦不同于楚绯的粗线条,他虽年纪不大,却心思细腻,也从不忤逆黑姑姑,不知怎么得了黑姑姑的青眼,相处的时日长了,黑姑姑待流锦反而更是亲厚,有时候与人一同议事,还带着流锦。
黑姑姑对着楚绯从来没有一个笑模样,不论楚绯练功多么努力,她都吝惜给一个赞许。
而对着流锦,她却耐心温和,她指点流锦武功时,楚绯会躲在阴暗角落去看,才发现,原来黑姑姑竟然也会露出慈爱长辈的笑容,这是她从未得到过的。
流锦得了黑姑姑的喜欢,楚绯初时还欢喜,后面两厢对比下来,她忽然就感觉到了极度的寂寞。
虽然流锦待她极好,处处以她为先,但随着年龄渐长,楚绯还是慢慢与他有点疏离了,她并不恼恨流锦抢夺了黑姑姑的温暖,只因黑姑姑从未给过她温暖的感受。
她只是有点羡慕。
有时她便会想着,若是她有爹娘,是不是也会这般温柔对她。
如此这般,一个春日又一个春日。
楚绯和流锦切磋后,坐在树下休息,一阵风过,一朵花飘落下来,恰好落在楚绯身侧,她捡起来,只见那花朵紫白相错,开的极好,她不由抬头瞧了瞧是从哪根花枝吹落,复又低头捏着花托左右端详,忍不住笑出声来。
流锦望着她,知她又想到了什么,也不言语,只等她说。
楚绯已偏头对他笑道:“你可知,从前在岛上时,我只当人人都与我一样,后来见了许多人,才知原来人人与我不同,大家都有父母兄姊。”
她说完便抬头望去,凝着那掉落花朵的玉兰树,笑道:“这花倒似我,花朵周边无枝无叶,孤零零的一朵挺在梢头。”
流锦看着她,异瞳中露出几分不明的情绪。
他沉默片刻,忽的从她手中接过那朵玉兰花,凑身过去,稳稳地别在她的发髻上。
用仍然不是很地道的中原官话一字一顿道:“很好看。”
这便是楚绯前世对流锦最后的记忆。
其实她已打听来消息,她的姨母是苍梧派的一位长老,心中早已暗暗下定决定要去寻亲。
但是黑姑姑却坚决不允,争执到激烈处,黑姑姑扇了她一巴掌,楚绯没有还手,却对黑姑姑说下了“永不相见”的重话,说是反目成仇也不为过。
而彼时,她的武功已无人可拦,端看她想不想走,楚绯擦了擦嘴角被耳光打出来的血迹,头也不回地离开,去寻找她的“亲人”,再也没有见过黑姑姑和流锦。
梦中反复出现的前尘,与那红衣少年今日硬闯风林宴的画面交错在一起。
楚绯自重生来,一直刻意回避想起黑姑姑和流锦,她没有听黑姑姑的话,最后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她从来不为自己做的选择后悔,但心中却笃定他们必定对她极度失望。
而她在苍梧派的三个月的时间,他们也并未找过她,她便以为他们实则对自己也并无感情。
但是今日这少年只身硬闯风林宴,便是性命不要,也要给她报仇。
她发现他竟然把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那句“阿绯,很重要”并非戏言。
而流锦被围困时,与蝶飞衣说的话也一直回荡在她脑海中。
“这世间我最亲近的两个人均已不在,你认为我还有软肋吗?”
在这一刻她已经知道,在流锦心中,这世间他最亲近的人,其中一个人是自己,那另一个……是黑姑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