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绯记》透雾微光

15、往事（上）

　　次日一早，楚绯仍是卯时不到便起来练功。

　　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楚绯前世虽天赋较好，但也是勤学苦练方才能在十八岁就有那身功夫，如今这身体根骨一般，更是要一日不得停歇才是。

　　而此时元星予尚未起身，红袖和添香的屋子刚刚见着点灯，这院落狭小，她生怕吵到旁人，便只欲出门寻个清净处练功。

　　如今这主峰附近的屋舍里住满了来参与风林论武的人，三教九流王公贵族什么人都有，倘若是无岐八卷的秘法她必定要躲着修炼，但她每日清晨练的都还是基本功，便也不怕被人瞧了去。

　　这苍梧山主峰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一路便前往后山，熟门熟路的找到一处凸出的巨石，那巨石很是平滑，周围山风阵阵，又遮挡在几颗茂盛苍柏后，很是个练武的好地方。

　　她站在巨石上，只觉熟悉感袭来。

　　她四下环顾端详了片刻，便走到旁边最粗的一颗苍柏树旁，手指慢慢一寸一寸的摸去，果然，不多时便摸到有一小石块嵌入这树干，只留下石块边缘一点在外。

　　这地方是从前陆长岳带她来的，这嵌入树干的石块便是她的杰作。

　　她只想着寻个清净的地方练功，不想却不由自主走到这里。

　　当初她曾问陆长岳有没有练功的好地方，陆长岳便带她来到此处，说这里是他发现的一处练武的好地方，既清净又开阔，如今便与她分享，日后便是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秘密去处。

　　楚绯当时见此地确实不错，比试之意顿起，便提出要切磋，陆长岳却说她是女子，他要让她三招，楚绯直接捡起地上一石块，手腕状似轻轻一掷，那石块便直接没入苍柏树身。

　　她只说：“你若是只因我是女子而让我，我倒是要瞧你不起了。”她用下巴示意没入苍柏的石块，又笑道：“要我说，我们不如比内力，你若是不能做到比我掷的更深，那我应该让你三招才是。”

　　她还记得陆长岳当时错愕的神情，仿佛第一次听到有女子这样说，其实那时他们还不算十分亲厚，一向守礼的他竟伸出手无奈笑着摸了摸楚绯的头发。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脸热心跳。

　　随着记忆涌入，陆长岳的脸庞在楚绯脑海里浮现，三月有余未见，依然清晰无比。

　　楚绯忍不住摇摇头，想把这些回忆都忘掉，深呼吸一番，便开始凝神打拳练功。

　　练了约莫一个时辰，楚绯正准备回去。

　　突然听到一男一女的交谈声传来，且有愈来愈近的趋势。

　　那男声尚模糊不清，但那女声似乎情绪不佳，此刻有点拔高，极为熟悉，正是武从梦。

　　楚绯心念一转，忙隐匿身形躲在巨石下方的缝隙处，既然碰到了，便准备偷听一番。

　　只听武从梦语气急促道：“怎么我一说起那妖女你便这样？”

　　楚绯忍不住撇嘴，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妖女”应该是在说自己吧？都过去这么久了，这武从梦还对自己念念不忘，随便遇到便在说自己。

　　“梦妹，你又在臆想些什么？”一道男声响起，颇具疲惫无奈之意。

　　这声音楚绯很是熟悉，正是陆长岳。

　　二人在此交谈，显然是时常来这里的，她心中不免冷笑，陆长岳说的秘密去处，可见武从梦也是知道的，真是好会骗人的一张嘴。

　　武从梦带着怒意，声音变得更加尖锐，道：“我哪有臆想，你也不看看你的神情，我昨日受了那么大的欺辱，你也不曾关心我，只跟你说了一句那个乡野丫头最后看我的样子像那个妖女，你便……”

　　陆长岳打断了她，平静地说：“她已经死了。”

　　武从梦静默了几息，冷笑道：“陆长岳，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我一提到楚绯的名字你就这么不自然？”

　　“我没有。”

　　“我问你，诛杀妖女那日，你去哪里了？”

　　一阵沉默，陆长岳并没有回答，作为苍梧派代掌门的首席大弟子，他不应该不在，楚绯也大感好奇，侧耳倾听。

　　“你只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去求那人了，为了楚绯那个妖女，你是不是去求他了？你不是很讨厌他吗，但是为了保那个妖女，你竟主动去找他了？”

　　还是一阵沉默。

　　“长岳哥哥，你与我说，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武从梦突然啜泣出声，抽泣两声又道：“长岳哥哥，你是不是恼我了？”

　　陆长岳声音放柔，低声劝慰道：“没有，你莫要多想了。”

　　武从梦带着哭腔道：“我不是故意生气的，是爹爹说，将来是想要将我、将我许配给你的，你也好直接继承他的衣钵……但是后来她来了苍梧山，你便对她更好，我心中难受，这才一直念着这事。”

　　“长岳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没有生你的气。”

　　陆长岳又静默了片刻，听声响好似在拍着武从梦的背给她顺气，忽道：“是师娘看她对我有意，让我对她假意示好的，我并无意于她，你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真的？”

　　“梦妹，从始至终……我心中只有你。”

　　“娘为何要让你假意示好，我怎么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你……”

　　“阿绯……楚绯修炼了那魔教的功夫，我们不是她的对手，当初她来苍梧派只说是师娘流落在外的甥女，底细不明，师娘怀疑她对苍梧别有所图，便让我假意接近，以探她真实意图。”

　　“真的？”武从梦啜泣声慢慢消失，将信将疑道：“那为何不告诉我，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你一向什么情绪都藏不住，是师娘让我别跟你提及，怕你引了楚绯的怀疑。”

　　武从梦低低“哦”了一声，又娇嗔道：“那你发誓，你不曾对她有意。”

　　“你若不信我，自可以去问师娘。”陆长岳却没有如她所说发誓，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她已经死了，这世间已再无楚绯了。”

　　武从梦听他语气不佳，忙道：“玩笑罢了，你怎地又生气了，我自是信你的。”

　　她又语气略带委屈道：“只是昨日我被那乡野丫头看着，心中真是怕极了，她们长的完全不一样，但给我的感觉却一模一样，我怕……是她又回来了。”

　　陆长岳叹道：“傻丫头，人死了怎会复生。”

　　一阵衣物的摩擦之声，应是武从梦投入到陆长岳的怀里。

　　武从梦又惴惴道：“长岳哥哥，那日诛杀楚绯的时候，她将死之时，我看到她在说话，必定是在诅咒我们，你说，会不会真的有鬼？”

　　“好了，别多想了，连日的比试，我看你是太累了才看岔了。我看，今日咱们也不要再练功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二人还凑下一起低语，楚绯实在无心继续听这对小情人软语侬侬，便悄声离去。

　　回去路上，整个人有点浑浑噩噩，很多往事涌上心头。

　　武天诚和武从梦对她施加酷刑，但是那是身体上的痛，她并不恨他们，她只怨自己不够强大，他们在她看来，只是要报复的恶人罢了。

　　但是她一直对邱代云和陆长岳却有深深恨意，那是发自内心的，每每想起都觉得心脏难受，主要是因为邱代云是她的姨母，却冤枉她，而陆长岳却是她曾经心动过的人，却背刺她。

　　最后那一次，她之所以被武天诚他们捉拿到地牢，主要因陆长岳借着她对他的信任，给她在酒水中下了麻药，让她无法驱动内功，她那时便已知他对她的好，竟都是假意做戏。

　　所以当他恳求她告知无岐八卷的要诀时，她便故意告知他了真假参半的无岐八卷要诀，虽然不知道具体修炼起来会有什么变数，但走火入魔是肯定的。

　　楚绯这人一向清醒，她不会沉溺于儿女情长，只知道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自从陆长岳给她下药，她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她捆绑扔到地牢中，却无法驱动半分内力抵抗时，她便已对陆长岳彻底失望，决心必要让他付出代价，她也不相信他会如他所说的，去求人救她。

　　她虽然容易轻信于人，但是失去她信任的人，便再也没有机会得到她的原谅了。

　　但是今日，她却感觉认知被颠覆了，原来诛杀她那日，陆长岳不在的原因，竟真的是去求他说的那个“贵人”了，他承诺保她一命，他也的确履行承诺了，只是来晚了。

　　楚绯难以描述心中的感受，她原先以为自己对陆长岳只有恨意，给了陆长岳假的武功要诀，等着他修炼下去，走火入魔，都觉得不足以泄心中的恨。

　　但是此刻得知他的确假意欺骗了她的感情，但是却也信守承诺曾经试图救她，忽然就觉得心中一直梗着的一根刺仿佛被拔除了，突然觉得不恨他了。

　　而方才听着他和武从梦亲昵，她也并无半点嫉恨之心。

　　这一刻她终于肯定，自己对陆长岳已经彻底释怀，再无半分爱恋之意，却也不觉得恨他骗她了。

　　此时她方知，原来只是因为有爱，才会恨，若是没有爱了，连恨意都吝惜给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