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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雁北去(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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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江奔流,惊涛拍岸,横舟穿渡,九死一生。
这就是分隔了南北两国的湍水。正因凶险如此,才能使两国百年来互不侵犯,各守一隅。
湍水北岸,是北国的昂吉纳,意为白色的河岸;南岸,是南国的临州。现下,南北两国第二大的军队,都驻扎在两岸,日日相望。
朗不敢相信,黄褐色的湍水,就在眼前。而他们明明身在临州,却没有遇上一个士兵。
这十几日,他们几乎都在偏远无人的山间穿行,如果不是冬日万物寂静,且他每日脚不着地,身上肯定已被虫蛇咬烂。小姑娘却好像无事人一般,背着他翻山越岭,奔跑不歇,十几天赶完了军队一月的路程!
这条路换个人走,必定死在途中,她的体力,已经不是常人能理解的范畴了。
小姑娘此刻正在江边踱步,看看江水,又回头看他,眉头紧皱。他第一次见她脸上露出苦恼,为自己拖了她后腿有些抱歉,转念一想,才忆起自己是战俘,渡了河,他的性命恐怕就难保了。
朗心如擂鼓。
小姑娘好像想明白了渡河的方法,她从背上取下旗子,将木棍抽出,把旗子叠好塞进怀里。又拿出绳索,开始在木棍上绑绳结。
难道她要将自己绑在木棍上,拖过河?真是疯了,他们两个都会死在激流里的!
朗下看着小姑娘的背影,面露不忍。他悄悄靠近,在她起身时,一把将她撞进了江里。
朗转身拔腿就跑。
岸边江水轰鸣,他听不见身后的响动,只能不停不停地跑,一刻不敢停下。心跳声渐渐压过世上所有的声音,朗觉得五脏都在体内晃荡,快要从嘴里飞出来了。
这是唯一的机会!
双手缚在身后,要保持平衡并不容易,跑几步就会跌倒。跌倒一次,便爬起一次,不知跑了多久,朗终于力竭,摔倒在岩石上。
他翻身望着灰蒙蒙地天空,双目眩晕,脑中空白,不知身在何处。突然,一片阴影笼在脸上。
是小姑娘,她浑身湿哒哒的,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朗绝望地闭上眼睛。
“对不起。”
小姑娘一脚踢在朗腰上,把他踢滚了两圈。
朗哀求:“我们不能这样过江,会死在江里的。”
小姑娘脱了朗的外甲,将木棍从他的背缚中穿过,一把将他扛起。朗胸中热血翻涌,拼命挣扎,扯嗓叫嚷。
“你不如在这杀了我!死我也要死在南国!”
小姑娘并不搭理他,只是往江边走,随后一跃而下。
冰冷的江水灌入朗的五官,味道和家乡的水不同,有股土腥气。他想要游水,但双手束缚,动弹不得,只能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如一叶浮萍,随波逐流,浮上水面,以求生机。
忽然,朗感到背上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穿越江水。
朗生出了第一日被她背在背上时的感受,他们两人是连在一处的,他的性命现在全盘托付在她手上。如果她游累了,松开绳结,那他必然溺亡于此。
想到此处,朗反而周身轻松。今日就做一回野鸭,由人放赶,如果……那也是他的命。
朗专心看着天上阴云变化。一会儿如龙,一会儿如马,一会儿如草屋。他要是今日归天,神仙会为他幻化出一朵什么形状的云朵?
江水泠冽,朗有些困了。
背上的力突然奋力一拽,朗努力睁开眼睛,他知道,是小姑娘在喊他不要睡。
但他实在太困了,没过多久,忍不住又闭上眼睛。
就在他快要坠入黑暗的时候,一物勾住了他的衣服,往一个方向拽去。朗恍惚间看见,是一艘大船,正破浪驶来,有人举着长竿钩他。那人和小姑娘一样,是北国打扮。长发成辫,头戴皮帽,身着皮袄,脚下皮靴。
小姑娘也在向船游去。她的头发散在江里,脸被江水洗净了,眉毛黑如鸦翅,双目明亮,十分健康精神,像一只水鸟。
朗心头卸下劲来,昏睡过去。
船靠在昂吉纳,岸果然是白色的石块,岸边有许多威猛勇士骑在马上,人和马都个个膘肥体壮。小姑娘背着朗走到领头人身边。
领头人眼神阴狠,打量了一番朗,用北国的话问道:“带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不知道,捡的,我要养他。”
领头人怒不可遏:“废物!你怎么不给南国的人抓去吃了!”
小姑娘并不理会他,背着朗往营地走。
“走!”
领头人一甩鞭子,马队奔腾起来,顿时尘土飞扬。一行人渐行渐远,化为远处几个黑点。
一匹高大的金褐色马没有随队伍远去,而是亦步亦趋地跟上小姑娘,亲昵地用头蹭着她的脸。小姑娘拍拍它的脑袋,把朗扔到它背上。马儿转头,好奇地去闻着朗身上的味道,小姑娘扯住缰绳。
“别乱闻,他要醒了。”
马儿鼻孔喷气,抱怨她小气。
“他会唱歌,醒了让他唱给你听。
小姑娘想起那天清晨在山头听到的歌声,像风一样吹过心头。
北军的帐篷比南军的更厚实,用牛羊的皮搭在帐布外,帐内点了火之后,十分温暖。朗在被子里躺得舒服,有些不愿起了,他不想面对睁眼后的新世界。
帐内除了他还有人,他能听见沸水翻滚,顶得壶盖响。那人不知在煮什么,香气扑鼻,是没闻过的味道。
香气离他越来越近,朗忍不住睁开眼,小姑娘正捧着一盏东西蹲在地铺边上看他。朗坐起身,接过那碗东西,顾不得烫,大口喝了下去。这东西有奶香,有茶香,还有米香,咸咸的十分可口,喝完浑身生力。
他们真的是因为吃不上饭,才要去侵略南国的吗?朗很疑惑。
朗喝奶茶的时候,小姑娘一直亮着眼睛盯着,见他喝完了,立刻又添一碗。朗一边喝,一边看她,她脸上现在没有污垢了,表情生动,确认无疑,就是个小姑娘。细细看去,她脸颊两旁连着脖子的地方,似乎有陈年老疤,眼睛上也有一道。
“你叫什么?”
“沐。”
“沐?”
沐点点头,在地上用手指写了自己的名字,朗挠头。
“我不识字。”
沐摇摇头,意思可能是,不重要。
“你抓我来,是做什么?”
“日照头,听风吟,慢鼓退,快鼓进……”
沐唱起了歌,她的声音并不好听,但唱的认真。
朗呆住了,这是那日他自己编的号子,一字不差。她不会说南国的语言,他只唱了一遍,就能纯粹凭借音节记下,可见脑子好用。将他抓回来,肯定是想套出南军的军规细则。
朗咬住牙:“我不会说的。你们要打要杀,随便!”
沐又摇摇头,接着唱:“北国玄,树黑旗,有熊形,有鸟群……”
“都怪我。”朗抱住头,懊悔不已,“那天得意忘形,才让你听了去。”
沐十分困惑,她不知道朗怎么突然生气了,便又倒了一碗奶茶给他。马儿生气了,都是有吃的就好了,但是朗没有接过碗。
不饿,那就是想玩耍了。沐拉起朗,牵着他往帐子外头走,朗双脚发力,不肯走。
“你抓了我也没用,我不过是个新兵蛋子,什么都不知道。”
沐一松手,朗一屁股坐在地上。
又不是想吃东西,又不是想玩,那他要做什么?沐一点儿不明白。他在那自言自语说的话,她只能听懂一部分,其他的,青袍人没有教她。沐突然想起,自己从没问过歌者的名字,一定是因为这样,他才不听自己的话。就像马儿,不起名字,就不会跟她走。
“你……名字。”沐吃力地回想着他刚才的发音。
歌者脸僵成一块,片刻后才不情愿地答道:“朗。”
“朗。”
“你反正是要杀我的,知道我的名字做什么呢?”
沐摇摇头。什么时候说要杀他了?他明明一直能懂她的意思,怎么突然发憨了?
朗手足无措:“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沐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也十分郁闷。
一个北国士兵翻开帐帘进来,带来一阵寒风,吹散了帐内的暖气。他浓眉大眼,满脸霹雳神气,仿佛庙里怒目金刚。
“将军让你带着这南国人去见他。”
“不去。”
“你说了不算。”
“不去。”
两人僵持。
朗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概能从气氛中嗅出,那人是来抓他的。
朗朝怒目士兵走去,被沐一把拉住。
“唉!”沐呵斥。
现在不去,将来也总是要去的。沐是女孩儿,从这士兵对她的态度来看,怎么也不像个领兵的将领,大概是军人亲眷。虽然她天生神力,但双拳不敌四掌,军中这么多人,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
“没用的。”朗说。
北国士兵喝道:“他说了什么!”
“听不懂。”沐懒得理他。
“满口谎话的畜牲!”
士兵上前来拉住朗的另一只胳膊,把他往外拽,朗被两人拉扯,疼得满脸通红。
沐终于还是松了劲,牵着朗随士兵前去见那讨厌的乌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