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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浊玉 ...

  •   “孟浊玉,孟浊玉!”
      “班主任找你,你家里出事了!”

      每听到这三字时,我都要在心里默默解释,我不叫孟浊玉,我叫孟吟玉啊。

      这名字是我那“半封建半殖民地”家庭中的“老佛爷”——父亲孟州的手笔。
      他曾捏着红双喜烟头,眯着眼,眼球在烟雾后诡谲地转动,大袖一挥,用一种近乎吟唱的调子说:“孟吟玉是个好名字啊!”那场景,恍如隔世。
      初中报道那天,我像一件被检验合格的货物,被“托运”进了所谓的重点班。

       命运开了第一个恶劣的玩笑,那个坐在前排,眉眼清亮,名字登记册上紧随我后的女孩,叫陈吟玉。

      她理所当然地成了班长,像一面光洁无瑕的镜子,瞬间照出我的不合时宜。

      放学回家,那狭小、终年弥漫烟草和陈腐气味的客厅里,“老佛爷”深吸一口烟,眉头锁成川字,仿佛我的名字玷污了门楣。

      他再次挥了挥那决定我命运衣袖,声音不容置疑:“以后就叫你,孟浊玉,可好?”

      不是询问,是判决。那个周末,他沉默地拖着我去派出所,手续办得悄无声息,像拂去一粒微尘。

      从此,世上再无孟吟玉,只有孟浊玉。

      “孟浊玉?也是个好名字呢!”班主任胡老师初次听闻时,曾这样颔首说道。

      但他随即转头望向窗明几净处、那个同样名字里有“玉”的女孩陈吟玉,再回看我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

      家,是更深的泥沼。

      父亲孟州的统治,不止于改名。红双喜的烟雾是他无形的权杖,而那间昏暗的客厅,则是他行使暴力的法场。他酗酒,酒气混合着烟臭,是他施暴的前奏。

      理由可以千奇百怪:饭菜咸了,我走路声音大了,或者,仅仅是他觉得我那双越来越像母亲的、带着“不安分”意味的眼睛,触怒了他。

      那一次,他醉得尤其厉害。皮带像毒蛇般抽在我身上,火辣辣的疼痛让我蜷缩在地。但这还不够。

      他浑浊的眼睛里燃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肮脏的火焰,他撕扯我的衣服,嘴里喷着恶臭的酒气。

      我尖叫,挣扎,求饶,但一切声音都被他那野兽般的低吼吞噬。

      就在绝望像冰水淹没我头顶时,我透过泪眼,看到了房门缝隙外,母亲那双眼睛。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苍白的雕像,手里还攥着抹布。

      她的眼神空洞,带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事不关己的凝视。

      她就那样看着,一动不动。那一眼,比父亲的皮带更让我寒冷,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希望。

      然而,预料中更可怕的碾压并未到来。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如同惊雷,炸响了这凝固的恐怖。父亲的动作僵住,不耐烦地低吼:“谁?!”

      门外传来胡老师清晰而平稳的声音:“孟先生,我是胡老师。有点学校的情况,想跟您了解一下。”

      父亲的理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拉回了一丝。
      他骂骂咧咧地起身,胡乱整理了一下衣服,狠狠瞪了我一眼,走去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客厅的光线涌入,勾勒出胡老师站在门外的身影。

      他的目光掠过屋内,掠过衣衫不整、蜷缩在地的我,掠过一脸暴戾未褪的父亲,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扶了扶眼镜。

      “孟先生,”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父亲似乎想辩解,语气讪讪。胡老师没有多言,只是淡淡道:“孩子似乎不舒服,我正好要去医院方向,顺路带她去看看吧。”
      他的话不是商量,而是一种陈述。父亲嘴唇嗫嚅了一下,竟没有反对。

      胡老师走进来,将他那件灰色的风衣披在我颤抖的身上,然后将我扶起。
      他的动作很稳,没有安慰,也没有斥责,只是说:“能走吗?”我点了点头。他于是领着我,目不斜视地离开了那个家。离开时,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依然站在原来的位置,眼神依旧空洞。
      那晚,胡老师带我去诊所处理了伤口,安置我在学校值班室暂住。

      他几乎没有说话,只是在我睡前,递给我一杯温水,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

      “有些枷锁,”他声音低沉,像夜风拂过窗棂,“看起来是别人铸的,但钥匙,往往在自己手里。”

      说完,他便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反复咀嚼这句话。

      之后的日子,我回到了那个家。父亲因胡老师的介入似乎有所忌惮,暴力收敛了些,但眼神里的阴沉和掌控欲有增无减。

      母亲依旧是沉默的影子。

      我与胡老师的接触多了起来。

      他不再只是课堂上那个严谨的教师,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隐晦的引导者。
      他会在放学后留下我,有时是询问课业,有时只是让我帮忙整理试卷。
      他会似无意地谈起一些书,比如《哈姆雷特》里延宕的复仇,比如《呼啸山庄》中燃烧的恨意。

      他会用那种平稳的、没有起伏的语调说:“极致的压迫,有时会催生极致的选择。生存,或者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他说这些话时,从不看我,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但每一个字,都像种子,落入我心田那片被仇恨灌溉的土壤。
      他也曾提起我的父亲,用那种分析性的口吻:“你父亲……他是一个被自身欲望和失败困住的人。这样的人,往往通过掌控更弱小的存在来确认自身价值。很可悲,但也很……危险。”

      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我,目光在镜片后闪烁,“危险的东西,通常只有两种结局,被摧毁,或者……摧毁别人。”

      他没有明说,但他的话语,像一把无形的刻刀,一点点削去我心中仅存的犹豫和恐惧。

      他让我觉得,反抗,乃至更激烈的行为,不是罪恶,而是一种必然,一种对不公命运的终极裁决。

      家中的气氛越来越窒息。

      父亲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他大概觉得,是我不够“顺从”,才引来了胡老师的“关注”,让他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

      他开始用更恶毒的语言攻击我,诅咒我,说我是“祸根”,是“迟早要毁了这个家的东西”。

      那个闷热的夏夜,他又喝了酒,但没有发作,只是坐在藤椅里,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阴鸷地盯着我。母亲早已躲进卧室。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忽然冷笑一声,开始重复那些诅咒,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早知道你是这么个孽障,当初就该……让你跟着你那没用的妈一起烂掉……孟浊玉,你就是个浊物,脏东西……”

      就在这时,胡老师白天说过的话,清晰地在我耳边回响起来:“危险的东西……只有两种结局……”

      我看着他那张被酒精和恶意扭曲的脸,看着他那不断开合、吐出毒液的嘴唇,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

      那把厚重的水果刀,就放在茶几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

      我站起身,走向茶几。动作很慢,很平稳。

      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咒骂,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我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抓起水果刀,转身,将全身的力量和所有积压的恨意,凝聚在手臂上,对着他那颗被恶意填满的胸膛,狠狠地、决绝地刺了下去。

      “呃……”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眼睛猛地瞪大,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低头看了看没入胸膛的刀柄,又抬头看我,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涌出一股暗红的血。

      他沉重的身体向后倒去,连带着藤椅一起,发出一声巨响。

      世界瞬间安静了。只剩下窗外单调的蝉鸣,和我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

      我松开手,看着鲜血在他胸前洇开,像一朵诡异而盛放的花。

      解脱了。

      沉重的、压迫了我十几年的阴影,终于消散了。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烟酒味,似乎也淡去了。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直到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母亲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看我,眼神里是巨大的惊恐,但深处,似乎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茫然。

      第二天,我去了学校。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我找到了胡老师。

      他正在批改作业,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日光灯下,他的镜片反射着白光,看不清眼神。

      “他不会再打扰你了。”我平静地说。
      胡老师放下笔,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

      只是嘴角似乎有极淡的、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扬起,旋即消失,眸光却像一潭水。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颔首,用他那特有的、平稳莫测的语调说:

      “做得很好,吟玉。”

      世上也再无孟浊玉了。

      我微微颔首,嘴巴微张,眼角闪着泪光:“我不是孟浊玉,我叫孟吟玉啊。”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浊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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