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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后续(四) ...

  •   炎夏的晌午最为难熬,仆从婢女恨不能把该办的事都快快办完了,回屋子里歇息去,火辣辣的日光着实叫人吃不消。
      如此天气,却还有人在练剑。
      那是个青年男子,他穿的是最普通的侍卫服饰,他手中的剑也是姒门统一发配铁剑。
      他是在练剑而非在舞剑,因为他的招式太过朴实无华,实在不能和那该是轻灵美妙耳朵剑舞联系到一起。
      可若是多给予那男子一些关注,便可以很快发现男子的剑招虽是简单至极,偏偏能让人感到其中蕴含的巨大威力与危险,叫人下意识地想要躲避。
      “吟风,”身后响起少年清亮温和的话语,“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练剑的男人听到动静,也不管招式才行至一半,便想强行收剑。
      姒弄月暗自苦笑,连忙一旋身,上前托住对方手臂,缓下了力道,才让对方不致于受伤,他说道:“你不必停,我想看你舞剑。也好看看……那药的作用。”
      吟风定定地凝视着姒弄月,过了会儿,他仍是听话地起手摆了个剑诀。面对姒弄月时,吟风不如先前那般随意,他仔细而认真地为自己的主子演练了一遍姒门的基础剑法套路。
      姒门的基础剑法没有名字,也很简单没什么传授的要求,只要是姒门中人,哪怕是仆从也会,但吟风这并不是要敷衍姒弄月。他以前是暗卫,在他眼里招式只按威力大小划分,脑子里都是零零碎碎的剑招和搭配连招,用来对付敌人当然有用,但要舞剑给姒弄月看未免太不美观。吟风思来想去,也只能从脑海里挖出一套他刚入姒门时,所学过的基础套路。
      好在情人眼里出西施,加上吟风动作又足够老练,远不是那些刚学剑法的小鬼可以比的,因此这套简单的剑法在姒弄月看来也别有一番味道了。而且,他看得出来,吟风现在是比前段时间动作流畅敏捷上不少,这应该便是用了回天丹,吟风在逐渐恢复完全了。
      “不错。”姒弄月夸道,轻轻拍了两下手。
      吟风却不为这难得的赞美感到喜悦,他还是一副平静沉稳的表情,形状坚毅的薄唇抿了起来,姒弄月甚至觉察出他的情绪是有不高兴的。
      姒弄月很清楚其中的原因,比起自身康复的喜悦,吟风更在意的是自己为了他使用了一颗珍贵的丹药……在吟风眼里,这或许算得上浪费。
      可是在他姒弄月眼里,区区一颗丹药罢了,那是死物,怎会比得上面前这个自己的侍卫?
      于是他:“若我那日与你说明,你便不愿服下丹药了。”
      吟风见到姒弄月似乎在等自己开口,他才说道:“回天丹是天下奇药,可活死人肉白骨,主子应该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而不是用在属下身上。”
      “回天丹落到我手中,我想怎么用便怎么用。”姒弄月轻笑一声,他的眸子里闪现着危险的光彩,“为何……就不能用在你身上?”
      “属下的伤没有大碍,本不危及性命,主子这么做,不值得。”吟风垂了眼,仿佛是畏惧着姒弄月的眼神,但他说出的话却缓慢而坚定。
      吟风虽然这么说,可姒弄月知道,哪怕与性命相干,吟风也是宁愿把回天丹留着而不去服用的。
      “怎么不值得?”姒弄月先是冷笑着反问,过了会儿,又无奈般地叹了口气,语气也柔和下来,“有很多东西不是可以用表面的价值去衡量的,比如说你对我来说早不是一个可以为我出力的侍卫那么简单。”姒弄月瞥了眼,见到吟风疑惑不解地皱了眉,他眼神深处浮现一丝黯然,便马上停口,转换了下面要说的话,“……你是我最好的属下……最忠心的属下,我要把自己的安危交给你,要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你,你又怎么能有伤在身?”
      姒弄月看着吟风神色间像是有动容和向往,马上再接再厉地问道:“那么,现在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吟风低着头,像是在思索。
      姒弄月也耐心地等着,并不开口催促。
      片刻后,吟风猛地跪下了,一字一句道:“属下定不负主子期望!”
      面对这样的吟风,姒弄月呆了会儿。他不得不承认,吟风诚恳且不含任何杂质的回答险些打动了自己,险些叫他觉得两人就如这般守着主仆之间的情谊陪伴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
      可他姒弄月从来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他要的不单单是一份忠诚,他要的是吟风这个人的全部,从身体到魂灵的占据还不够,他还想要这个男子为他而动心动情。
      吟风……
      不负我的期望么?
      看着吟风那张因为认真的誓言而显得更为冷硬严肃的脸,回过神的姒弄月笑了笑。
      但愿你能明白我的期望是什么才好。

      “主子,主子,您走得慢些。”
      身后传来一声声少女黄莺般清脆的叫唤。
      姒弄月挑了下眉,总算停了脚步。
      他好笑地回头看了眼一路磕磕绊绊跟着自己的小婢子,说道:“你可以去书房看医书也可去看你的……那位,不必跟着我。”
      凝碧没想到自家主子说得那么直接,脸上晕了点红,可是没过一会儿,又稍稍黯淡了神色,道:“苍和大哥被湛长老遣出去办事了。”
      “你不用担心他,能为湛长老办事是长老器重他。”姒弄月淡淡道。
      凝碧撅了嘴,咕哝了句:“弄了满身伤回来就是器重?”
      姒弄月只当没听到,凝碧对那湛老头的不满,并不能换来他对凝碧更多的信任。
      他不会忘记那个名叫苍和的暗卫是湛长老的心腹,自然也不会忘了眼前这个小婢子是湛长老送来打听消息的。
      或许凝碧话语举动里大多是出于真心实意,可这点并不妨碍她给湛长老传递消息,所以她只要有机会总是跟在姒弄月身边,不过除了与吟风的关系,姒弄月其实在姒门没做过什么事,所以凝碧也没什么可禀报给那老头的,况且即便是吟风的事,这凝碧亦是在姒弄月有意的误导下理解错误了。
      姒弄月不说话,凝碧也不好继续说,否则难保姒弄月就烦了她,给她翻脸。
      不过走了一段时间,凝碧终是忍不住问了:“主子是去做什么?”
      姒弄月轻描淡写了句:“我去马厩挑匹马。”他说得毫不在意,但凝碧知道姒弄月恐怕是很重视的,不然哪需要他亲自来,只消吩咐了下仆去牵匹好马来就成。
      于是她又问:“主子要出门?”
      姒弄月摇头,神秘地笑道:“不是出门。”
      凝碧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了眨,好奇又期待地盯着姒弄月。
      就算是姒弄月的前世,喜欢的也不是凝碧这个类型,因此他对小婢子的眼神完全无动于衷,只轻笑着不说话。
      凝碧想了想,试探着问:“是为了……那位侍卫大哥么?”
      “是吟风。”姒弄月倒没料到这小婢子还挺敏锐的,被她说中了便干脆说出来了,反正不是大事,“他最近似乎不高兴,我想便不如同他找些乐子。”
      听着姒弄月这略带轻佻的语调,凝碧的脑子里突地冒出几幕男子缠绵在一起低哑着呻吟的画面。凝碧不由脸面发热,她虽有心上人,但也只是她自己思着念着,就连亲吻也不曾有过,何谈这云雨之事?
      看自家主子满含笑意,凝碧打了个寒战,大约这次主子又是想出了折腾那个侍卫的新法子了,不知为何,主子对那侍卫的兴趣维持到现在不减反增,是对方得罪了她这斤斤计较的主子,还是主子就是喜欢玩身材高大有力的男人?
      想到这一点的可能性,她心中警惕起来,暗自下了决心,以后再不能在主子面前提到苍和了,以免主子对他也起了兴趣。
      对着神色转为凝重、明显是想歪了的凝碧,姒弄月饶有兴致地端详了片刻,他很清楚凝碧在某方面误会了,他几乎知道凝碧在想些什么,可他却没有半点开口解释的意思。
      简单地说,姒弄月对这种误会乐见其成。

      越接近马厩处,周遭的林木越稀疏,绕过了几株遮天古树,突地一片豁然开朗,面前再看不到树木,只现出茂盛的草地来,草色青葱,看着极为肥美。
      再稍稍远眺,便能见着在青草中完全不会被遮掩住的篱笆与马棚,眼力好的甚至能分辨清楚有几匹马儿在嬉戏奔跑或是在低头进食。
      “主子,姒门原来还有这么大的草地。”
      凝碧是个从未出过姒门的小婢子,见惯了姒门内的雕梁画栋与碧树红花,她反倒对这没有一丝他物点缀的草地很是新奇。
      “以后有空,你大可来玩个够。”姒弄月说道,他没因为凝碧慢下的脚步而做停留,径直朝马棚走去。
      姒弄月的话语里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也不重,凝碧却一个激灵,知道自己一时忘形了,连忙闭了嘴,一声不吭跟在姒弄月身后。
      其实姒门处在九州国的边塞之地,有大片的草地才属正常,反倒是门内大多的树木花草都属不合地域生长的,只因着精心照料,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才能存活下来,使姒门看起来犹如那些富饶江南之地的豪门世家一般。
      比起那些刻意修饰过花草,姒弄月觉着这望不到边的草地更使人畅快。若是吟风,定也喜欢此处多过闷在屋中,说不准他还有机会看到吟风驾马飞驰、放开拘束的模样。
      马厩的看守早就在候着姒弄月,见到他来,便殷勤地迎上来。
      姒弄月摆摆手,制止了想说话的看守,开口道:“马我自己挑就行。”
      这里有什么好马,看守自认自己一清二楚,这小少主却放着简单的路子不走,偏要浪费时间自己挑。但他也只能在心里这么腹诽着姒弄月,人却退到一边。
      姒弄月一匹匹打量过去,忽然眸光一亮,走到匹有些无精打采的黑马面前。
      看守也跟过去,说道:“别看这马现在这模样,刚来的时候可神气了。”
      姒弄月不管那看守说些什么,只轻声对那黑马唤道:“小花?”
      黑马蹄子刨了刨地,把他无视了。
      姒弄月不气馁,凑近了些,又低低叫了声:“小花?”
      这回,黑马终于有反应了,它晃着脑袋打了个响鼻,唾沫星子喷了姒弄月一脸。
      这畜生……姒弄月黑了脸,哼道:“我就要这匹。”
      看样子是这匹马惹到少主了,看守心里想着,但他到底是个爱马人,不忍见一匹好马毁了,大了胆子夸那马,只盼着他这少主能看在这马的确是好的份上,不跟它计较。
      看守道:“少主好眼力,这马可是有灵性着,还认路呢。”看守顿了顿,见到他那少年少主抬了抬头示意他继续说,他也来了兴致,又道:“前阵子,门中不是遣了人去仪狄堂么?那叫一个惨烈啊,去了十几个,只回来一个,就是回来的那个也是受了重伤的,连一双招子都废了。您猜那人怎么回来的?就是靠这匹马带路回了姒门啊!这匹马儿可是万中无一的神驹,少主您……”
      看守说了半天,没得到赞同的回应,不由就偷偷瞧了眼面前少年,这一瞧,却吓得他把后半句话都咽回去了。
      令人窒息的静默似乎持续了许久,又似乎只有刹那,姒弄月终是勾了唇,问道:“你是说……那人是自己回来的,不是被门中之人遇见了带回来的?”
      看守忙着点头:“小的怎敢欺瞒少主,这件事当时不少人见到,都说稀奇呢。”
      他也不知自个儿怎么会怕面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主,只觉得此刻多看对方一眼便更胆寒上一分。
      姒弄月垂眸掩去自己眼中无法再忍耐住的情绪,一声不响地站了会儿,才说道:“我们回去罢。”
      凝碧对自家显得陌生的少主有些害怕,却硬着头皮说:“少主,马不要了么?”
      “怎么不要,就要这匹!”姒弄月手在面前的黑马身上用力一按,黑马小花痛得发出一声嘶鸣,姒弄月便趁此翻身上马。
      用力甩了几马鞭下去,小花横冲直撞地往前飞驰起来。
      迎面的风打在脸上,让姒弄月一时混沌的思绪慢慢冷静下来。
      他当初以为吟风被姒门的人带走,才会没有在原处等待自己,却原来是吟风自己回的姒门。这个人是急着在送死……还是姒门有什么人是他宁可冒着极大的风险也要去见的?
      姒弄月突然想起来,当他闯入刑堂见着吟风时,吟风的目光就像是在等一个人。那么,是后者的缘故了?
      他一直以为吟风在等的人便是自己,但是吟风回赶回姒门的时候,他正在仪狄堂寻取解药……所以无论如何,那个人不是自己。
      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姒弄月扯了扯唇角想继续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若是,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件事,那他绝对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怒意,他会觉着一腔心意被辜负,会觉得自己被背叛,甚至以着他眦睚必报的性格,他会对吟风用上刑罚,不让吟风好过。
      那时是他最不管不顾地为了吟风付出的时候,他为了对方贸然离开姒门,也甘愿为对方冒险去取解药,他那时的心情有多热烈,那么在知道吟风违背自己后,怒意也就有多暴烈。
      可现在,姒弄月叹了口气,现在他就算有怒意也不会如当时那般激烈,何况现在他对吟风的感情已非当日可比,他放不开手……也不想放开手了。

      玄衣男子持剑而起,一招招顺着直觉运起剑招,从初始的生疏到收放自如,渐入佳境,此时男子一直绷紧的神色才稍稍松动些,他催动内息,往手中剑身注入,只听嗡地一声鸣,剑身锋芒大盛,无形剑气直击而出,撼动半丈外的古木,碧叶纷纷扬扬往下落。
      男子此刻毫不停歇,回剑一挑,朝漫天落叶划去。可剑行到半道,忽地发出轻微的裂响,接着断成两截,剑尖掉在地上,倒因着地上是草并未弄出多少声响。
      男子一愣,却终于是停下来。他喘了口气,看着还在慢悠悠往下落的树叶,不禁蹙起眉头,心里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他没能掌控好力道,白白损耗了许多真气,若是往常还好,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便是太过浪费。
      如果他能多努力一些,如果他能不被那些不该存在的思绪干扰,他能做到更好,能确保不会被主子看出异常……
      握剑的手紧了紧,他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还是放弃了继续练习的打算,再练下去体力便会消耗太大,恐怕就要被自己那精明的主子看出不对了。
      男子正欲转身回房,忽听到马蹄得得声从远到近来了,恐怕不时便能到自己跟前。他犹豫一下,没有避开,而是整了整因为练剑而有些凌乱的衣衫,候在原处,等待对方出现。
      在姒门敢于骑马奔驰之人……他心里很快已经浮现出一个人影,那人在姒门有足够的身份,也有足够飞扬自在的性情。
      那人是他的主子——姒弄月。
      过了不久,一人一马渐渐在男子的眼里变得清晰,马上的果真是那个自己誓言效忠的少年,连那马儿竟也是他熟识的。
      他不知道对方为何而来,是和往常一样来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么?男子抬头看去,却见少年的眼神有些空茫,像是很心不在焉。
      男子还来不及多思考,少年□□的黑马倒是因着看见自己的主人,一声欢鸣,奔过来。
      他不由暗自苦笑,不知是退开去好,还是站在原地好。
      好在马上少年突地回了神,用力拉住了缰绳,大约是吃过了苦头,纵使黑马性子烈也在少年这一扯中停下了蹄子。
      “吟风?”勒住了马,姒弄月抿了抿唇,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他实在是还没做好面对这人的准备。
      一时出神,他没想到这马就把他带到了吟风跟前……他原先还有些怀疑是否是那马厩看守夸大其词,这番看来这匹小花的确是颇具灵性,知道寻着气味来寻找主人。
      能有这些智慧,自然也可以带着吟风回到姒门了。
      姒弄月神情复杂,吟风自是看得出来,他隐约感到今日姒弄月不同以往,但他捉摸不清其中的缘故,也自忖不该私下窥探主子心中的想法,于是只能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姒弄月不回答,只凝视了会面前的男人,便猛地掉转马头,往一边去,不论吟风是有苦衷还是有隐情,他现在都不想见到吟风,他现在该做的是独自好好冷静些时间。
      吟风却身形一动,拦在姒弄月跟前。
      姒弄月不知此刻该用怎样的表情,便要自己淡漠了神色,问道:“有什么事?”
      “主子……”吟风动了动唇,看到姒弄月脸色似有不耐,便按捺下了问询的冲动,改口道,“主子不该在姒门骑马,被门主知晓,恐怕会加以责罚。”
      “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管。”姒弄月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吟风身上,好像要在其中发掘出些什么。
      吟风低头跪了,道:“属下僭越。”
      姒弄月看着跪着男人,一股莫名滋味漫上心头,他翻身下了马,慢慢牵着马走到对方面前,说道:“你起来,马还你。”
      吟风错愕地盯住往他这里递的缰绳。
      “我觉得你会喜欢。”姒弄月低低笑出声来,“我觉得你会喜欢……你喜欢么?”
      吟风仿佛是愣住了,也仿佛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姒弄月见他这般,便把缰绳一丢,就这么笑着离去了,只是这笑里有多少繁杂情绪又怎么分辨得清?
      直到再听不到姒弄月的声息,直到小花开始用头拱他,跪于地上的男人才缓缓吐出几个字,他的声音有如轻轻的叹息一般,刚出口便飘散消弭在吹拂的风间,几乎没人能够听得清。
      他说道:“属下喜欢。”

      月华初上,姒弄月挥退了欲跟在身后的下仆,慢慢行于小道间。
      他的表情维持着一贯的淡笑,心情却远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尽管平时有吟风在他身边时,极少开口说话,几乎没有存在感,但这时候少了个总是跟着的人影,倒觉得空落落的缺了很重要的事物。可除去吟风,他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在他满心抑郁时陪伴自己。但今日的烦乱心绪,全因吟风而起,他自然不可再去寻吟风,此刻便只好独自一人立在鲜有人至的小径间,出了神。
      夜虫低鸣,一道掠过的风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引人注意。姒弄月虽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但作为多年磨练下来多的警觉心却不低,听觉第一时刻便在风中捕捉到一丝衣袂响动。
      他立马神色一凛,厉声喝道:“什么人?”
      悉悉索索一阵响,树丛里钻出个少年,他摸着鼻子,嘀咕了句:“比狗耳朵还灵。”便不太情愿地走近了姒弄月。
      “你舍得出来了?”姒弄月看清了眼前的人,语气稍稍放缓了。
      “再憋下去,我可要憋死了。”易孤鸿颇为夸张地叹了口气,脸色哀怨,“喝不到美酒也没有美人相伴,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
      “酒你已经有了。”姒弄月一挑眉,瞥过对方意欲偷偷藏在身后的右手。
      易孤鸿见瞒不过,也只能把酒亮出来,而后眼珠子一转,说道:“现在美人我也见到了!我觉得生活再是美妙不过,是该回房了。”说罢,竟是脚底生风,一副要开溜的架势。
      易孤鸿号称“万里孤鸿”便是指他轻功极俊,若是施展开来,纵使姒弄月有远高于他的功夫,也追赶不上。
      可姒弄月哪会给他机会,他手一探,已经捉牢那牵着酒坛子的麻绳。这酒是易孤鸿辛辛苦苦弄来的,他当然舍不得撤手,可他自知在力气上比不过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年少几分的少年,便只能乖乖留下来。
      姒弄月定睛一看,意外地发现那酒还不错,倒奇道:“你打哪儿弄来的酒?”
      易孤鸿无不自豪地说道:“喝酒的人自然有办法找到好酒。”
      他话音落了,才发觉一道灼灼目光在自己身上,直看得他毛骨悚然,他往后缩了缩,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姒弄月唇角勾了,也不知是对易孤鸿的反应表示嘲笑或是觉得有趣,他好整以暇地等易孤鸿担惊受怕完了,才说道:“把酒给我,你可以走了。”
      多喝些酒,好好醉一通,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今日过去,到了新的一日,他便能做好准备去应对一切。
      “我不走,我来陪你。”易孤鸿此时倒是很大方把酒往姒弄月怀里一塞,笑道,“你一个人喝酒便不觉得寂寞么?”
      姒弄月暗自笑了笑,若不是和所想之人在一起,有人没人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姒弄月也没赶易孤鸿走,横竖这人不碍着自己,便随他去。

      姒弄月人长得儒雅俊秀,但是大多时候,他的举动其实颇为爽快。比如在喝茶的时候,他能把一壶香茗牛饮而尽,直叫行家痛心不已,比如说再烈的酒他也能一口口接连着灌入口中,就连最善饮的豪侠也得甘拜下风。
      易孤鸿见姒弄月喝烈酒如喝白水,一阵赞叹,说道:“这酒名为千日醉,要说醉上千日虽是夸张,但这一坛喝下去,却也足够普通人睡上几日了。”
      姒弄月眯眼瞥了易孤鸿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喝酒。
      这便是在说这一坛足够自己喝到醉了。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是我在陪你。”隔了会,易孤鸿不甘寂寞,眨着眼说道,“有没有奖励?”
      “有。”姒弄月哼笑着灌下一口酒,无视了易孤鸿闪亮亮的期待眼神,说道,“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指导一下你那破功夫。”
      “……”易孤鸿想起上回同姒弄月切磋后的惨状,连忙摇头,讪笑道,“朋友之间帮个忙是应该,我哪会真要什么奖励。”
      姒弄月此时已有几分醉意,只对易孤鸿的回答懒懒地“嗯”了声,倒没做追究。
      易孤鸿却还有胆子,问道:“弄月你可是困了?”
      过了片刻,他才得到一声慢悠悠的回应。
      易孤鸿继续说道:“这此处睡了多有不妥,不如先到我房中凑合一夜?”
      “嗯。”姒弄月长眸微微睁开看了他一眼,便闭上了。
      易孤鸿等了一会,不再见到姒弄月有反应,又推了推姒弄月,见他真是睡熟了,易孤鸿才整个凑过去,打算把姒弄月弄回房。
      刚要把人抱起,易孤鸿忽觉得颈间一凉,冰冷的剑尖已经贴在皮肤上,炸起一片寒栗。
      他一回头,就见一个持剑的玄衣男子面若寒霜地看着自己。
      易孤鸿马上反应过来,他吃过这人的亏,自是不会把这人给忘记,他说道:“原来你这木头似的侍卫一直跟着。”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表情倒不见紧张,他怎么说也算姒弄月的客人,这个侍卫理当不会把他怎样。
      男子不因易孤鸿的话语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简短地开口道:“离主子远些。”
      “好好,我不动他,你不要冲动。”易孤鸿感到颈间利刃又贴近了分,立马道。
      眼前这个侍卫的态度和动作让他有些怀疑若是自己不照着去做,对方真要动手了。他本来就不打算做什么,顶多也就是摸两下捏两下,把过去吃的亏补回来,若是为了这些受伤挂彩就不值得了。
      这样想着,易孤鸿把手收了回来,直起身子,目光迎上那沉默侍卫带了警惕的眼眸。
      等了会儿,见到那锋利的剑刃还挨在自己脖子上,而对方没有半点开口的意思,易孤鸿才无奈道:“你放心,我可有事要靠着你家主子帮忙呢,绝不会对他加害半分的。”
      “你在利用主子,你想从主子这里得到一些东西。”
      易孤鸿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哈哈笑了,笑了片刻他才回道:“这世上有谁又逃得过利用两字?就准你主子利用我,还不许我还回来?哪怕是你……你敢说你不想从你主子那里得到些什么?”
      男子脸色变了变,又恢复到最初的冷漠,只是手中指向易孤鸿的剑垂了下来。
      易孤鸿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把眼前的人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他挑眉道:“我原本以为你这人除了忠心,就没什么可取的了,不过……”
      男子却没给他说完的机会,他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易孤鸿摸了摸鼻子,他有些理解姒弄月为何待这个侍卫如此不同了,如果能有一只对主人无比温顺面对他人却又凶猛冷酷的宠物,他也不会放过。
      易孤鸿又看了眼眼前这男子挺拔的身形,终是听话地转身准备回房,他还想过段安稳日子,犯不着被这个满心满念自家主子的侍卫给盯住。
      吟风看着易孤鸿走远,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了些。
      易孤鸿此人意图不明,不可不防,他虽与对方交过手,但那时易孤鸿只一味躲避,并没有暴露出他真正的功夫。
      虽然吟风知道以姒弄月的为人,可能连身边再亲近的人也要有三分怀疑,何况是易孤鸿?他也知道姒弄月绝不可能真正把自己置于一个危险的境地中,但是作为姒弄月的侍卫,他的职责便是护卫姒弄月的安危,纵使这个少年再强大,他的职责所在永远都不会变。
      月华光辉洒落年少的面容,这张脸上褪去了白日里老成而成竹在胸的表情,更显得稚嫩。
      吟风就站在边上,静静地凝视着姒弄月,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样把心中那些无法言述的情绪表达出来,也不觉得有表达出来的必要,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表情不由有些柔和。
      三年前的姒弄月和三年后现在的他在这时候看起来似乎重合在了一起。
      恍然间,吟风有一种时间从未流逝过的错觉,曾经他也是这般在暗中跟着姒弄月,曾经他也这般偷偷地注视着自己的主子。
      但怀念过去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师傅说过,暗卫的眼里只需要有主人的命令,其他太多的东西都不该去想。
      所以吟风很快就从这种类似于怀念的情绪中脱离开来,他走向前小心翼翼把靠着树像是睡着的姒弄月拦腰抱起,往姒弄月的卧房走去。
      感到入手的躯体有些冰凉,吟风输了一道真气过去,真气如入无底深渊,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吟风却神色如常,源源不断地将真气传递过去,直到怀中人的体温正常了些,他才罢手。
      此时,吟风额头见汗,可见方才一番作为绝不轻松,不过他的表情倒像是松了口气。
      “呀,主子这是喝酒了?”凝碧就候在门口,她眼尖地见到了吟风抱着的姒弄月,鼻端又闻到了些酒气,“我去给主子弄醒酒汤。”
      “不用了。”
      吟风说道,脚步不停,径直往里去,弯腰将姒弄月安顿在床上。
      他虽不知姒弄月为何要喝酒,但能让一个平素并不好酒的人喝到醉了,定是心有忧思。
      借酒浇愁,正巴不得醉了,是不需要醒酒的。
      凝碧跟着吟风进入室内,眼见着吟风在姒弄月床前站了一会儿,便要离去,她一惊,开口道:“吟风大哥不在此休息么?”
      吟风摇摇头。
      今日主子醉酒不醒,他不用侍寝,主子体内的寒气也被他暂且压制住了,他也就没有必要待在这里了。
      他很清楚姒弄月不喜欢他人见到自己弱势的一面,他若是一直待着只会打扰了姒弄月。
      何况,时候还不算太晚,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吟风大哥还是陪着主子吧?”凝碧吞吞吐吐地劝道,“有几次,主子醒来见您不在身边,面色都颇为不豫。”
      吟风滞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他说道:“子时之前我会回来。”
      凝碧根本来不及提出异议,就见吟风化作一道黑影,闪出房间,很快就融入进暗夜中,寻不到踪迹了。

      吟风一路避开巡夜的姒门门人,轻车驾熟地行到姒门一个罕有人至的角落,大片茂密的树丛将此处掩盖住,若不细心地瞧,绝对发现不了此处还有一个空地。
      不过此刻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对方对突然出现的吟风也不惊讶,开口道:“是师兄要你来传话,还是……你自己来的?”
      说话的语调柔软婉约,虽是沉稳淡然,却无疑是个少女的声音。
      “与主子无关。”吟风沉声回道,他知道微云每日都会在此练剑,才会过来找人。
      他与微云并非不认识,这几年来,他时常自请了差事,去微云练剑的那处地方当值,守株待兔地等待姒弄月出现,一来二去,两人之间也算有一点熟悉。
      微云点点头,却没问吟风的来意,而是说道:“我听说了你和师兄的事。”
      吟风垂下眼,他虽对别人的看法不甚在意,可说这话的人是微云,他不可能不动一点情绪。
      微云和姒弄月的亲密虽然彼此不曾明说过,但在整个姒门的看来,这两人的事都是铁板钉钉的,只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罢了。至于他和姒弄月的关系,他也说不清姒弄月到底是在变本加厉地戏弄自己,还是透过自己看到了什么人。
      微云看着吟风,仿佛要从他低眉顺眼的表象中看出些其他东西来,她接着说道:“看来那些传言是真的了……师兄虽然自私自利,但他待一个人好时,是真的好,绝不是将你当做他的娈宠,也不是他想要利用你做什么。”
      吟风沉默着不说话,像是在琢磨微云的用意。
      微云莞尔一笑:“我对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心里不要对师兄有误解,以为师兄只是觉得你有利用价值才留着你对你亲近。”
      吟风摇摇头,说道:“吟风本就是主子手中的利刃。”
      他这是在说……即便是利用,亦是理所应当。
      微云一愣,一直平淡的表情间竟是出现了一点裂痕,她有些失神地低喃道:“我的担心原来也是多余。”隔了须臾,她才加上一句:“我不如你。”
      起码,她在关心喜欢姒弄月的同时,她也深知着姒弄月的本质,知道姒弄月绝不是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她是喜欢姒弄月,但这般的喜爱还不值得她为此抛弃长久以来向往坚持的东西。
      可是,吟风不同。
      对于眼前这个侍卫来说,他的眼里只有姒弄月。
      无论这种情感拥有怎样的本质,都比任何一种其他情感来得更为执着隽永。
      吟风有点奇怪微云突然得出的结论,但他即便疑惑,也不会忘记自己来此的初衷,片刻后,他斟酌着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微云小姐,我想要你的剑。”
      “这把龙泉剑?” 微云倒也不对吟风直白的要求动怒,她抚摸着那冰凉的剑身,想起来年幼时候的一些事情,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眷恋,“这把剑不行。”
      吟风的视线却还是落在龙泉剑上,吟风的情感极少外露,微云却觉得她能感受到那视线中的不舍情绪。
      这让微云起了好奇的心思,她说道:“师兄当年说过要送我这七星龙泉,后来却没了下文。这剑为何最终是在你手中?”
      吟风收回视线,想了想,回道:“巧合。”
      在记忆里,这龙泉剑本是主子求来想送与微云小姐的,可欲要送剑之时,却瞧见门主在传授微云小姐剑法。主子那时同门主可谓势如水火,一怒之下,便把剑随手抛给了自己。
      虽说只是随手,到底也是主子给他的第一件东西。
      何况,这的确是把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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