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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发现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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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无声。
轻柔的晚风从敞开的窗户穿过,空气里夹杂了浓烟辛辣的味道。
烛光微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这场火事足到傍晚才真正熄灭,凌乔宇的院子彻底烧毁,连带着旁边凌兰的院子也遭了连累。
所有人都忙着收拾,府中一片杂乱,唯有远在府中一隅的祠堂突兀的静。
翡微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放下笔休息片刻。
已经一日未进食,肚子控制不住的发出一连串咕噜咕噜声。她抬手按上肚子,有些稀奇:“已经多久没感到过饥饿了……”
上一世在师尊师兄师姐的三重教导下,她很早就学会了辟谷,后来重生在这个世界也过的锦衣玉食没饿过肚子。
今日倒让她久违的重温了一把刚入玉典门那几年的状态。
那时候她人小,饭量却不小。师兄师姐都已经学会辟谷,为了让灵力至纯几乎不再进食,于是每日到了饭点,他们俩便如同看新奇动物般眼巴巴看她吃饭。
师兄还常打趣,山上虽只做她一人的饭,但她一个人的饭量足顶了师尊和他们三个人。
翡微忆起刚入玉典门的往事,不由露出一丝悠远的笑意。
“早知你被罚还能这么开心,我就不来了。”
窗外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被微凉的夜风送入屋内。
整个将军府会这么对她说话的人只有一个。
翡微侧头,见月褚宁一只手扒着窗沿,正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她略感惊讶:“你怎么来了?”
月褚宁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来?”
翡微抽了抽嘴角,这人身上功夫不怎么样,嘴皮子功夫倒是炉火纯青,动不动就噎的人接不下话。
她扫了眼窗外灰沉沉的天空,“火灭了吗?”
“嗯。”月褚宁漫不经心地答。
“可有人受伤?”
“……”
月褚宁顿了下,垂着眼眸没答。
四下无人,他便明目张胆地从正门走进来,顺便用脚将门带上。他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跪坐在蒲团上的翡微。
乍一看,她依旧是平常那副样子,神情平静,目光温和,不像正在受罚的人。不过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稍见倦态,此时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腕,右手的指尖还沾有一点墨痕。
月褚宁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道:“真没想到,我也能有看你受罚的一日。”
翡微听出他语气里带了稀奇,不由好笑。可好笑之后又在心中感慨,若是她刚来的那会儿,他八成是十分乐得见她不好过。
细数日子,他们也算相处了个把月,他对她的态度看似变化不大,但又仿佛在不经意间彻底改变了。
“咕——”
饥肠辘辘的声音清晰响起,翡微也没工夫再感慨什么,指了指食盒:“这是带给我的?”
月褚宁在她旁边坐下,脸上神情颇有几分不自在。他把食盒往她身前推了推,别扭道:“你别多想,可不是我想给你送饭。”
翡微“嗯”了一声,表示明白:“我知道,应是绿珠托你来的。”
月褚宁:“……”
她吃下一口,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你吃饭了吗?”
月褚宁一怔,瞬间明白过来。
他微微锁眉,神情复杂。
从小到大,他在旁人的冷眼和恶意中生存,早已学会如何面对。反而是她的温和,总能令他感到无措。
他再次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故作不耐烦:“行了,少废话。趁着没人赶紧吃。”
“你要在这里看着我吃?”
月褚宁闻言脸色罩上一层寒意,凉凉睨她一眼,冷笑道:“怎么?你怕我下毒?”
翡微闭嘴吃饭了。
边吃边犯嘀咕:不过随口一问,这人还真是敏感。
她确实是饿狠了,吃下一口酸甜的肉丸子立即胃口大开,再也顾不上与他说话,一口接一口地认真干饭。
月褚宁以手托腮,斜倚着矮案打量她。
之前没注意过,现在看她吃相倒是不赖,既文雅,又吃得很香。
他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心中怪异的感觉越发强烈。
总觉得凌棠失忆以后,就变得处处不对劲。与其说性情大变,不如说除了皮囊,几乎无一与从前一样。
只是失忆而已,人真的会变化如此大?
他微不可查地眯了眯双目:“我听下人们说,外父原是想要打你板子?”
“嗯?”翡微正埋头吃饭,闻言抬头等他的下文。
“你可怨他?”
翡微:“我虽有意反抗,但心中不曾有怨。”
其实凌国双无论作为父亲,还是作为高门之主都足够开明。
她小时候跟着师兄师姐他们下山那次,也曾在俗世见过门阀士族家中的闺秀。她们大多迈着莲步,矜持卑弱,从头到脚都是束缚。
凌国双能由着女儿嫁给敌国质子,由着她每日练武不作女红,由着她胡闹不催子嗣,可见其作为父亲的宽容和偏爱。
她虽不会把凌国双视作真正的父亲,却也无法对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怜爱之情视若无睹。
翡微看向窗外模糊的半月,轻声道:“有些人,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比如凌宇乔。”
“可有些事情,不能以对错而论。有人心念万物,有人心中一物。立场不同选择不同,有些事情没有对错,也就不存在什么怨不怨了。”
“今日他罚我并非出于一己之私,而是因为他心里有家仇国恨。”
“我与他想法虽有分歧,但我想……我应该没有资格怨他。毕竟,我不曾上过战场,也不曾深陷两国斗争。”
从前师兄告诉过她,战争可以改变一切。人们之所以还能坚持自己心中所想,无非是因为还未曾经历过真正的人间地狱。
唉……
人一旦多起来,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复杂。久而久之,争端必起。
翡微心中叹息,还是在山上的日子好,远离一切俗世的纷争和喧闹,日子安静祥和。
月褚宁静静观察她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变化,他的目光忽明忽暗,藏着波涛般的涌动,亦压抑着连他自己都不懂的紧张。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目睹凌棠受罚。
当年她用了龌龊手段累了凌家名声,与他大婚当日,凌国双亲自手持戒尺,一直打到她手心流血才停手。
从那以后凌棠便记恨起了凌国双,处处与他作对。凌国双亦对她失望透顶,父女之间几乎决裂,直至那日猎场她差点命丧熊口,二人这才有了回旋的余地。
他永远记得大婚那日,她穿着红得刺目的嫁衣,捧起流血的手,脸上挂着近乎扭曲的笑。
她笑着向他伸出流血的手,“瞧我为你受了多少苦,你可要好好补偿我才行。”
话音一转,笑容从她脸上敛去,她的目中,爬满怨毒,像彼岸河上的曼珠沙华。
“你要是不听话,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那日情景历历在目,而眼前的她一身白衣,双眸澄澈,眉宇间只余淡淡的恬静。似山巅之上无暇的白雪,又似黑夜寂寥里独自绽放的百合花。
月褚宁的瞳仁晃了晃,头一次产生了某种难以形容的无措感。
他看着她,一个近乎荒诞的猜测油然而生……
翡微注意到他一眨不眨盯在脸上的视线,觉得有些奇怪,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月褚宁猛地回神,推开还在眼前晃的手,依旧是以往冷冰冰的语气:“干嘛?”
嗯,还是那个没好脸色的月褚宁。
见他注意力回来了,翡微放下筷子,一本正经道:“其实……你来的正好,我有个事想问你。”
月褚宁心道我也有个事想问你。
不过真到开口时,他却问不出口,只得先道:“你想问什么?”
“你……知道《女训》里面写的什么吗?”
“……”
月褚宁沉默良久,木着脸:“你觉得我像知道吗。”
翡微尴尬拿起筷子,点头:“也是……”
一盘饭菜很快见了底,屋外的天色也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
夜色朦胧,月移花影。
月褚宁提着食盒,恍恍惚惚往回走,脑中混乱一片。
春夜的剪剪轻风未能吹散他的迷乱,他犹自吹着凉风出神,未曾注意到脚下一颗尖锐的石子。
足下猝然传来痛感,他一个趔趄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一双手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他,提醒道:“主子小心脚下。”
月褚宁却恍若未闻,他没有看来人,目光依旧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那人瞧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敢贸然出声,扶住他手腕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这一细微动作却让月褚宁瞬间惊觉,他迅速撤回手,看向来人。
“都处理好了?”
那人垂下头,姿态谦卑而恭敬:“是。未曾留下痕迹。”
月褚宁点点头,低声喃喃:“……那就好。”
凌棠不知道一直以来给他饭菜下药的人是谁,他却早有猜测。
能大摇大摆在她的起居里下手,还每次都能精准地避开牵连她,甚至事后根本无从查证。整个将军府,除了凌国双有这个能力,他想不出第二个人。
更何况,凌国双最有动机。
凌国双原就恨透了月国人,他身为月国质子,活着是凌国双的眼中刺;死了,又是将军府的麻烦。
从前有凌棠和凌宇乔对他打压践踏,凌国双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自生自灭。
可自从猎场回来,凌棠性情大变,不仅对他多番袒护,还待他温厚。凌国双绝不会放任自己的女儿与敌国质子亲近,这才起了杀心。
他并没有选择直接下毒,而是用泻药等物让他的身体徐徐衰弱,最后他便会理所当然的病死。
凌国双有此心计,他便不得不怀疑凌棠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是当真不知?
还是一直以来,她都在做戏?
这世上,恐怕没人比他更了解凌棠的变态和扭曲。真要问他,他倒是觉得第二种可能更大些。
凌宇乔被打正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用来试探凌国双,也可以试探凌棠的机会。
当绿珠打探完消息,跑回来哭着说老爷要打四姑娘二十杖的时候,他才真正确定凌棠不曾参与其中。
说到底凌棠是个真正自私的人,在她心里家族和亲人都不如她一人重要,便是她再如何变态也不会拿自己开玩笑,做戏断不会做到这个份上。
确定了结果,紧接着却是更强烈的诡异感。
凌棠会为了给他讨一个公道去打凌宇乔,甚至为了袒护他不惜挨下二十杖?
这根本不是凌棠会做的事。
哪怕是失忆的凌棠都不会做的事。
原本他是打算让她挨下那二十杖,毕竟这点苦痛与他所受屈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可不知怎的,那些荒唐的猜测在一瞬间从未有过的强烈。
他忍不住想。
如果……
如果她不是她。
那么曾经他受过的凌虐和吞下的污血,该让谁偿还?
如果她不是她。
那他对她的折磨和报复还有任何意义吗?
夜色下,低眉垂首的仆人还弯着腰,不曾注意面前的年轻主子不在状态,还在自顾自地称赞:“主子好计谋!“
“五公子挨打,二夫人果然如主子所料,以护主不力为由将他院中的下人都责罚了个遍。五公子屋内无人,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我轻易便进了里屋留下火种,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确保不留下痕迹。”
“如此,不仅能让五公子日后在二夫人眼皮子底下束手束脚,还能引开老爷免去四姑娘的杖罚,可谓一举两得!”
月褚宁听完只淡淡扫那人一眼,“奉承媚主那一套不用在我面前使。我生平最不相信的,便是好听话。”
那人面色一僵,顿了片刻才赶紧称是。
月褚宁移开视线,抬头遥遥望向凌宇乔院落的方向,忽然问:“死了多少人?”
那人如实答:“找到的尸体共有五人,烧的面目全非难辨身份。另有两人伤势太重,应是撑不过今晚。”
“……”
月褚宁陷入沉默,想起凌棠问他可有人受伤,心情莫名沉重了几分。
他不经意垂眸,扫见身上浅浅泛起一层银光的月白绸缎。
白衣君子……固然美好,可有些人泡在淤泥里太久太久,早已被黑暗浸染了全身,此生都注定与洁白无缘。
月褚宁闭了闭眼睛,只觉得有一块大石压住胸口,沉闷的让人喘不上气。终没有再想下去,转头看向还在弯腰等着他指令的人,声音没有起伏道:“做的不错,以后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绝不能让凌棠知道。”
那人听出他语气中的警告,不见惧意反而目含喜色。
月褚宁吩咐完最后一句话,转身步入黑夜,那一身银白无暇的衣,也终被夜色浸染成黑。
那人静静守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一声轻悦的笑才从那人唇边溢出。
在无人听见的春夜,那人小声自言自语:“如此……你我也算有了共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