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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璧雪1 ...


  •   秋。
      树上的黄叶争先恐后地坠地。它们仿佛忘记曾与树枝缠绵,转身投入泥土的怀抱,然后以自身的腐败再去育树。
      丰县路边种满银杏,到了秋季,铺天盖地的黄。晚风一吹,银杏叶簌簌落下。
      夕阳缓缓下坠,带着一片潮红,以更慢更优雅的方式沉往活人不见之地。
      最后的红还没有散尽,懒散地铺撒在银杏上,铺撒在落叶上。一眼望去,黄中参红,红中渗黄,密密麻麻,直到路的尽头。
      丰县北,群山连绵起伏。山上一半的枫树,到了秋季,像等了一个白昼的火把,终于迎来漫长的黑夜,迫不及待地燃起,青红交接。
      这个地方属于自然的颜色约莫这几种,青红黄。
      这个地方属于人的颜色却有千百种。
      夕阳快要沉入地底。
      通衢中现出一个黑衣人,一个佩剑的黑衣人。
      他仿佛从落日中走出,一步一步,不急不缓,靠近这个县城。
      按他的步伐,到夜深才能走到县城,才能住上最好的店。他不急,他已经看到一座酒馆了。就算黑衣人看不见酒馆,想来他也不会急。
      丰县最西边酒馆的生意很好。酒馆的酒不算好,酒馆的伙计待人也不算好,酒馆的老板算不得精明,酒馆的老板娘也不是一等一的貌美,但酒馆的生意确是一等一的好。
      丰县往东是郢都,往来商贾、侠客、鸡鸣狗盗之辈众多。酒馆离西边的雒邑近半日的车程,离东边的城镇需一个时辰的车程。人们行到此处往往愿意停下歇息。
      一条大道贯通东西,路边满是银杏。
      一座两层楼的酒馆突兀地出现在路边。
      落日余晖未尽,店里的伙计早早出来挂上鲜红的灯笼。旗杆上飘着一面红旗,风并不太大,红旗无法全部舒展。褪色的旗帜在此时显得更为暗淡和颓唐,抖落着,隐隐约约露出个“罗”字。伙计撑着长杆把崭新的灯笼挂上,旗帜顿时在灯火映照下亮了起来、红了起来。
      这一带只有一条通衢和这座酒馆的地是平的。银杏种在一个个凸起的土包上,落叶撒了一地。北面的山很高,因离得远,最陡峭的断剑崖看起来也不过尔尔。
      方圆几里只一家酒馆,来往的人络绎不绝,那么不管这店多平庸,生意也难免热闹。况且平庸在这种情况下已是不凡了。
      天终于灭了。这是第四种颜色,黑。
      路上的落叶经过车轮的碾压和行人的踩踏后,铺得不如泥土中那样匀称。
      黑衣人踏过的沙沙声很轻,在这静谧的空中不绝于耳。
      其他颜色的衣服脏了大多变黑,只有黑衣染尘变白。
      他的黑衣有些发白,他看起来风尘仆仆。他的眼睛好像对万物都失去了兴趣,发不出一些光亮,分不出一些余光来照料其他。他稳稳地看着前方,正如他稳稳地走在路上,不急不缓。
      他停了下来,看向左边的酒馆。
      夜里风渐大,红旗在风中招摇,灯笼的光打在红旗上,旗上四个白字——“罗三酒馆”。白字在风中飘动,忽白忽红,白得很不明显,红得很是打眼。
      一楼的屋檐上悬挂着两排灯笼,夜里的门朝南大大方方地敞开着,迎着月夜赶路的过客,一楼的人很客气地喝着酒、吃着菜。二楼的窗开着,喧哗声、牌声、男人女人的调笑声从窗子里漏出。二楼比一楼闹腾。
      这是家算不上气派,但绝非小气的酒馆。它分明在告诉来路人,我不高贵,也不低贱,无论你什么身份,都请来歇上一会儿。
      黑衣人进店。
      店里客人很多,伙计很少。
      一个着深褐上衣的伙计把袖子挽到上臂,脖子上挂了一条灰扑扑的汗巾,勤快地奔波着。
      另一个青色长衫的伙计显得懒洋洋,不甚热情地招呼道:“客房人满。”
      黑衣人环顾四周,看向青衣伙计道:“我要两碗饭,一碗青菜,两个蛋。”然后走向角落。角落的光暗,他靠着墙,闭上了眼。
      青衣伙计置若罔闻。
      “快去准备饭菜。”
      柜台后站起来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年男人。他吩咐青衣伙计。他躺过的摇椅咯吱作响。
      青衣人抬头讶异地瞥了他一眼,仍然不动。
      中年男人不丑也不英俊,他鬓边微微泛白的头发和眼角细微的纹路无疑为他增添了光彩,一种岁月打磨过的成熟。
      他是酒馆的老板,一个说不上精明,也绝不愚笨的中年男人。
      他无可奈何地看向青衣人,什么话也不多说。
      褐衣伙计杨正已将牛肉端到一桌带刀的大汉面前,他放下菜,向大汉们点了点头。他转身和老板说:“我去。”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角落。
      老板从柜台底下提了一坛酒,放在桌上。
      老板问:“喝酒吗?在下罗二。”
      黑衣人睁开眼睛,本就没有光亮的眼,在没有多少光线的角落更加灰暗。他睁开这双漂亮的、无神的眼,看向男人。
      罗二轻笑道:“交个朋友,我请你喝。”
      黑衣人也微不可见地笑了,好声拒绝道:“我不喝酒。”
      罗二问道:“不喝酒分三种。你是不会喝酒,不想喝酒,还是不愿和我一起喝酒?”
      黑衣人温和地笑道:“都不是。”
      罗二道:“敢问客官是哪一种?”
      黑衣人的声音很稳,和他的眼睛一样稳。他不急不缓道:“我有病,一喝酒痛。”
      这话乍一听很是敷衍,但罗二这时候却感到羞赧,像是揭开了久病之人的伤疤,或是在新郎面前擅作主张掀起了新娘的盖头。
      黑衣人接着道:“一喝酒我的骨头就响,我的心也痛。”
      罗二心想,这是一个沦落天涯的伤心人了。
      他拍开酒盖,香气溢出。他从桌上倒扣的碗中翻起一只,倒满了酒,他笑着自夸道:“这倒是少有的好酒。”
      黑衣人也便笑了起来道:“可惜我不能品尝。”
      青衣伙计把菜端来道:“饭不够自己添。”说完就要走。
      罗二问道:“杨正呢?”
      青衣伙计转身就走,也不回答。
      罗二不觉得失了老板的尊严,笑吟吟地喝了口酒。
      黑衣人拾起一个鸡蛋,在桌上敲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剥着。
      几乎每张桌上都有一盏燃烧的油灯,唯独角落的这一张没有。
      楼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女人尖叫,油灯忽然全部熄灭。二楼的热闹在刹那间被掐断,一楼谈话声也全部消失,只听得刀剑出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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