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沈雀似旧

4、故友去

　　人生百载，李渊湛已度过了将近一半，他自认贪生怕死，不曾踏上修行路，连那第一扇的聚灵境大门都不去叩。
　　但他漂泊如云，在四方游历的过程中见证了无数的悲欢离合，也亲自送走了不少朋友。
　　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完全不修行。
　　大多数人要为衣食饱暖的保证修行，这些人大多在聚灵境、化气境停歇，不过在环境条件较为恶劣的地区，会有更多人选择踏入凝液境。
　　而那些不需要操心这些的，有的为了名利，有的为了更了解这世界，有的甚至只是为了能够沟通——反而会更为刻苦的修行。
　　修行路漫漫，惊才绝艳者登临顶峰、昙花一现，浊世浮沉者为自保向上攀登。
　　而李渊湛则安然的坐在在这高峰之下，他不劝阻、也不鼓舞，只是用他那双澄澈的双眼见证着这人间的悲欢离合，为需要帮助的旅人提供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微小善意。
　　他旁观这众生万象：喜悦的、恐惧的、苦涩的……
　　有许多他都不能理解，但他仍为这人间的悲喜而驻足停留，快乐他们的快乐、悲伤他们的悲伤，对他们的选择默默祝福，为他们的苦难奔走相助。
　　他看众生或为名、或为利，甚至迫于无奈的选择修行，去推那六重通天门扉——聚灵、化气、凝液、聚池、冶物、意行。
　　生灵就能运用自己体内的灵力，去勾动、去影响在空气中自由浮动的灵力。
　　李渊湛在府院期间，曾看过一本关于灵器制作的书简，里头有一段关于修行的阐述：
　　灵力天赐，修行在人；
　　天生有常，故求于外物；
　　灵力控物，永无力竭之苦；
　　且凝灵液，永无腹饥之忧患；
　　灵器既成，永无不能及之处也。
　　世衡永存，每进一境，寿折一成。
　　勾动灵气，于体内运转，是为聚灵；
　　灵力汇集，化作飘渺雾气，是为化气；
　　灵气凝聚，形成下落的液滴，是为凝液；
　　灵液流淌，足以填充枯竭的湖，是为聚池；
　　转而压缩，即将形成定形的固体，是为冶物；
　　灵器成型，能随心控制外形和成分，是为意行。
　　灵力在体内流淌，随着境界提升而更加变化无穷，但也奔流不断，加速自身的衰亡。
　　修为通天之人控制灵力随心变化，翻云覆雨宛若仙人，可却也宛若晨间朝露，往往刚过盛年时就以凋谢。
　　叶裁烟是藤蔓化形，已然是意行境界，能在这人间停留十载，实属不易。
　　但实在是太突然了。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行经西陵，和李渊湛谈天说地，把自己手上更换过通译的新灵犀换给了李渊湛。
　　李渊湛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化做原型吗？在……他最后的那段时光里。”
　　林暮抿着嘴，手摩挲着挂在脖子上的珠子，摇了摇头。
　　李渊湛哑然。
　　——植物的死亡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他们往往会选择在最后的一段时间散去化形，在沉睡中渐渐消亡。
　　这种沉睡会持续很久：李渊湛有一位也为藤蔓化形的朋友，和他相伴五年，在他化为原型之后，李渊湛带着那株藤蔓一同游历，即便他细心呵护，那株藤蔓也渐渐枯萎，在两年后，它用最后的力气震荡灵气，对李渊湛说了一声“谢谢”后就化为尘土。
　　像叶裁烟这样，选择以人类的姿态面对自己的结局的，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
　　但是在场的四人都理解他这样选择的原因——
　　在乐静元之前，极光寄居在叶裁烟体内。
　　林暮闭上了眼睛，愧疚涌上心头：叶裁烟完全是代她受过。
　　极光寄身于他人身躯之前，要应允实现对方一个愿望。
　　向神灵祈求实现愿望后，就会变成对方的信徒。而失去躯壳的极光，则能寄生在信徒身上。
　　六年前林朝死后，极光本应选择就在附近、心如死灰的她，但叶裁烟出现了，她的强大、坚定和主动祈祷，让极光转而选择了她作为栖身之地。
　　而他许下的愿望是：“让我带这个孩子走，如果她愿意。”
　　林暮从未收到过这种毫无理由的善意，她茫然、警惕，但又对他有些好奇，更不要说她无处可去，想起林朝希望她忘记过去、好好活下去，最终林暮选择了至少实现后面一半——她和叶裁烟回去。
　　六年里，林暮在长安府院不断学习，她改变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人。
　　在叶裁烟死之前，林暮问他：“值得吗？”
　　值得吗？在他人生的十载里，去拯救一个个素昧平生的孩子，为他们倾尽所有。
　　“……对我而言，值得。”看着林暮困惑的神色，叶裁烟笑着摇了摇头，“不明白吗……没关系，你还有很多时间。去吧，林暮，去吧。离开这里，去问那苍生——
　　“这世界值不值得去爱。
　　“然后，找到那个属于你的答案。”
　　林暮有些迷茫：林家的人希望她爱这个世界，或者恨这个世界也无所谓，只要能为之牺牲就好；林朝希望她爱这个世界，但更要好好活下去；而叶裁烟则和她说，自己去看、自己去听，自己去决定自己的行为。
　　叶裁烟总是这样，在她刚刚摆脱伪神的身份的时候，他给了她选择的空间，让她一步步脱离这个身份带给她的阴影；在他故去之前，在她迷茫之时，又鼓励她自己前行，去找自己的路。
　　所以在稍作休整之后，她听从叶裁烟的建议，离开了府院，来看这世间，来问这世人。

　　“寿夭有定，福祸在天。”李渊湛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笑了笑，他上前把还坐在地上的乐静元拉了起来，“你坐在地上做什么呢？”
　　乐静元嘟嘟囔囔地顺着李渊湛的力道站起来：“这不能怪我——是极光想过来见呃，‘林暮’？是这么念的吗？”
　　极光不满的嘟囔着，祂失去了对于乐静元身体的控制力后，那祈祷声和祂自己的想法林暮都听不太真切了，断断续续的声响宛若梦呓，不知道在具体说些什么，但应该不是在反驳。
　　祂发出的动静林暮和乐静元都能听到：他们一个从小被当作“极光”看待，和祂产生了信仰上的联系；一个是极光的信徒和寄身之所。
　　林暮有些诧异：居然真的只是过来看看她？
　　来源于东川原的单词对乐静元来说有些拗口，极光的声音对于他来说更为清晰——祂在嗤笑乐静元奇怪的腔调，而乐静元转头看向林暮，似乎是在向她求证。
　　“……是。”林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于是乐静元高兴了起来，也朝着林暮点点头，而后耸了耸肩，继续说道：“他就是这么别扭的，你知道的。”
　　“嗐。”李渊湛学着乐静元的样子，也耸了耸肩，问道，“他还是不乐意看到我？”
　　极光顿了一下，又嘟囔了起来，翻来覆去的用各种否定词来回答。
　　林暮权当没听到，反正她本来也听不真切。
　　而乐静元笃定地说：“祂还是不敢见你——可能你这样的人，会让神明也自惭形秽吧，特别是祂这样……不稳定的。”
　　极光破口大骂。
　　祂语气激动，但林暮根本听不清祂在说什么，乐静元则揉了揉耳尖，居然笑了起来。
　　“我有什么特殊的。”李渊湛叹了口气，他都快懒得反驳乐静元的话了，他转而看向林暮和逐燕，“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现在轮到你们啦。”
　　逐燕笑了笑：“我叫逐燕，她你刚刚应该也听到了，叫林暮。”
　　“你好。”李渊湛点点头，他有些惊讶的看着逐燕，“你还会讲东川原的语言？刚刚叶子还和我说你会讲白村的语言——这对树妖来说可不容易。”
　　“呃，在府院期间学会的。毕竟如果在府院里还要靠通译的话，那还挺麻烦的。”逐燕愣了一下，支吾着解释了两句。
　　“哦。”李渊湛善解人意的转移了话题，他的语气轻松，听起来像是和多年好友闲聊，“唔，站的有点累了，到我暂住的地方歇一歇？”
　　众人自然没有不同意的，于是一行人向着李渊湛的屋子走去。
　　暮色四合，各家各户都挑起了灯笼，灵气被困在笼中，发出朦胧的光。
　　林暮赤脚行走在草地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乐静元和李渊湛走在前方，那种耳鸣似的喧嚣声与虫鸣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没有那么恼人了。
　　她隐约听到哼唱声，是李渊湛在唱歌：
　　“寿夭有定，福祸在天。
　　“聚散有时，相忆在心。”
　　这首歌她听过很多次：在别离时——无论生离死别——中央大陆的人都喜欢唱这首歌，听叶裁烟说，在东川原也是。
　　林朝在纵火焚烧林家后跳下高台时唱着这首歌；她的友人在停止呼吸之前轻声哼着这首歌；碧新秋在叶裁烟故去后常常唱这首歌……
　　不知不觉间，林暮也哼唱了起来。
　　逐燕握住了她的手，朽木幻化而成的身躯没有体温，逐燕的手是冰冷的，但紧紧握着林暮的手。
　　逐燕也唱了起来，乐静元也轻轻哼起了这旋律，略显低沉的歌谣在夜空中向着披着青草的小屋飘去，渐渐消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