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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镇 ...

  •   新月之下,春风始渡。
      等到次日清晨,全镇桃花已在一夜间绽放。镇上水道纵横交错,密集得有如一张流动的蛛网。数不尽的桃树栽在细如蛛丝的水道两旁,好似蒸腾起连绵不断的绯云。偶有风吹过,便飘落几点花瓣。恍惚间,仿佛将至未至的春雨。
      晨钟敲过一响,水边商铺陆续挪开门板。售熟食的店家早早在门前支起油伞,将热腾腾的米糕鱼饼摊在伞下。酒肆竟也温好米酒悬在树下,踩着晨光迎客。于是乎,鱼米蒸汽合着桃花香风,使今日的小镇格外馋人。
      晨钟敲过二响,闭门的商铺就剩几家了。放眼望去,三成店面是贩卖丝货的,摆着布匹成衣的铺子鳞次栉比。小镇不大,来客总能沾亲带故,只见老板懒洋洋招呼着人,还没寒暄两句便闲聊起来。
      晨钟敲过三响,镇上优哉游哉的乡人涌出不少。他们或是坐在店前吃早点,或是站在水边赏桃花。还有些许更风雅的,已经登上水街中心的众平塔,趴在栏杆上饮暖酒,一览绯云中若隐若现的小镇。
      整座小镇如一个孤岛,浮在无垠的大河之上。从众平塔顶望去,还有一片连绵不绝的山,与孤岛藕断丝连。那些丝是来往于小镇与桑山的渡船。它们在日出日落间游走,将这片水域连成人称「桑洲」的地方。
      塔上已有人喝得醺然,手里的酒瓶忽然滑落,扑通一声掉进塔下某条宽阔的水道里。恰有卖散货的小舟经过,水花溅湿了舟中崭新待售的麻布。小贩抬头低骂一句,便闷哼着将舟撑远了些。水道两旁的乡人都在笑那倒霉小贩,笑过之后,又继续游游荡荡。
      塔上醉汉自然不知塔下事。那人两颊绯红,眼神迷离地望着小镇,搭配身上的桃色绮罗春衫,整个人恰是应景,“托县太爷的福啊,以后春日里也没那么无聊了。桑山上的新绿虽也高雅,可赏得久了,终归索然无味。”
      旁边有人穿着冬衣,是一套略显暗沉的绢制长袄,为了抵御春寒,领子上还缝着一圈兔毛。他板着张脸,哼哼唧唧说着调侃的话,“谁能想到,这片桃林真就开花了。我看再过几年,「桑洲镇」要改叫桃林镇咯!”
      又有一人喝得半醉过来搭话,神色狡黠又坦荡。他一手按住时髦的花缎帽子,生怕被塔顶的风吹走,“我听我阿公说,桑洲的桑可不是桑树的桑。这树是百年前进了桑洲,才叫作桑树的。就算改名,也该是这桃树改吧?”
      三个不算相熟的人哈哈大笑,聊了几句便互通家谱,这才发现彼此是远方叔侄。他们又勾肩搭背聊了一阵,直到天色大亮才散去。竟都是返到家中,睡回笼觉去了。
      辰时方至,一艘渡船从桑山那头驶来,悄然停靠在镇上唯一的渡口。
      渡船不大,坐满也就七八人。那七八人一下船,自然而然在「河关」排成一队,掏出木制的户籍牌,等着渡亭里的官家人挨个核对。
      这几人里,有一个瞧着十五六岁、过于纤瘦的少女。
      少女提着一篮素色绉帕,那料子不算好,细看泛黄,布也织得不够匀称。几十张帕子叠成半寸厚的一沓,好似一块点多了卤水的粗豆腐。
      少女皮肤蜡黄粗糙,穿一身暗黄的麻布夹袄,就连后脑勺簪着的一条麻花辫也是干涩枯黄的。好在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顾盼时睫毛扑闪,似一截枯木上趴着两只振翅的金虫。
      ——模样虽没几分妙龄该有的水润,倒也不碍眼这般万物复苏的春天。
      队伍排到少女时,官家人仔细看过她的木牌后,按例又确认一遍,“花红,桑洲李家村独户佃农李长贵之女?”
      “在。”被叫做花红的少女应声道。
      官家人摆手,将少女放行。
      少女和几人一道,很快散入镇上最繁华的「水街」。
      此处之所以叫水街,源于街道临着镇上最宽最闹的「北渠」水道,道中舟楫穿插不息,撑舟小贩总是瞅准时机,如一群野鸭般堵在岸边揽客叫卖。岸上店家时常恼火,便骂骂咧咧过来,提着扫帚将他们赶远。
      花红挥着一条绉帕,从水街的「东首」一路叫卖到「西尾」。期间有几个游荡的乡人听她要价便宜,兴起去翻看她的帕子。他们乍见帕上的双面绣花,皆是一脸惊讶,可看清布料成色后,又都瘪嘴离去。
      等走到街尾,竟一条帕子也没卖出。
      街尾有家出售团扇香囊的铺子,铺里的老板娘见花红走来,摇着刺绣华美的扇子,兴冲冲迎上去,“花红娘子,你考虑好了没?”见少女犹豫,又恩威并施,“这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多少娘子求爷告奶要进绣坊,我都瞧她不上。像我这样的东家不多了,不仅包吃住,每月还有一钱银子。冬至那日,还能放一日整假呢!”
      少女支支吾吾,“店家的好意,花红心领了。村里阿娘离不开我,我也不愿离开阿娘。”
      “又不是吃奶的娃娃,这事还想不明白?”老板娘抚过那沓帕子,摩挲着帕上绣的兰草,凑近来语重心长道,“开在山涧的,是兰。开在田边的,就是草!任凭你针线功夫再好,没有好料子作衬,都是白费!”
      花红捏着衣角,忽就跑了。老板娘望着花红远去,气得扑打手中的团扇,“真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离午时还远,花红不再碰运气。水街里卖不出去的,更别提其他街市。她走进西尾侧边一处幽暗巷口,七拐八拐钻入水街背面的「南巷」里。
      南巷里都是商铺的后门。有些后门直通食肆后厨,门口堆放着厨余垃圾。有些则是货店仓库的进出口,地上散落着麻绳麻袋。巷子里人烟罕至、杂乱无章,只能偶尔见到几个店里的伙计搬进搬出。
      花红走在悠长的南巷,轻声哼起一首山野俚曲。阳光被成排的屋檐削去了一半,她一半在光下,一半在黑暗中。那曲词也一半在唇齿间,一半含糊在春风里——
      妾叫冯娘,家在仙乡;仙乡常春,不识冬荒。
      初来人间,不敌寒凉;恰有周生,为我披氅。
      心怀良人,日思夜想;舍这身皮,为这君郎。
      白日化蚕,伴他青桑;夜里对月,缝衣补裳……
      曲子方唱一半,某个后门里突然探出半个肥硕身子,朝花红招手,“你赶紧来!”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体面的棕色绫纹袍子。袍子很宽大,却被男人撑得好似紧裹五花肉的牛皮纸。
      花红迈入后门,男人一把将她拽进后仓,堵在墙角。仓库里摆满大小不一的酒坛。他左顾右盼,抬起两只胳膊小声道,“这个可是能立马补好的?客人还在店前等着我哩。”只见袍子腋下的缝线全被绷开,像是牛皮纸扎得过紧,挤出两团白花花带毛的肉来。
      花红挪开篮子里的绉帕,捏出一枚铁针和几缕同色的棉线,很快穿针引线,在男人两个腋下快速缝了几十针,又利索地咬开余线,“好了。”整个过程,却不消半盏茶。
      “店家,酒呢?”店前有人喊道。
      “来啦!”男人拎起台子上已经备好的一坛黄酒,转脸笑嘻嘻回到前店。
      片刻之后,男人重返后仓,“亏你这及时雨!不然叫人瞅见,我脸都没地方摆了。”他捏起腋下,竟不见一点缝补痕迹。又试着晃动胳膊,也不见棉线拉开,“不错!又快又好,还结实!”说着,便从角落里拿来一小坛酒,塞入花红篮子,“这是开春的新酿,拿回家,让你爹娘尝尝吧!”
      隔着扎布,仍有酒香萦绕鼻尖。花红半天才开口,低头搓着衣角,“……店家又送这么好的东西。”
      男人笑得慈眉善目,衬着一张圆润肉白的脸,竟有几分似庙里的佛像,“现在都是白日生意,客人喝得不多。小娘子就别和我客气了。”忽然叹了口气,笑中含着愁色,“从前夜市还在,那真是形容不尽的繁华!如今这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这身衣服怕是要继续缝缝补补咯!”
      “庞店家,日后还有花红帮得上的,喊一句就成。”花红真诚地看着男人。
      从酒肆后门出来,花红又见到不远处站着一个麦色肌肤的中年女人。女人穿得朴素,一身月白丝麻长裙,没一点多余坠饰。她双手叉腰,两只长袖用青色的布条拉至肩头,露出的小臂颇有线条。乍看一眼,很是泼辣。
      女人站了许久,见花红拎着酒坛,皱眉叹了口气,“花红娘子,庞胖子又没给钱呢?”
      “顺手缝补几针,不抵这半坛酒。店家是心疼我,知道我阿爹好这口。”花红咧开嘴笑,拍着篮子里的酒坛。
      她跟女人进入另一个后门。这是一家米铺的后仓,仓中堆满麻袋扎口的大米。不断有穿坎肩的伙计将新米扛入,米的生涩气息混合着汗味,使空间里弥漫着粗犷的味道。
      “都先歇着吧!”女人喊住伙计们,“娘子来了,赶紧都把坎肩脱下!”
      伙计们将坎肩叠在米袋上,退到后门外,却都挤着往里看。花红不自在,背过身去。她翻了翻,这些坎肩全都是磨烂了肩头的。又数了数,共十件。她从坎肩袖口小心抽出适量的麻线,依着料子的织法,重新布上相似的经纬。
      女人站在仓内,瞧着花红一丝一丝将破洞悉数补好。不消一顿饭,最后竟是复原得浑然一体,“这么多走街的,就数你最耐心。别人都是打补丁,你偏要织得分毫不差,却还收同样的价钱。”女人爽快地掏出五枚铜板。
      花红用帕子包好铜板,塞进衣襟深处,“也没费什么功夫,自然不能多收的。”
      “这样吧,再给小娘子个好东西!”花红刚要摆手,女人便握住她的手。
      女人凑上花红的脸,盯着她的眼睛看。女人的眼角竟是已有皱纹,她口吻不容拒绝道,“你眸子生得又黑又亮,我料定那颜色是衬你的。你要不晓得使,我且教你。”
      说罢,女人微微一笑。她笑得眉眼弯弯,面容瞬间变得柔和,就连眼角皱纹也被月牙般的笑眼衬得不甚明显。花红发觉,笑着的女人没了一点泼辣,还添一种收敛的媚态。想来她年轻时,更是姿容动人。
      女人登上阁楼。水街商铺多是二层,楼上用来起居。她才刚离开,就有一个老伙计感叹,“阿素真是人美心善,丈夫死了也有十年,不仅一直帮扶我们这些老伙计,对别人也是多有关照啊!”
      伙计们全都仰望着阁楼的入口。有光影在二楼浮动,那是女人走动的身影。楼下后门外一张张原本刚硬的脸孔,不知不觉也都柔和了。
      “有脏衣服要洗吗?”门外传来怯生生的询问,听上去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子。
      伙计们闻声扭头,像是见了生人,半晌没有回应。
      “这不是阿桃嘛?”有一伙计率先认出,低声提醒同伴道,“就是染布坊的那个……那个阿桃。”
      “还真是阿桃!”又有一伙计认出,忙不迭挠头道,“往日只在坊门外瞥到过,不怪我们认不出呢!”
      “那家心也太狠了!”还有伙计口快,愤愤不平道,“叫人没日没夜搅着染料。就算看作染布的女工,这么多年,也该留些情分。何况是……”
      “都来搭把手!”女人从阁楼下来,冲着伙计们喊,“把米缸往外抬抬,好叫客人看到新米!”
      伙计全都去了店前,花红这才看见门外站着的阿桃。
      阿桃低着头,看不清容貌。只见她头上盘着妇人样式的发髻,手里挎着装满脏衣的篮子。瞧着身形,不比花红丰满多少,显得头上的偌大的高髻有些沉重。
      女人返回后仓,顺手将补好的坎肩拿起,径直放进阿桃篮子里,“以后就在夜里来吧。”又怕对方听不明白,干脆说起白话,“你家的刚死,就在满是男人的地方进出,会遭人闲话的。这桑洲就这么大,你也该为你父母想想。”
      阿桃捏着篮子,头低得更低了。
      女人知她听了进去,转身回走。与花红擦肩时,女人露出笑容,顺手将一小物塞进花红手中,便又钻回前店。那是一个烟壶大小的圆盒,纸糊的盒面上画着一团凤仙花。
      花红忽觉有人看她,抬头望向后门。阿桃在与花红目光相接时,又慌忙低下头去。
      只一瞬的照面,花红却有一丝被牵动的触感。这个阿桃如她声音听上去那般年轻,却也比想象中俏丽。是那种与境遇无关的、骨子里带出的俏丽。然而这份俏丽,也如她低着的头那般,被一股可怜的丧气压在了沉重的发髻下。
      阿桃很快离开了米铺,走进半明半晦的巷子深处。花红望着逐渐消失的这个年轻妇人的背影,只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转眼已是正午。趁着饭点无人,花红从兜里掏出半块红薯,坐上一处「钩桥」的石栏。这种桥不过一人长短,宽却一丈有余,在小而精致的水乡随处可见。它们如小巧的钩子那般,钩连起了这座被窄渠割得支离破碎的小镇。
      花红啃着红薯,双腿悬在水面上,享受起片刻闲暇。忽然间,有一戴虎头帽的孩童,嬉闹着从她身后跑过。花红受到惊吓,手里的红薯没拿稳,扑通一声倒进水里。孩童对着她做了个鬼脸,便又跑着嬉闹起来。
      “宝孙儿,慢着点,可别摔倒磕坏啦!”身后传来一个苍老慈爱的声音。
      花红扭头看去,见到不远处有一身穿绸袄的老妪,捧着一只草龟站在临近的钩桥上。老妪忽然放开双手,龟儿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虔诚地注视着水底。
      为了应对夏汛,渠下水槽挖得深,最浅也有半丈。又为方便清理,渠道也修得恰好一人高,水槽两边还铺有仅供一人行走的窄径。整片水渠深一丈有余,在江南也是独一份的富绰——若从钩桥往下望,寻常时节根本看不清水底。
      然而时值初春,「冬竭」还未过去,水流也很凝滞。此时的渠水如一条窄薄的衣带,缓慢蠕向镇外大河,水底就连沙石泥草都清晰可见。
      老妪见水底的龟儿趴着不动,又将串珠拨快了些。忽然间,又有一肮脏小儿从钩桥下窜出,踏过砖道踩入水中,拎起那只龟儿就跑。
      “睡短棺材的小乞丐!放生的龟儿也敢来偷?就不怕佛祖缝上你的嘴嘛!”老妪在桥上急得跺脚,只好捡起几颗石子往下砸,“砸不死你这钻洞的老鼠!”
      啪的一声,有块石子砸中了渠内的小乞丐。小乞丐闷哼一句,捂着额头,血从指头缝里渗出。他脚下却是一点也不放慢,仍旧美滋滋拎着龟儿跑远了。
      巷中水渠窄而暗长,渠上十步一钩桥,正午阳光直直射下,一半被桥挡去,一半融入深邃。即便炎阳白日,钩桥下的世界也是一片昏暗的夜晚。小乞丐很快潜入这片昏暗。老妪只好骂骂咧咧,牵着自己的小孙子远去。
      日头刚偏过穹顶,花红便走出商铺林林的水街,走入贵宅云云的「长坞」。她又唱起那首婉转的俚曲,等着有人从后门出来,将她叫进宅子里。如此又过去一个下午,直到长坞的后巷中再无人呼唤她的名字。
      像是习惯,花红返回某个路过的巷道,停在一处青垣上安着朱漆小门的人家。
      便是在长坞这片后墙里,这道小门也是独一份的。门上贴着鎏金乌铜瓦,从旁还置着一口莲缸。缸里既无莲梗又无污泥,只盛满清水。仔细瞧去,能看见缸底沉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紫色晶石。
      天空泛起红晕,花红又将曲子唱了一遍。那小门依旧静静伫立,没有一丝回响。她百无聊赖地坐到门槛上,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巧的唇脂盒,好奇地打开了纸盖。
      盒中露出的一小块红色唇脂,让少女的心瞬间停跳了。
      花红用小指粘上一点唇脂,犹豫着点在自己唇上。她满怀期待地凑到水缸前,却从水面瞧见一张滑稽的脸——红唇将这张脸衬得更加蜡黄,就连脸上唯一亮眼的这双眸子,也被衬得暗淡无光。
      少女的心又刹那沉到水底。她擦去唇脂,合上纸盖。
      渡头那边传来第一声暮鼓。
      花红叹了口气,起身离开。吱呀一声,身后朱漆的小门突然打开。一个身穿鹅黄丝麻、娇小玲珑的高等婢女停在门内,躬身喘着粗气,似是匆忙跑来。
      “娘子来得可太及时了!”她扣住花红手腕,一双明珠似的杏眼里放着光,将人急急往门里拽。
      朱漆宅院映入眼帘,恍如一座小镇中的小镇。
      花红被婢女拉着,穿梭在院中悠长曲折的廊桥上。桥下是一片绵延整座宅邸的莲池,池水碧净无波,似一块打磨细致的铜镜、妥帖地躺在眼前这个规整讲究的漆盒里。廊桥串连着莲池上的数栋朱楼,楼与楼间,隔水相望,就连围楼而填的一圈圈花圃里、都随处可见地摆着蓄满清水的莲缸。
      婢女一边急行,一边解释,“少爷方才醒来,见庭中桃瓣落得甚美,一时兴起,说要赏玩落花,还点名要穿那件「桃花流水」。管家去宝仓取时,才发现有根银线断了。好在听到娘子在门外唱曲儿,便遣我来领娘子。”
      花红被领入「仆苑」,引上主楼二层最西头的厢房。
      房门敞开,似在等待谁来。只见一个身穿青白棉衣、双颊长满雀斑的男仆正跪在门外,他一脸煞白,垂着滚圆的脑袋,看上去活脱脱一颗剥了壳、长了虫的荔枝。
      “月儿姐姐……”这木讷男仆一见迎面而来的婢女,眼泪忽就灌满眼眶。
      月儿往门里看去,吓得一时愣住。房中立着一面高大的檀木衣架,衣架上空空如也。
      她半天才缓过神,冲着男仆发问,“金豆,袍子呢!”
      金豆畏畏缩缩,“少爷说,定要在黄昏时披上饮酒,便派人……拿走了。”
      “不是让你守着嘛,怎么不拦着点?”
      “少爷要做的事,谁能拦得住啊?”金豆低下头委屈地嘟囔,眼泪忽就滴落下来。
      “你我算是完了。”月儿听罢,也不再说什么。只见俩人一个跪在地上啜泣,一个霜打的茄般没了气势。
      “少爷……还是如往常那般,坐在廊亭里饮酒吗?”花红忽然问道。见月儿点头,又追问道,“那根银线,又是断在哪个位置呢?”

      黄昏之际,花庭里微凉而无风,却有数不尽的桃瓣乘风飘落在廊亭下,如一场绚烂喧嚣的阵雨,浇灭了庭中百花的气势。谁能想到偌大的花圃里,仅有一棵新栽的桃树苗,可怜兮兮立在亭前的空地上呢?
      原来这场春日阵雨,并非出自这棵花朵零星的小树。
      百花丛里蹲着十几个男仆,他们一手掏着箩筐中收集而来的桃瓣,一手捏着蒲扇,不停向亭前扇风。有几人已经累得手腕抽筋,只好双手交替,汗流浃背咬牙坚持。
      廊亭之内,桑木的地板上焚燃着一炉老山檀香。烟云从博山炉内袅袅升起,将一个十八九岁的恣意少年笼得若隐若现。少年披散着长发,侧躺在亭心,一只手撑起头颅,另一只手捏着碧玉的酒杯,时不时往唇齿间送去。
      在少年身后,还跪着四个妙龄婢女。其中最靠前的正是月儿。月儿捧着碧玉的酒壶,紧盯着少年手中的酒杯,只要稍不见水光,她便倾身上前,为杯中斟满酒水。
      少年一边欣赏落花,一边悠然饮酒。他忽就坐起,抚着身上绝美的华袍。通体碧色缂丝的桃花暗纹上,用银线绣出了一条涓流的山涧。山涧从后颈领口处而下,顺着脊背蜿蜒到左襟,最后又从腰际直淌入右侧的衣摆。他顺着领口的涧纹,一路抚到衣摆的下游,略有遗憾地望着亭下积攒一地的绯红,“可惜桃花流水只是空有桃花,并无流水……”
      月儿见少爷摸到衣角,一时紧张,竟将酒水斟得溢了出来。酒滴在地板上,就像一两点初雨的预告。她连忙伏在地上,低头不敢吱声。见少爷不说话,月儿紧张得手抖,掌心的汗水就要濡湿了地板。
      “月儿。”少年忽然大喊一声。
      “小婢知错!”月儿连忙伏低身子。
      “有主意了。”少年神色雀跃,指着树下几个莲缸,“你带身后几人,去把它们统统砸开!”
      月儿不知所措地抬头,却见少爷一脸认真地盯着她。顾不得多想,她向身后招手,领着两个婢女来到树下,用压篱笆的砖石猛砸莲缸。
      随着几声破缸的动静,缸中清水哗啦啦淌出,在满是桃瓣的石径上漫开。水很快积了一地,将地上绯红片片浮起。
      “你们几个!”少年点了花丛里几个扇风的男仆,指着积水上的桃瓣,“过来这边扇!”
      男仆们不明所以,却也照做。一时间,空中的桃瓣纷繁飘舞,落在水上,又随着扇动的涟漪轻轻漂移。少年在乱花绯红中哈哈大笑,“这才叫桃花流水嘛……”
      酒到酣处,少年猛然起身,将华袍褪在地上,又将腕上一串白玉珠子利落扯断。玉珠噼里啪啦落到地板上,像雨中溅起的雨水,很快跳散在廊亭各个角落。
      “这些就赏你们了!”少年痛快喊道。
      “谢少爷!”白衫黄褂的婢仆们早已见怪不怪,如一群黄白相间的锦鲤涌进亭中。得了赏赐自是一扫疲惫,伺候的意愿便也高涨。不等少爷再说什么,争相规整起一地凌乱。
      不断穿插的身影中,少年终于注意到亭中角落里缩着的一个婢女。托腮一想,似乎也是方才随伺在身后的。他见她低头跪坐在阶下,隐在阴影处一动不动。她自然感受到他的目光,不安地紧捏了膝头。
      一颗玉珠被他踢了过来,撞到她的膝头,停在了她的眼前。接着一道修长的身影靠近了她。
      少年俯视着她,“我记得方才身后有四人,上前破缸的却是三人……你没被月儿叫去,所以不敢领赏吗?”
      花红不敢言语,更不敢抬头。
      少年蹲下,用酒杯挑起她下颌。他忽然眼前一亮,将白皙的脸兀地凑近,狐疑地打量起这个蜡黄的面孔。他并没觉察出她是生面孔,只是见惯身边环绕着一张张细白的脸,这般粗糙模样反叫他留意了。
      “眸子是好眸子,像一对黑曜石!”少年拾起地上的珠子,从虎口塞进她拳头,“你这般不主动,可没人知道你的存在。下次,可要记得自己上前。”
      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眉眼骄矜,笑意倒是一点也不吝啬。花红一时觉得,这世上再没一张脸这般锐利又温和了。
      他转眼跑下廊亭,赤着脚飞踏过一地的桃花流水,翩翩然扑进了花圃。原是一只粉蝶出现在百花之间!少年举着空杯去扣粉蝶,嬉笑声响彻整个花庭,“真真是到了春天!”
      “少爷!”月儿慌忙提醒。
      “我在自己苑中玩耍,谁又管得着呢!”少年说罢,笑闹得更大声了。
      花红在昏暗的角落里,痴痴望着少年,望着他在绿茵绯树、日色春光间恣意奔跑,不知不觉竟出了神。仿佛见到的是另一只轻盈的粉蝶,飞舞在缤纷的半空中。
      她捏着细润的玉珠,掏出包铜板的绉帕,犹豫半天却没打开,终是拉开袖口,将珠子塞进袖子深处。
      趁少爷闹得正酣,月儿收起地上华袍,将花红领出了花庭。二人重新回到仆苑,走入主楼二层的西头。此时,那间西厢里已经端坐一人。
      这是一个神色收敛的男人。
      男人一身灰白「双宫」,如一座石像般静默。他身形高大,眉眼含威,若不是抿着一丝家仆常见的谦卑笑容,颔首的颈背也不甚挺拔,便与一尊神像所差无几了。
      花红向他欠身后,恭谨地立在一旁。她每次见他都不敢多言,更不敢久视他的眼睛。从肌质可见,他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实在因为一派远超年龄的沉稳,叫人无法视他作同辈之人。
      “管家。”月儿将手里华袍交给男人。
      管家扫了一眼衣角,便将华袍折叠整齐,放在一旁,冷淡地注视着花红,“花红娘子的手艺,从没叫人失望过。娘子常在门外,真是让人安心啊……”
      “能帮上忙便好。”花红谦诚道。
      “虽知你针线了得,可像今日这般承诺在人身上缝补却不被察觉,还是叫人吃惊。”管家瞟了眼身旁的华袍,“可谓是艺高人胆大了!”
      此话一出,花红不再作声。
      “少爷用度向来奢靡,衣帽鞋袜哪怕挂一根丝,见到都是要投进柴灶里烧毁的。我打理全府不易,只能从别处精打细算。”他直截了当道,“依少爷性子,你既混在婢女中,也该得了些赏赐。权当这次修补的酬劳吧。”
      花红如往常那般作揖感谢,又如往常那般转身出门,不想却被管家叫住片刻。
      “断线处原本的针脚,其实错了。你却给补对了。”管家盯着花红的背影严肃道,“原针是主,补针是辅。主子即便犯错,那也是对的。除非有一天,你自己做得了主。”
      花红忽就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慌乱,而这慌乱,又堵成一团不见出口的茧。她只微微颔首,勉强算作应答。
      “月儿,送送花红娘子。”管家又道。
      月儿领着花红往外走,直到看不见西厢房,这才抚着胸口吐气,“娘子别放心上,管家向来一板一眼。你是为了救急,又得了他许可,他自然不会为难你。”又附耳道,“他是在生自己气呢!管家这人,管着全府规矩。这次自己坏了规矩,在主子身后搞小动作,心里定恼着。”
      转而又道,“他虽严厉,但府里上下无人不服。若不是他,这么大一家子,少不了出格事。对了!我和金豆还没感谢你呢!若不是你出的主意,我俩就得受罚了!”
      花红被送出后门,此时天边已经发暗,离入夜只剩半个时辰。月儿见天色拖到这般,慌忙催促,“赶紧回去吧,再晚就没渡船了!”又担忧地补上一句,“实在来不及,就从那里过去,总好过逗留在夜里!”
      只见月儿探出身子,指着北边尽头一处巷口。
      顺着所指,花红瞅见那个巷口封着一片栅栏。栅栏置得太久,已经倒下半边。长坞北边靠着镇角,没有住宅,花红从未深入过。她望着那处幽暗,无端得脊背发凉。
      “娘子不在镇上,不知那是通往河关的捷径。早年河关未置,那巷子又太过偏僻,久而久之也就没人走了。你直直通过去,不消一刻钟,就能看见渡口。只是千万记得,不要进到拐角的岔道里!”见花红疑惑,她只怯生生强调,“里面全是「野狗」,巷口也是因为这个才封上的。”
      这时,一个醉汉踩着暮色不知从哪里窜出,踉踉跄跄撞上门口的花红后,竟直接靠在她肩头,欲呼呼大睡。那人衣襟大开,胡茬满面,手里还晃荡着一壶烈酒。
      花红当即吓住。还是月儿手快,一把推开那人,又顺手从门口抄出一把扫帚,将他驱至墙根处,这才叉腰吼道,“滚远点,浪荡客!”
      那人退到渠边,晃晃悠悠就要掉进水里,却还一边灌酒一边乐呵,对着花红作揖傻笑,看不出是洒脱还是潦倒。
      月儿忍不住啐了一口,“这些不正经的,尽给正经人添麻烦!我都好久没回村里了,也不知这河关几时能除。”一转念,又叹了口气,“也罢!亏得县太爷设了河关,不然这桑洲镇还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样呢!”她眺望着暮色,不舍地回到门内,“走吧,那些浪荡客就要来了!”
      哐铛一声,夜晚被关在了朱门外。恰时,渡头那边传来第二声暮鼓。花红看了眼南边熟悉的巷道,又看了眼北边幽暗的那个巷口。
      她咬了咬牙,向陌生的北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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