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回了仙葩林,便在练功修灵上用了功,如此堪堪半载,竟也会了些术法,大姑姑便允了我与其他仙娥们在天界各处走走。
这一日竟让我和百雀一起去花界送凝露,她边塞给我一蓝子东西边道 “听闻太虚的那些花神有几个醒了的,你若欢喜,也可以住上一两天,叙叙旧”
大姑姑真身是一只母鸡,原是宣同真人家中的家畜,后宣同真人得道,她便随着升上了天界,凭着勤谨本份做了仙葩林的大姑姑,因在人间有些时日,接触了许多家长里短,说话行事间颇有人情味,于我而言多了许多亲切。
我知她是为我着想,心里未免暖了暖,许是养了这些日,体内的愁毒拔除了许多,倒没有从前那么爱钻牛角尖。即便我无根芽,亦找不到家,在天界也遇上了几起不顺心之事,但好在身边有些真心实意关心着我的人,比那贾府时的风刀霜剑严相逼着实不知好上多少。
我感激一笑,谢过了大姑姑便换了身衣饰便去了花界。
大姑姑怕我迷了路,特地让百雀仙子送了我去,到了花境,是湘云得了信在花境入口等我们,还是往常娇憨模样笑眯眯地朝我们摇手,不过百雀只同我交待了两句,连杯花露都没喝便神色淡淡地走了。
湘云浑不在意,只拉着我的手“快随我进去,她们都在等着呢”
凤姐早等不及迎了出来拉住我的手细细打量“果真天界就是养人,才几日不见,就养得这般水灵了!快让我仔细瞧瞧”
一时宝钗等人俱围了上来,我见她们却颇有憔悴之色,私下问了湘云。
“一言难尽”湘云摆摆手,像是不想折了大家的兴头。
我便拿出大姑姑让捎过来的千色凝露,却见她们互相看了看,没有人伸手向前接,即使是凤姐霸道惯了的人,也是面有难色。
“仙子可是巽和仙人派来的”正在纳闷之际,见一位紫衣女子走上前来,面色颇有些倨傲“告诉她,我们花界不稀罕天界的东西。”
说罢,把那一篮子凝露掼在地上,姹紫嫣红泼了一地,又有些溅到了我的裙角鞋面。
“仙子若是不要,大可还了我。何苦糟蹋它们?”我想着这些花长五百年方能凝成一次花露,就这样全抛洒了,又疼又气地忙收回一些。“既为一界芳主,连花木精华都如此不珍重,又如何能福泽域下的花木芳草?”
“你是何身份?花界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教训”那位芳主估计没想到我一低微仙娥敢说这样的话,便拧起修长的眉毛,语气极其不善“别以为你是天界……”
“兰儿,不得无礼”难听的话被一位白衣仙子阻断了,那女子称得上是国色天香,白色的衣裾上用金线描着牡丹图案,冷着脸的样子颇有两分威势,面目神情与宝钗有两分相像。
我不由看了眼宝钗,她表情却是平日里的样子。
“在下长芳主,这位仙子怎么称呼?”白衣女子走到我面前来,面色中的冷意似有缓和。
我淡淡回了个礼“在下黛儿”
“黛儿仙子请见谅,兰儿鲁莽,我替她赔礼了”
“大姐!她是天界来的,你何需……”被叫兰儿的芳主不服气,却被长芳主一个“住口”给斥责住了。
她跺了跺脚,抚着脸转身跑了。
这种情形之下,我实在不能再留下,便要告辞,湘云等人皆一副像要挽留却为难的样子,我默默叹了口气,看了看四周失色的花容,花界芳主如此意气用事,天界积存数百年的凝露说摔就摔,比我还要任性,上位者如此,难怪花界近来异像迭出乱得很。
我与湘云说了句让她有空去看我,便走出了花境的大厅。有了前些日专攻地图志打底,来的时候又留心记了,倒也不怕迷路,我也不等百雀仙子来接了,便驾云而去。花界尽管失了颜色,也比别处好看,路途上还有七星山、茵梦湖等风景,我法力尚浅,不敢轻易下去仔细相看,只在云里慢腾腾地观看着景致,心情方好了些。在这开阔迭丽的天界风景里,想自己往常在大观园里羡慕宝琴可以游山玩水看遍五湖风光,如今好容易挣出了大观园和太虚迷境,得此机缘,自当珍惜才对。
我看着脚下的九嶷山出神,依稀可以看到那不远处还有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景色之舒阔,竟是韩昌黎的诗也只描了一二分神韵。果应好好修习法术,如此便来去自由,游尽大好山河了。我正暗自想着,却感觉裙角有东西在拉扯,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头像鹿不像鹿的白色仙兽,瞪着一双迷蒙大眼,仰头湿漉漉地看着我,我倍觉亲切,下意识摸了摸它的头。
白色仙兽在我裙上蹭了蹭,又咬着我的裙角向前面走,大大的萌眼中像有焦急之色。我看出它在求助,没想太多便随它一路落到了九嶷山山顶上的一块凸出去的巨大山石上,一个白色的身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了眼小仙兽,见它点点头,又咬着我的衣角向前,我捏着心跳走到那人身边,居然是他!白衣仙人。
下意识地蹲下身探他的气息,松了口气后才闻到了一股酒气,原来是醉了酒。
这时小仙兽踮起脚来扒住我,又蹭蹭我的手,在我掌心里吐出了一个蓝色的透明珠子,珠子里影像流转,历历分明,我好奇地盯着珠子里的光景,却越看心里越沉重,直到沉到那万年玄冰之中,通身的寒意,在那寒意中,又有火焰在燃烧,让我想尖叫大喊。
那也是我曾经历过的丧母之痛,也是我连替母亲守个全孝也不得的挹郁。
他比我更甚至,多了亲见母亲丧生却无能为力的沮丧和愤怒;多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来回折磨。
心沉沉痛痛,在这些情绪里翻腾,仿佛有千万的委屈与不甘,是为这个陌生人还是为自己也分辨不清了,眼里酸楚,却流不出泪来,只是枯坐在他身边。
他此际睡得似乎很沉,身上犹有桂花酿的味道,脸上却是不大好,像是透明色的玉雕,淹在那墨发白衣里,寂寂孤寒。
我不忍再看了,别过脸,望着天边的渐渐颜色发沉的晚霞,怕是天要黑了,轻轻推了推他,他一无反应。九嶷山上多凶兽,我虽不济,却不能丢下他一人,学着书里法子,布了平生第一个结界,情急之下,竟然成了。最少能挡去些毒虫猛兽。天色将寒,我感觉到有些冷意,不管如何,要设法取点暖才行,我修不了火系法术,却对木系领悟颇快,又试着集中神识收集了些木棉,学着织女的法子化成一袭暖袍覆在他身上,小仙兽也安静了,静静地偎在我身边,一人一兽就这样看着天空由浅蓝转为深蓝,群星闪耀出来。
我看见天空的星星开始移动,变幻出图案,竟觉得这个景象曾看了千遍万遍似地熟悉,脑中突突痛了几下,睡意被痛没了,便守着这寂寂夜色,直到星星不再闪烁移动,太乌从云层后面爬出来,四周的山体被渡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远处洞庭湖上紫金色的云霞蒸腾,让人心境蓦地随之开阔,我深吸了口气,站起身不自觉向万里金澜伸了个懒腰,脑中想到的那些诗词也唯有李太白咏雪的那首堪与此景相配了,一时竟看迷了
“高卷帘栊看佳瑞,皓色远迷庭砌。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我默念道,只觉元气伶俐、口齿留香。
“呦呦”,小仙兽在我身后低鸣了一声,我回过头,见白衣仙人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子,小仙兽正亲呢地往他怀里蹭,看来是醒了,我不由松了一口气“你醒了”,我心生欢喜地上前两步。
他却淡淡地拍了一下魇兽的头,轻斥了句“谁让你多事?”,便推开了它站了起来。
小仙兽呜呜地委屈,我被一盆冷冷的水兜头罩下,气极了,冷笑道“我知是我多事了,上仙若不满,便直冲我来,犯不着指桑骂槐”
说着转身拿着篮子便要走。
“昨夜仙子的情,在下承了。他日……”他的声音清冷疏离,划清距离的意愿丝毫不加掩饰。
我顿住了脚步淡淡道“不必。就当还仙人在郁琅苑解围的情吧,从今后两不相欠。”
说完便驾起云朵回了仙葩林。
我回了大姑姑处复命,把在花界的情形说了一遍,大姑姑沉吟了半响摇摇头“这花界心胸......”她看了我一眼没再往下说“你的那些姐妹想必日子不好过吧?”
“没来得及细说,黛儿昨日便回了”我低下头道。
“怎么昨夜没见你?”大姑姑皱皱眉,
“路上碰见一仙人,他喝醉了,我就顺手照顾了”我如实道。
“胡闹!”大姑姑啪地一声怒拍了下桌子。
仙界未有夜禁,仙葩林亦鲜少去过问仙娥们的行踪,我并不知事态的严重。
“你素日是稳重的,怎么这次如此孟浪?你还想碰到警幻那样的贩子不成?”大姑姑又连连拍了两下桌子,我本已连遭了两次委屈,心下郁闷便禁不住顶了句嘴“她不是被流徙了吗?天界哪来那么多拐子”
“你还顶嘴?你不知道天界也有男女之事,有灵修的吗?”大姑姑的脸红了红,我明白过来,脸上一阵作烧,头垂得更低了。
“你法力浅薄,又生得如此模样,最是危险,你还不自知,你可知出了天界的结界,就没人护得住你了。昔日有调皮的仙娥出了结界游历,或被掳或被骗去了人间魔界,后果之悲惨你连想都想象不出。”大姑姑恨恨道,又深深吸了几口气“你得长点记性,去领罚吧。”
我又后怕又惊愧,再也不敢违逆,只乖顺地点点头去领了禁闭十日的罚。
天界各仙府都有禁闭之处,仙葩林位于东南角,由古漆树镂空的一间间树洞,没有窗,只余一巴掌大的气孔留做呼吸,阴暗的很。室内仅留一桌椅与一床铺,我眼见那门缓缓把光亮一寸寸带走,守着这满室昏暗,摸索着爬上床,缩到墙根,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
大概是一夜未睡,疲倦抵不过惊恐,我沉沉睡了过去。
我做了许许多多的梦,潇湘馆的月色,一夜一夜的月圆月缺;大观园里开出许多不曾见过的花儿朵儿;又有春日的扬州,我在母亲怀里看着岸堤上的杨柳堆烟,她柔软温暖的身体那么真实,就连那在记忆里模糊的馨香也鲜明了起来,我鼻中一阵一阵发酸,心中有千万种委屈和眷恋要倾吐出来,但转眼我又到了太虚里的三生石上,向着那漫天的迷瘴愁云发急,有一个声音反复提醒自己“快回去!”,我使出了十万分力气从那三生石上挣出,终于看见一处广袤深蓝的夜空,天上的星星像被什么牵引着,排列出各种好看的形状,我守着夜空,看到星星流下了眼泪,一滴一滴清亮如钻,一只骨节修长肤色如玉的好看的手把这些眼泪装进玉瓶轻轻洒向我,一阵清凉惬意透骨,我欣喜得想要起舞,莫非这就是正经的甘露?我忍不住对那只手的主人心怀感激,抬头看那主人,却总也看不真切,只记得白裾飘飞,青丝如墨,映着一池碧亮玉水,水中有闪闪发光的银亮鳞片,池边有发光的透明的树,那样的光景像是虚构,我却隐隐觉得这就是我魂魄所向的故乡,前所未有地安适了下来,我不再想刨根问底那个身影的样子,只管躺着看天上的星星,却有人一直在拨弄我的手臂,有个声音轻轻地戏谑地道了句“你倒自在”,我听出这声音后面似有浓浓的落寞苍凉,心酸在胸中堆砌,渐渐的像要漫出眼眶......
“我不能再流泪了”我提醒着自己,挣扎着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