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吟和

1、第 1 章

　　李义是被他爹娘捡回来的，他一直都知道。

　　在那个年代，亲生的还是捡的，其实区别不大。因为亲生的可能会因为养不起被丢掉，捡回来的也会因为懂事能干被宠爱。

　　李家一直挺穷，李老爷子驾鹤西去的那天，李壮出门捡到了李义。小小的一个孩子，茫然地睁着眼睛，不哭不闹。李壮迷信，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一咬牙，就把孩子捡回去了。

　　大儿子李正才两岁，咬着湿漉漉的手指头，盯着小孩看。看了一会儿，又伸出湿漉漉的手指去戳小孩的脸。

　　李义笑了。

　　这是他在李家第一次笑。

　　此时，李壮还在和大着肚子的王兰花商量，但王兰花死活不同意弄这么个孩子。家里刚死了一个男人，地里的活就得多几天做完。再来一个孩子，家里估计就真的揭不开锅了。

　　李壮敞着嗓子一吼，婆娘就安静了。

　　于是李义就这么留下来了。

　　李正八岁，李义六岁。

　　他俩已经能跟着李壮下地了。

　　李壮在玉米地里头掰玉米，李正拿着锄头在另一头挖坑，李义就往坑里头点豆儿。

　　到了正午，李正就跑回家去，把王兰花提前装满了饭放好了筷子的饭盆端起来，背上水壶，再跑回地里去。

　　爷仨在旁边用破布枝条搭起来的棚子里头盘腿坐下，围着饭盆，把里头的饭一分，就吃起来。

　　这是一天当中最温情的时候，也是李义觉得爹和哥对自己比亲的还亲的原因。

　　因为李壮和李正会把自己的好菜都拨到李义那边儿。

　　其实穷成那样，哪能有什么好菜，就是点土豆丝儿而已。但这对他们来说还是难得的。去年的饥荒闹死不少人，到现在还恢复不过来。

　　吃了饭，李壮往破布堆里一躺，上衣一脱，横盖在肚子上，就开始休息。

　　李义就跟着李正去旁边的河里游泳。

　　他俩都觉得，这是一天里最快活的时候。

　　衣服都在岸边儿丢着，兄弟俩赤条条往水里一钻，就觉得清凉了。

　　李义正游着，突然觉得屁股上一疼，吓得他赶紧往岸边游，边游边喊：“哥！有东西咬我屁股！”

　　他惊魂未定地扒着岸往后看，看见他哥站在水里头，脸都涨红了：“哥？你咋了？”

　　李正“噗”一下笑出来，李义才知道，刚刚是他哥掐他屁股了。

　　“哥！别跑！”他脚往后头一蹬，借了一把力，就要去抓他哥。

　　“我跑了吗？我游着呢！”李正一转身，游走了。

　　没游两下，他觉得不对劲，猛一回头，河面干干净净，哪儿还有李义的影子？

　　他彻底慌了神，大吼起来：“弟！李义！弟，弟！”

　　屁股上一疼，“哗啦”一声，这是有人从水里头钻出来了，紧接着就是李义的笑声，“哈哈哈哈”的，要把水面都扰乱似的。

　　李正没回头，也没说话。

　　李义笑嘻嘻地游到他哥面前，才看见他哥脸上都是泪，粼粼的，在日头底下闪着光。

　　李义不笑了，他试探着叫：“哥……”

　　“啪嚓”一下，水花要泼到日头似的被搅了起来，李义被他哥一把抱进怀里。

　　“以后不许这么玩了。”李正说着，使劲在李义屁股上掐了一下。

　　李义疼得龇牙咧嘴，使劲点头。

　　入秋时，天黑得快了。

　　李壮三人每天踩着落日余晖回家。

　　这个时候，李义总喜欢蹲在墙角，一根一根地拔草，草叶半青半黄的，有的已经变得干巴巴。

　　“干啥呢？”

　　“拔草啊。”李义笑眯了眼，偏厚的嘴唇一翘，露出里头整齐的牙。

　　天快黑了，山顶的一圈赤黄转成青灰色，最上头的树枝显出黑色的轮廓，稀稀落落。

　　屋里头王兰花和李霞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女人家特有的腔调萦绕在李正耳边，他脑袋里头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盯着李义的嘴和里头白白的牙。

　　这是李义第一次蹲在墙角拔草，拔那些荒草。

　　这是他们之间关于这间土窑的墙角荒草的第一次对话。

　　那年李正十一，李义九岁。

　　烈日。

　　黄土。

　　滚汗。

　　十三岁的李正和十一岁的李义举着锄头，干得热火朝天。

　　“你想去县里吗？”李正额角的汗水滑进眼眶，不舒服地眨眨眼睛。

　　李义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前几天大虎他多年没回来的爹回来了，好几个汉子帮他提东西，古巴糖，酸梅粉，还有好多厉害的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住了几天，他们就接上大虎去县里了。

　　“不想，”李义擦擦汗，“县里没哥就不去。”

　　李正听到这话还愣了一下，然后笑开了：“行啊，哥还没白疼你。”

　　中午吃完饭，李义想睡觉了。

　　李正点头：“那我自己去游会儿。”

　　河岸有棵大柳树，枝繁叶茂的，平时李正和李义游完水还喜欢在树下坐会儿。但今天是坐不成了。

　　远远的，李正就看到树底下坐着两个人。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他躲进了旁边一棵树后边，扒着树，露出半个脑袋，静静地看树底下的俩人。

　　是李大强和他老婆，前两天李正还跟着李壮喝了他俩的喜酒。

　　李大强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他老婆直笑，笑着笑着，俩人脸对着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俩人都没说话。

　　李正隐隐觉得要发生点什么。

　　果然，李大强把他婆娘的脸往他那头掰了一下，俩人的嘴巴就蹭到一块儿去了。

　　这场景！

　　简直就像一道闪电，一声雷！

　　立刻在李正脑子里头劈了一道！

　　李正脸红到了脖子根，烫得惊人，他捂着嘴，害怕下一刻就要叫出来。

　　他不懂吃嘴是什么，但是他直觉，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行为！是世间最最亲密的人才能做的！是羞人的事！

　　他想走，又不想走。

　　脚下像生了根一样，依旧扒着树，露出半个脑袋，看着那两个人。

　　但他们没多久就分开了。

　　李正觉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说不上来的遗憾，还有一点后悔，刚才光顾着捂嘴巴了，没有仔仔细细一下不漏地看一遍。

　　李大强媳妇红了脸，俩人又说起了话。

　　李正转头，走了。

　　他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腿有一点发软。

　　他回到棚子里头的时候，李义还在睡。

　　日头的光透过棚子顶上的破布，铺盖在他脸上，显得他的脸格外的白嫩。

　　李正忍不住蹲下来，摸了一把李义的脸，想了想，又抖着手，像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事一样，做贼心虚地四下看看，在李义饱满的嘴唇上头刮了一下，收回手，还捻了捻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