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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波急路尘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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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一路北行,浩荡“镇南”如今已成“征北”,李破云的黄牙帅旗昂于阵头迎风猎猎,颇有几分讥讽意味。
这数日缓行,梅见秋并不同她并辔,而是在军队后方押送辎重。李破云并非那事事都要幕僚参谋的少爷兵,这一连几日数个小城收拾起来尚不足塞她牙缝。更何况梅见秋体力远不比前阵日日为主将操练的骑兵,被李破云掳走想来也是起个运筹帷幄之中的妙用。
前方与李破云同行的乃是其胞妹,名凭渡,二人容貌有六七分相似。只不过妹妹身材尚未抽条,面上也是稚气有余,一双圆溜溜杏目像只矫捷的鹿。此人不好军书兵法,玩心也大,平素里最爱夜中奇袭,频频扰得敌军烦不胜烦。她逃跑也快,穿着银甲的身影一夹马肚飞奔而走,就好像一条滑不溜手的白鱼。
不过这姐妹俩相互应和着,大军倒真是如破竹之势般砍瓜切菜,数日之内转斗千里。
而与梅见秋同行的乃是军中另一副将,名唤赵沉,人如其名,行事妥当稳重,顾虑大局。唯一美中不足的可能是太过沉稳了——其人虽生高大之形,重眉压目,却整日闷在黑甲中缄口十分,好似一座会跑动的兵马俑。
如云人马北上数十日停停走走,终在潘芜长歇了一番脚程。此城与宜陵隔岭遥望,青岭秋日铺上一层黄叶,二城默然矗立,相顾讷讷。
夜中大军修整,十帐八营间燃起篝火,氛围比往日闹上许多。
军中禁酒,将士们为慰藉愁思,在帐外围着篝火边炙烤猎物、边放声歌舞。粗沉豪迈、一呼一应的歌声透过帘帐传入梅见秋的耳中,恍惚间让他不禁思及往日沅水渔舟的船夫号子。
他半跪在案前摩挲着宜陵地图,浴后洇湿的发丝垂过葱白指尖,虽心鼓随帐外歌声震震,却并没有十分想参与其中。
孙汲虽旧有良才,但宜陵民多兵少,且他已数年未曾鏖战沙场,势必按兵不动,封城求援。李破云同他商议几番,定下了攻城之计,军中现已兵分四翼,由主副将三人及他各领一翼。只是城外地形尚探查不明,这几日需着手安排斥候,还有……
梅见秋垂目沉思,山眉颦蹙,浓密睫羽在睑下映出一片阴影。他反复摩挲着地图边角,思绪翻飞间没能留意到有人掀帘而入。
李破云单手拎着只肥兔子迈入帐中。她一打眼瞧见梅见秋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便放轻了动静蹑手蹑脚。
不过没待她暗算成功,梅见秋就已被那兔子皮毛上的腥臊味儿唤回了神。他掀起眼睫用目光骂了李破云一句,便有些恹恹地叹了口气。
这可让李破云霎时来了劲儿。她用另一只没捉兔子的手提溜起梅见秋的衣袖,边向外走边眉飞色舞道:“走走走,带你去吃山珍。”
梅见秋始料不及,又拗不过她的力道,被半拖半拽着离开了营帐。
暮夜山风凉爽,寒嶂千重,月下如抱。将士们围坐成圈,其中柴火噼啪作响,火舌张扬舔过干枯凋木,烤得周遭都泛起慵散暖意。
李破云兴冲冲拉着梅见秋俯身拍拍其中一位的肩膀,笑道:“来来,给我腾个座儿。”
梅见秋半推半就着又同李破云挤挤挨挨到了一块儿,衣衫铁甲在满座暖意中先行耳鬓厮磨了起来。他望向火堆上架烤着的猎物,有翅有爪的,赫然是只山鸡。
梅见秋想起方才她所说的山珍,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招手附耳道:“明日我去东海边帮你捉只泥鳅做干煸,起名海味。”
李破云听完嘶了一声,抻长手臂重重揽过他道:“你别嫌呀,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山珍。俗话说‘宁吃天上四两,不吃地上一斤’,山鸡是飞禽,肉可鲜了。”
言罢,她接过面前将士闹哄哄分来的鸡腿,横臂把那烤得略微发焦、滋滋冒油的山鸡肉递到梅见秋嘴边。
浓郁的香味争先恐后扑鼻而来,梅见秋耸耸鼻尖,犹豫片刻后在李破云堪称明示的引诱下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只一口,刹那间表情骤变。
他五官都险些挤在一起,眉心间拧成川字,缓了许久才堪堪咀嚼两口,囫囵咽下。
咸,实在是太咸了。不知谁好像味觉不敏般把一袋子盐都撒上去,咸得舌根发苦。
李破云递着山鸡腿的手缩回来,人笑得前仰后合,伏着铁甲的双肩抖个不停,叫梅见秋看得更是来气,眉头搅去一块儿,立时便准备起身走人,却被她笑着伸手拉住了衣袖,“太咸了?”
梅见秋垂目俯视。李破云笑得眉都眼弯作月牙,狭目中映彻清辉,似有流光熠熠。他低头瞪了一会儿,莫名其妙消了气,顺着李破云手上力道不情不愿地坐回去。
李破云连忙三哄四哄,才让梅见秋瞧起来不那么羞恼。她狗皮膏药似的倚着梅见秋一侧肩膀,三下五除二把那鸡腿解决了,才咂咂嘴道:“先生可曾吃过宫中的菜肴?”
梅见秋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无奈摇摇头。李破云偏首去看他,神色不似方才胡闹,低低道:“幼时先考入京述职,我与母随行。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皇帝的席。”
梅见秋被她的说法逗笑了,看向身侧人毛绒绒的发旋间,静静待她下文。
“我彼时讶于他们佐菜调料之多,久不能忘怀。光是油,就分酥油、乳油、猪油、香油……,酱呢?辛辣有椒姜,甜则有蜜有糖,需口舌生津,还要陈醋米醋。凡此种类,不胜枚举。”
梅见秋默然未应。
“可行军无法五味相交,于是只能重盐。好像只要咸得不知滋味,就能侵消一切风刀霜剑、急波怒尘。”
梅见秋温声“嗯”了一句,细瘦指尖从后不动声色揽过她冰凉的肩甲,一下一下轻轻抚着。李破云没有再言语,漉漉月色好似将二人相偎身影溶作一处,屏开了眼前他物。
可惜此般温存,却好景不长。
李凭渡拉着闷不做声的赵沉吵吵嚷嚷从营帐中走出,一偏头眼尖瞧见了亲姐,便如离弦之箭般化作道白影冲上前来:
“姐姐!你看他!”
言罢,她也不待二人反应,便叽叽喳喳诉起苦来:“这大木头桩子非说让我近日里时不时就去宜陵后方撩撩架,什么反正跑得快也不怕被追上……你们看这像话吗!我可是将军!又不是混不吝的…”
梅见秋闻言同李破云对视一眼,都不禁莞尔。少女清脆的嗓音莽撞却又适宜地冲散了夜风中弥漫着的悲沉苦涩,令人紧攥的心一时丢了负累。
梅见秋望着面前嘴高撅到能吊油壶的黄毛丫头,清清嗓子试探性地开口:“其实这事,你姐姐同我确实正在考虑。”
“什么?!”少女瞠目结舌,原本就大的鹿眼险些瞪成一双铜铃。
李破云乜了一眼,看似一本正经同她分析:“啊你看,老赵说得也没错嘛。上次你揍潼县守军时,临战前不还冲他们扮鬼脸吗?哎哟,这可把那老将气得够呛,不管不顾便冲上前来…”
“咳咳。”梅见秋不着痕迹地用手肘顶顶她,敛下眉目温声好语道:“赵沉将军说得不无道理。宜陵背靠沅水,面有寒岭,孙汲料定我们不敢轻率攻城,自然闭门待援,轻易不会应战。此时若不能逗引其精锐出城,也难在东昌谷中包抄。故需有人累日于后方撩拨,又不真刀实枪,只虚打几下便跑;有时又当真摩擦起来,略伤几人、虚虚实实,令他们中生躁意、军心不稳,才好借机引出。”
“故而这军中啊,也就你最能打得人怒火中烧,溜起来又飞快,实在是不二之选。兵不厌诈嘛,好好诈诈他们。”李破云不着调地接其梅见秋未讲完的话,颔首应和。
李凭渡被这两人一唱一和说愣了,竟一改方才不乐,心中油然升起股身负重任之感。
李破云见这乳臭未干的丫头三两句话便被耍得团团转,心里实在是乐不可支。她压抑嘴角憋着笑,两手一捉身旁梅见秋清瘦的臂膀将他整个儿拉起,攮着人向营帐走,语调中是挥之不去的惬意:“好妹妹,你在这儿慢慢想着。我困得眼冒金星,先同先生睡去喽。”
李凭渡转头目送着二人胶影似的渐行渐远,眼中满盛了坚毅与敬重:“原是如此,我彻底明白了!不过…”
她将脑袋转回,眉心拧作一团,似乎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难题:“赵将军。”
赵沉立于她身后,古铜皮肤闷在黑甲中,以沉默代替回应。
李凭渡似乎当真对此十分纠结,琢磨半晌后转身求问,鹿瞳中带着十二分的不解:“哥哥的媳妇儿叫嫂子,那姐姐的媳妇儿叫什么呢?”
赵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