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柯学游戏里风评坠机》明山虎鲸

363、苏格兰EndIf（三）

　　他没有动。
　　于是那笑意变得更虚幻。如同长野森林深处，屋檐上终年不散的雾。泛着月光一样的凉意，与呼吸间呵出的气混在一起，远在天边又触手可及。
　　确实触手可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了那个人面前。和照片里一样苍白修长的手伸出来，他下意识就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被握住了。
　　“你在紧张吗。”对方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苏格兰。”

　　苏格兰……是在叫我吗。
　　组织里的高位成员，确实都是以酒名为代号的。比如行动组的头领琴酒，和他的助手伏特加。之前在训练营里听过的名字，还有卡尔瓦多斯和基安蒂、科恩——负责新手考核的人倒是没有代号，但提起这些成员时都敬畏万分，口称“大人”。
　　假如他足够努力，未来说不定也会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代号。
　　仔细回想了一下收集到的情报，似乎是没听说过有其他人叫“苏格兰”……那么，这场梦，实际上是他想象中的未来吗？
　　踩在浸透鲜血的功绩上，独自走到那位“林先生”面前，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手，房间里没有其他任何人。
　　这样的、未来——
　　那些细而白的手指，忽然很轻地收拢起来。
　　指尖落在微微颤抖的手腕上，压住了一下一下搏动得越来越强烈的血管。

　　……确实应该紧张。
　　脉搏检查是测谎的一种技术，卧底培训里介绍过。
　　对方在检查他，像审视那些最狡诈凶残的犯人一样审视他的大脑。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目光是否如照片中一般锐利——即使在这个距离，他也看不清那副苍白的面孔。
　　大脑发出了危险的预示，身体却没有组织起反抗。明明那只手构不成任何实质性的束缚，想要脱身也不费吹灰之力，但就是完全生不出要离开的意愿。
　　相贴的部位渐渐泛起了湿意。皮肤仿佛被黏在了一起。
　　是他的手在出汗。他的后背在空调的冷风里吹着，好像要冻僵了又好像在发热。他无法移开视线，即使意识里有个模糊的声音在说，不要和那双眼对视太久……但或许在他踏入这个房间时，所有的警告都已经失效了。
　　确实是失效了。连意识都变得模糊了，连眨眼都忘记，只能望着那没有血色的薄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到底说了什么。
　　最后的理智，大概也只是克制住自己，不要再靠近，不要越线，不要回答，不要慢慢地躬下身去——

　　诸伏景光从床上猛地弹起来。
　　他剧烈地喘气，视野被打散成无数的光点，闪烁到眼睛都在痛。过了好一会，心脏终于勉勉强强回到胸腔里，重新开始为大脑供应运转必须的血液。
　　意识清醒以后，诸伏景光才发现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留出一片稀薄的月光，正落在他身上。
　　……和梦里的月光，微妙地有些像。
　　诸伏景光又平复了一下，才摸索着把已经浸透冷汗的T恤脱掉，起身去到衣柜前，拉开抽屉准备找件新的换上。
　　窗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夜风拂过他裸露的脊背，带来一阵阵熟悉的凉意。
　　——就在这时，枕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嗡嗡的声音像毒蜂的尾针一样，直直戳进了诸伏景光还紧绷着的神经，让他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把抽屉整个拖了出来。
　　声音很快停止了。只是一过性的提示而已。
　　只是邮件的提示音而已。
　　……估计又是新的任务发来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这种半夜三更突然通知行动的事。不过，应该不是马上要出门的紧急情况，否则就会打电话了。
　　组织最近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日本的地盘就这么点大，乌鸦军团异军突起，自然会侵犯到其他老牌极道组织的利益，各种冲突难以避免，都需要去解决。
　　至于怎么解决……日本分部这边的两大领头人，朗姆据说是正在专注于编织政经关系网，没空跟他看不上眼的小毛贼们打交道，而主要负责处理这些地下势力的琴酒，又完全没有什么坐下来谈判的雅兴。
　　于是答案就变得很直白了。
　　有把柄就威胁，没把柄就干掉。总之能直接推平的就不要浪费时间，代价就是手下人也只能跟着四处赶场。
　　诸伏景光有时候都怀疑警视厅的高层里是不是有组织的人，特地把他们送过来打黑工。
　　他传回去的行动情报也不少了——实在是组织的活动太频繁了。但真正引起重视，让警视厅出动人员，开展抓捕的情况，少之又少。
　　在仅有的那几次配合行动里，组织也没有代号成员落网，最多是陷进去几个一问三不知的外围成员。之后的血腥清查里，死的人反而还要多一些。
　　诸伏景光也因此更为谨慎。他取消了定期的接头，只跟联络人不时进行单线联系。就连难得一次的、跟最可靠的几位同期的见面会，也选在了远离警视厅和组织基地的偏僻场所，乔装打扮才过去。
　　……虽然完全没想到，一场简单的老友会面里出现了这种冲击性的情报。
　　导致连晚上做梦都梦到了那位林教授，甚至梦境内容还是自己和林教授的单独相处。
　　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了。不管怎么想，对方也完全没有理由邀请他接近——而且有萩原的前车之鉴在，说不定一听到是日本警察，就要闭门谢客了吧。

　　诸伏景光坐回床头，拿起手机翻看了一下邮件。
　　不出所料，是伏特加的任务通知。明天上午九时，带上狙击枪去银座的一栋大楼埋伏，全程监督一场交易，直到谈妥或者谈崩离开。
　　交易对方，是本地最强势的极道组织之一成川会。交易内容没有说，也不是他能够知道的情报，但后面加粗大字地标出了注意事项：
　　确保我方谈判代表的安全。
　　备注的说明则更加直白一点：只要对方表露出一点不轨的意思，就直接做掉。
　　诸伏景光：……
　　他不是没有执行过交易监视的任务。但在那些任务里，他需要监视的重点，往往是代表组织这一方的人员——防着他们被对方策反，或者倒霉落到对方手里，做出什么对组织不利的事。
　　而且，会在这类任务里抛头露面的人，在琴酒手下经常是用完就灭口的一次性炮灰。这种严密保护己方成员的指令，还真是破天荒第一次。
　　是什么重要人物吗？有机会的话，或许可以打听打听对方的情报，说不定比之前那些千篇一律的极道火并更有价值。
　　这样想着，诸伏景光的精神逐渐安定下来。
　　工作是最好的麻醉，在任何时候这个道理都通用。在忙于某项艰难的事业时，情绪很快就消散无踪了。
　　而且……在狙击手这个位置上待久了，很容易就会对周围的人们产生一种难名的漠然。毕竟在狙击镜的狭小视野里，所有人无分贵贱都是一个蝼蚁般的小小黑点。
　　扣下扳机的时候，就连飞溅的血花，都抽象到像是一抹无聊的墨痕。
　　诸伏景光察觉到自己的这种状态有些不对，但他无计可施。一个狙击手，刚从业不到一个月，压力就积累到要去看心理医生的程度，这要是让组织知道了，说不定会给他扣上“不堪大用”的帽子，从此断绝了他接触更深层黑暗的路。
　　倒是其他人——在激烈的冲突中，杀红了眼把枪口转向自己人的那些家伙，压力全部释放出去了，反而不会内耗。苏格兰见过琴酒对这些人露出欣赏又厌烦的表情，或许他也应该适当地向这个方向调整路线。
　　组织容不下心慈手软的人。

　　诸伏景光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出发到任务地点的距离，决定再睡上三四个小时。
　　在扣下那一记决定生死的扳机前，他需要集中注意力很长的时间，仔细观察目标情况。要是在关键时刻犯困走神，错过了开枪的时机，回头要被爆掉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听说在上周的任务里，有几个盯梢时聚众打牌的家伙，已经被琴酒沉进东京湾了。
　　但是，就在他的面颊刚碰到已经开始发凉的枕头时——
　　“嗡——”
　　这次完全不是那种短短的提示音了。这是货真价实的来电震动，响了超过五秒钟还没有停歇。
　　诸伏景光：……
　　他认命地重新爬起来，接通了电话：“你好。”
　　伏特加瓮声瓮气的声音，毫不意外地从手机里传出来：“诸伏，马上下楼——给自己收拾整齐点，有大人物要见你。”

　　诸伏景光怔了一下。
　　莫名地，已经褪色到只剩残影的那个梦忽然又复苏了。雾气月色一样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出来，并着那个同样缥缈的声音：
　　过来。

　　……他晃晃脑袋把这点残影赶出去。
　　伏特加在，就意味着琴酒也在。面对着这样凶残的对手，一点走神都可能导致灭顶之灾。而且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大人物”，能让伏特加这么恭敬提及的，肯定也不是善茬。
　　诸伏景光估摸着对方忍耐的限度，火速打理了一下自己。漱口洗脸是必要的，胡子就来不及刮了。而且本来这也是他的伪装之一，贸然换上全新的形象，或许还会引发琴酒的怀疑。
　　他简单套了件衬衫，为表庄重还打了条领带，然后从衣柜里拎出了很久没用的西服。
　　还好因为一直挂在里面，所以不怎么发皱。闻闻也没什么异味，希望那些大人物们不至于嫌弃它太过朴素。
　　所有这些准备结束后，诸伏景光在后腰藏了把枪，就下楼去了。

　　那辆标志性的黑色保时捷，正静静停在月光下。

　　琴酒站在另一侧的车头旁抽烟，看都没回头看他一眼。伏特加则是停在后排车门处，见诸伏景光赶过去，连忙拉开了车门。
　　车里一片黑暗，只能看出后排座位中央坐了一个人。

　　诸伏景光停住了。
　　他的大脑在叫他赶紧停下，转身就跑。但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再次抬起，迈出，落下，机械往复，直至那扇洞开的车门近前。
　　世界一瞬间仿佛变得不真实了，好像仍然在那个刚刚消散的梦境里一样，清醒的界限也在这一刻模糊。
　　身体自发地就俯下去，语调也调整到了梦中一般的恭谨，只是还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完整地吐露出来——
　　一只修长的，因为涂抹了寂静月光而格外苍白的手，从那黑暗的车座里伸出来。
　　握住了他躬身时垂下的领带。很轻。往里面拖拽的力度也很轻，却让他不由自主地跌坐进去。
　　像一条悄无声息的蛇，绞缠住猎物就不会松开。
　　他抬起头，撞进了面前那双深色的眼睛。在昏暗一片的车座里，它们缓缓地收敛起来，边角折出锐利的弧度。
　　如同照片上一般的，锐利的审视。
　　“你的名字。”
　　声音却如同梦中一般，柔和而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