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而入》沈告三

1、开门

　　林檎与门的纠葛，从他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了。

　　夕阳将落未落，晕染漫天的霞光，夏天即将过去，微凉的晚风吹向道路两旁的树，伴随着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秋天款款迈步而来。

　　街上行人来去匆匆，着急归家的汽车发出不耐烦的鸣笛声，街角卖水果的商贩和顾客吵了起来，众人纷纷围了过去，密不透风的人群遮住了大部分的争吵声，只剩飘在风里的几句，公园里这时候充满了带孩子的老人，吵闹的童声隔着马路也清晰可闻。

　　这一段无比平常的路就是林檎平时回家的路，街角传来的骂声令他忍不住张望了几下，不过今天的他无暇凑这个热闹，因为出门时妈妈嘱咐过他要早点回家，吃完饭会带他去看电影。

　　怀抱着对今晚电影的期待，在晚霞爬上四楼的楼道的时候，林也推开了自己的家门。

　　推开门后，眼前不是母亲挑选的大半年的藤编柜，亦没有香薰和鞋的皮质味道混合出的奇怪臭味，门内只有一片空洞洞的漆黑。
　　橘红的霞光已经照到了他的后背，尚有余力的太阳把林檎的后背微微烤得发热，但是这光没有丝毫进到门中，里面是望不到头的黑暗。

　　同时，楼下喧闹的声音也变小了，变得悠远细微，好似与他隔了一层朦胧的雨雾一般。

　　林檎试着往后退，可身体却好像抵到了一面无形的墙，令他无法后退一步，他侧身贴在墙上，一只腿支在地上，整个人拼命地朝前用力，样子像是要撞开这堵墙，不如说是直觉在引导他远离这片黑暗。

　　不过墙毕竟是墙，林檎的试图逃脱的动作不仅没有任何作用，甚至他还由于激烈的动作被墙反弹，前倾倒了出去，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跨出一步。

　　但是就这么一步，背后的门就消失了，仅存的光也消失了。

　　一时间，整个世界变得寂静，好像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透出一股空洞洞的死亡味道。

　　事实上，自打林檎一步迈入这个空间之际，那种古老的，面对捕食者时的恐慌就席卷了他的心灵。

　　就在林檎的大脑停止思考，全身肌肉僵直紧绷，飞速跳动的心脏好像要突破自己薄薄的胸膛，剧烈的跳动使得他都有种心脏即将报废的疼痛感之际。

　　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视线陡然钉上了他的背部，使他全身都起来一层鸡皮疙瘩，汗毛根根竖立的感觉带来一阵阵微小的麻痒，好似有什么东西仗着黑暗的优势，肆无忌惮地窥伺这具新鲜的骨肉，并且正在思量着唇齿撕咬时那充满口腔的浓郁肉香，几乎要流下口水来。

　　察觉到这一切的林檎不顾眼前的黑暗拔足狂奔，眼前的漆黑使他无法辨认方向，只是一味的迈开自己双腿，试图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慌不择路的逃跑带来的结果就是飞快耗尽的体力和摔得重重的一跤，摔在地上的他发现了这片土地的湿滑，拼接的石板带着粗糙的滑腻，摔在上面的林只觉手肘和膝盖刺痒，应该是摔破了，长在接缝处的青苔散发着泥土的腥臭，一阵一阵的臭味使他本就脆弱的胃更加难受，让他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同时本该跑出的热汗也没有出现，相反身上却越来越冷，不同于冬天吸气后把肺都要冻成冰块的来自外界的冷，而是从身体内部的，心脏泵出的血液不再温热，寒凉的血正顺着动脉流向身体各处，慢慢把刚才跑步后尚温的血液凉透。

　　这种由内而外的寒冷好像在吸食林的生命力，使他手脚疲软，头脑混沌。

　　他蹲下环抱自己，力气已经消耗殆尽，只能将自己缩成一团，试图让自己更加温暖一点，也更像是埋在沙里的鸵鸟一般自欺欺人，否则只要对现下环境有丝毫的思考，恐惧就足以令他崩溃。

　　可是四肢的寒冷，整个身体的麻痹感，昏沉的大脑带着眼前诡谲的黑暗扭曲，巨大的恶心感重重捶打着胃部都在提醒着他现实。
　　有一瞬间，林檎甚至感觉看见那个带着恶意视线的可怕怪物，盘踞在高高的石柱上，正等着他彻底的昏迷，好上来将他啃食殆尽。

　　“我是不是要死了……”盘踞心中许久的疑问终于在脑中浮现，在这个对死亡都不甚了解的年纪，濒死感正牢牢扼住他的喉咙。

　　自己平常的放学路，终点竟然是自己在这片漆黑的恐怖之地，以被怪物撕咬得不成样子结尾吗？

　　就在这时，眼前却突兀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林檎原以为这是自己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可是这呈现直线的雾气就好像指引一般，告诉他，前方有光！

　　这抹跋涉来的光微弱得连眼前稀薄的雾气都要照不明了，趋光的习性让他即使双腿没有力气，也挣扎地顺着光线走去。

　　渐渐的，他听见了呼唤，有什么声音，在呼唤着自己。

　　“小苹果……林……”好像是母亲，

　　“林檎…”母亲的声音，是母亲！他呼唤着母亲，声音含着浓重的水声，像是包裹在气泡之中。

　　消散的力气使他无法立刻飞奔到母亲的身边，但是在这片漆黑的恐惧中，母亲能令他摆脱这可怕的一切，在这样坚定的信念之中，他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声源走去，并祈求脱逃这里。

　　在声音发出的尽头，是一扇发着微光的门，门上些许的掉漆展示了它的年纪，这也是林最熟悉的一扇门，是他家的门，他迫不及待的握住门把手推门。

　　一瞬间，光芒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夕阳正慢吞吞的爬过他的后背，尚待余温的衣服，楼下的争吵似乎有了胜负，喧嚣的声音一下子占据了自己的耳朵，而光洁无感的手肘和膝盖，手上湿粘粘的冷汗贴着门把手，都仿佛在提醒他回到了现实，而自己就像鱼，睁着眼睛睡了一觉。

　　“林，你怎么了？我叫了你好几声，你怎么了？”母亲正站在那个藤编柜前，双手撑在腿上，母亲的声音轻柔，她弯腰询问着，那件沾满油污的围裙和她关切的声音才让林檎感觉自己终于从那个世界中逃脱开了。

　　他蓦地放开门把手，大哭着扑向母亲的怀里。

　　母亲似乎也无法理解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在门口发了一阵子的呆，接着他的神情就从呆滞，到不可置信，到现在的惊慌失措，脸色苍白的朝自己奔来。

　　那恐惧的哭喊听得人肝肠寸断，她心中大痛，忙不迭把儿子抱起来哄，上下左右的轻颠，嘴上哦哦地说着镇魂的小曲 。

　　在母亲怀里的林檎心弦松弛，很快就昏迷了过去，只还在嘴里呢喃着好冷，有东西在看我，妈妈快救我这些微不可闻的抽噎声。

　　醒来已经是深夜，厚重的被子并没有使林檎感觉闷热，反而这种包围感所带来的温暖使他倍感舒适。

　　母亲正趴在床边，儿子细微的动静惊醒了她，只见他黝黑的瞳仁慢慢被水浸满，一双鹿般无辜的眼睛现在却透出即将被捕食的绝望感。

　　她轻轻搂着儿子，听他说着在门前发生的一切，听完孩子的讲述，她柔声开口到：

　　“小苹果，妈妈可能不太了解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你可能是生病了，这周末妈妈带你去看医生好吗？”

　　林檎微微点头，他也希望这是一场病，看完了医生就可以痊愈。

　　但是事实却是医生也无能为力，就在看完医生回来的那天晚上，打开衣柜的他又进入那个黑暗空间。

　　这次的他没有慌不择路，在刚进门的瞬间就蹲下抱紧自己，等待着母亲的呼唤。

　　好在这次的声音很快就响了起来，声源处就是自己房间内深蓝色的衣柜门，他着急地推开门，扑向母亲，说着自己又一次进入了那个空间。

　　就这么几次之后，无计可施的母亲最后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灵，祈求了一个平安符给林檎戴着，希望能够结束儿子的痛苦。

　　但是林檎知道，这一切已经无法结束了，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选中了他，他无法拒绝，只能接受，这样的想法，从他懵懂进门的那个时刻，就深深扎根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如他所想，他频繁地打开那扇通往那个死寂恐怖空间的门，面对无数不解的目光与在背后无休止的议论，而当他向其他人倾诉的时候，他们不解的眼神明晃晃的写着：是不是有病？

　　无处可诉的林檎时常觉得自己像只风浪中独行的小船，等待最大的海浪将自己拍下，沉入死亡海底。

　　在虚无的笼罩下，向着不知名的地方走去，直到呼唤他的声音响起，这个声音有可能是他的家人，也有可能是他的朋友，甚至是陌生人，在他耳边喂喂喂地叫他，

　　就在声音响起的地方，有出去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