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往矣》花春

72、拳拳爱子之心

　　“……我性格古怪，要说我具体哪里不好，同窗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甚至不合群被当成懦弱……”

　　无难安慰成如：“树大必有枯枝，人多必有蠢货。诋毁其实也是一种仰望，你没有任何古怪，你只是不想同流合污……”

　　两人一边走一边谈天，不知不觉便到了大公主府的门前。

　　正要往里走时，突然从影壁后现出一人的身形，是公主身边的得力干将杨嬷嬷。

　　杨嬷嬷似往常一般，笑容满面地向他们问安。

　　进入萱堂，二人发现公主似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无难在堂中环顾后问：“小姐今日如何？”

　　杨嬷嬷说：“回王爷，小姐很好，乳母说小姐近日都无夜啼，睡的香甜。”

　　可气氛就是有些不对，很快，公主便吩咐杨嬷嬷上幕食。

　　素斋？

　　成如与无难四目相对，因“食不言”之礼，二人默默的用完了餐。

　　待丫鬟们捧上茶来，公主终于说出今日肃然气氛的缘由：“大国恩寺的镜观禅师云寂了。”

　　成如先是一个怔愣，良久过后，内心五味杂陈。

　　公主看向成如：“大师世寿七十有三，如今诸德圆满，已成正果，你不必难释然。”

　　成如无限怅惘：“怎会这样突然？我，我还未报禅师，十年法乳之恩……”

　　公主的目光扫过忧心成如的无难，对他说：“无难，你先回去休息，我带成如去佛堂。明日天亮后，由你护送成如去大国恩寺。”

　　佛堂位于公主府北侧，成如跟着公主进入后，和她一前一后，跪在蒲团上闭眼合十，口中诵念《地藏经》。

　　诵经过后，成如睁开眼先是看看佛像，再是看看供桌上的：玻璃供养、珐琅五供、铜鎏金嵌松石圆盒……

　　脑子乱哄哄的，什么都在想，什么都在难过……

　　他的眼睛看东西越来越清晰，可他的心却越来越沉，他的时间不多了……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艰,其退亦难。’你十年修行，也曾饱读经书，自是知这句出处。”

　　来了！

　　今日无难进宫，大半日才出来，除了他，公主必然也很忧虑。

　　从进府门，见到杨嬷嬷的那一刻，他便有不好的预感，他和无难两个人何须嬷嬷去迎？虽然无难什么都未对他说，但宫中怕是有不愉快的结果。

　　成如已有猜想，此刻听公主所言，心中倒如大石落下。

　　“母亲，是《妙法莲华经》。”

　　“好，后来你还俗，我送你进国子监四载，你应也读过遗山先生之作《雁秋词》？”

　　这时，成如认为自己已明白公主想表达的意思。

　　“两只大雁，一只要成为他人彀中之物，另一只大雁就要忍受‘此去万里，形单影只’的孤苦，试想生亦何欢？另一只逃脱了的大雁不会离去，必会选择殉情而死。”

　　“母亲……”

　　“水中鸳鸯会双死，大雁忠贞至死随。世事难料，成如！你告诉我，你们，不会，不会这样！”

　　这时，公主在蒲团上转过上半身来，两人相对，就好像在跪求成如！

　　成如从蒲团上下来，郑重面向公主跪下，头死死磕在石板地上。

　　公主起身忍不住说：“你和无难都很聪明，都对世事洞若观火。无难他，更是自持清醒冷静，可他却偏偏因为你，被情所困，举步维艰！”

　　确实如此！

　　也许公主觉得说的重了些，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成如，我曾放任你远走两次，可无难对你的心，没有过分毫改变。他认准了你，初入情网，便爱你入骨。”

　　成如觉得他不配！

　　“我跪在佛前忏悔了二十年，从始至终，所求唯愿我儿平安。你曾是公主府庶子身份，而无难是我嫡子，就算我再不情愿，再觉得对不起先夫，只要无难觉得幸福，我都没有阻拦！因为我失去过他！如今只要他活着！我只愿他好好活着！”

　　一位母亲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

　　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亲生子，儿孙满堂？

　　可公主，却没有赶走成如，也没有对他恶语过。

　　公主有真正把成如当成儿子的时候，虽总比不过亲生子，但，对成如而言，已是大恩。

　　成如认真听着，一点儿也不敢抬头看她流泪。

　　烛火中发出劈啪一声，公主侧身拭了拭眼角，成如终于僵硬的开口：“母亲，宫中可有旨意？”

　　“陛下驳回了，无难自请罢爵的折子。还有，早在前些日子，朝中就有传言，说有叛贼余党与肃王勾连，我儿被接连弹劾。唉，成如，你的身份，已不宜在京城久留！无难进宫，恐怕也面对不小的压力。我今日与你所言，俱是担心你出事，更怕我儿，我怕他为你，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成如在心中默默回应：不会，我不会连累他的，我不想的！

　　“无难他，太想带你离开，忽略了所有需要他的人。贵妃娘娘这两日就要生产，宫中腥风血雨少不了的，还有他闻表妹的事未解决；重要的是，现在陛下不想放人，不知是不是真的需要他，还是对无难有疑……”

　　“……唉，君心难测。对了！在还未找到你之前，无难就决定要从本家过继嗣子，听说族中已有了人选，你干脆替无难去见见！你先去高氏祖宅所在丹阳州，等无难脱开了身再去寻你，如何？”

　　嗣子？

　　！！！

　　将公主送回萱堂后，成如恍恍惚惚的走着，还差点撞倒在仆从打的灯笼上。

　　原来无难早就在他还没想好的时候，想好绝了后路？！

　　成如，你扪心自问！

　　他为了你连子嗣都可以不要，富贵权利都可舍，为何你就不能给他一条生路？

　　公主在“地狱”挣扎二十年，母子才团圆。只要儿子归来，唤了二十年的“琛儿”都可以改成“无难”，所求不过，平安。

　　平安！

　　成如想笑：在杀了随心，被魏鸣抓到的那段崩溃日子，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仅一夜之间，我的心判若两人。后来我故意打翻烛火，以为逃出了匪寨，却又入“虎穴”，落到朱倌儿等人手中！

　　一次次充当“诱饵”，一次次无能为力，我终于麻木了，我根本没有能力改变这个“故事”，我不是所向披靡的，无论在哪一世，我都是个失败者！

　　就因为幼年那一点伤痛，便一直拖着“残肢”，执拗，疯癫的活着，无时无刻不在妄想新生……

　　第二日恰是立秋，天将将亮，一行人正要出门，却被人拦下。

　　“王爷！王爷救救小姐吧！”

　　来人竟是闻姝安的婢女！

　　“王爷！我家小姐客居在富乐苑，是因遇到同善扬琴的知音，外面的流言蜚语，小姐从未在意过。可顾家公子昨日跑到月鹤坊大闹一场，说小姐不守妇道在先，义绝后，又散布对顾家不利的流言，败坏了顾家的名声，当时他扬言要将小姐拉出去打死！我们所有人极力阻拦才护住小姐！可到了夜里，不等我们追上，小姐就被掳走，不用想，一定是顾家人所为啊！”

　　无难想到之前母亲为表妹想的“出路”，顾家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坏掉的名声，完全是作茧自缚。

　　表妹那里，母亲和他，都分别安排了得力的仆从，表妹身边还有闻府的下人，京城天子脚下，顾家居然这么胆大妄为，强行掳？！

　　无人看到，一旁的成如，神情有一瞬间的惊恐。

　　闻姝安的事，他听无难提起过，那时他就胡思乱想过，顾？会不会就是与韩谅合作的那个家族呢？

　　若不是四大家族，会像甘棠城魏氏般树大根深，繁衍兴旺，谁又敢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宗族的凝聚力，不是一般队伍可比。

　　他还听无难说，顾氏几房人在朝中均有官职，但几房后代俱都纨绔，贪图享乐，府内奢靡，不知节俭。这两年顾家的老爷们因贪污敛财屡遭弹劾削职，顾家已有大厦将倾之势。

　　也许就是他们铤而走险，想和皇家分一杯魏氏遗留的“肉羹”。

　　如若他猜测的不错，那抓走闻姝安的，会不会是他们？！

　　成如劝道：“无难，你快去看看！你出面，顾府还会有顾忌！”

　　无难问小婢：“可通知了闻府？闻秉衡呢？”

　　婢女回：“回王爷，大公子随翰林院掌院，受陛下宣召，上朝去了！”

　　成如再劝：“无难！去吧！”

　　“那我速速就回！”

　　给成如留下足够多的护卫，无难才放心转身带着婢女离去。

　　白身打扮的成如，带着许多人浩浩荡荡去往大国恩寺，引路边行人纷纷侧目。

　　“……禅师既随缘而顺寂，依法以茶毗，化古稀宏道之身，入一路涅槃之境，仰凭大众，称扬佛号……”

　　幻躯焚化入塔，在这个世界引导开化成如的人，彻底离开了。

　　师傅留给他的那些箴言……

　　师父，我的人生不会顺遂了。我努力过，去做到“清净随缘”，可就是无法“涅槃重生”。

　　从我沾惹到魏氏，沾惹到宝藏的秘密，就不会再有安宁。

　　我总是会连累到无辜的人，连累我关心和关心我的人。

　　我不该和无难“开始”，我不该带灵娘回京，我和单向阳就不该来到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成如轻踩着石板路，不知不觉，汗毛竖立！莫名悚然！

　　他身边的人怎么都不见了？！

　　成如以为是那晚的刺客，着急出声：“别杀他们！”

　　别再有人受伤！别再有人因他而死！

　　成如以为自己看错，来人是？官中人！

　　是啊！朗朗乾坤，能让王府护卫退下的人，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