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录》观山识海

87、第 87 章

　　阿依一直在门口等，看到后第一时间检查他的状况：“他们有没有对你动手？受伤没有？”

　　叶迦沉重地摇摇头。

　　阿依半信半疑，但确实没发现新伤口，才放下心。
　　“那他们找你去做什么？”

　　“魔族劝我们投降。”
　　叶迦说得极慢极轻，仿佛难以启齿。

　　阿依气愤极了，忍耐着没有破口大骂。

　　第二天，黑影又来了，这次“请”的是阿依。

　　她晚上回去的时候，神色愈发激愤，看到抱着女儿等她回去的丈夫后，将在魔族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魔族跟她说，只要投降放他们进城，她就可以当城主，也可保一家平安。

　　“我呸！我用得着他们好心？！”
　　叶迦笑了笑，阿盼也笑了笑。

　　第三天，一个颇受叶迦信任地下属被请了去。
　　第四天，一个城里很有话语权的老者被请了过去。
　　第五天，第六天……

　　后来可能是魔族嫌太慢，干脆一次性喊几个人一起去。
　　很多天后，一个寡居妇人回来时手上拿了一袋东西，而跟她一起出城的两个人都没回来。

　　她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质问，回去后闭门不出。

　　叶迦很难过，阿依看着怀里的阿盼，轻轻道：“没有办法的事情。”

　　叶迦顺着妻子的目光也看向女儿，仓库已经空了，这段时间他们生活拮据，阿盼圆滚滚的脸蛋已经瘦了一圈，脸色也是不正常的发黄。

　　“是啊，没有办法的事情……”

　　从魔族拿东西的人多了，坚不可摧的城池中第一次出现了争吵。

　　这种情况愈演愈烈，没多久，魔族再次劝诫叶迦开城门投降。

　　叶迦横刀立马。
　　“休想！”

　　跟他高呼的人却少了一半。

　　魔君无所谓地笑笑，退回城外。

　　很快，城里弹尽粮绝，魔族再次派使者来问。
　　这次站在叶迦身后的人又少了三分之二。

　　他目送魔族离去，回头看着还坚定跟随自己的人，个个面黄肌瘦，看不出当年骁勇弯弓的影子。

　　只有眼神还是亮的。

　　当天晚上，好不容易哄睡饿极了的阿盼，夫妻两人在烛光下缄默许久。

　　“叶迦，我们放弃吧。”
　　阿依的话打破了沉默。

　　她的语气平静而又充满无奈。

　　叶迦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想不到一向爱憎分明的妻子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可是你自己说的，魔族基本不可能战胜，我们撑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再坚持下去也没有意义。”

　　她的话冷静得近乎残忍，让叶迦一时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那城民们怎么办？信任我们的人怎么办？”

　　床褥间的女孩儿大概听到了声音，嘤咛着似要醒来，阿依将手覆在被子上轻轻拍着。

　　“城民们的答案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夜晚他们房顶上飘出的炊烟遮住了你的眼睛？”
　　“可是我们的阿盼还饿着，她不能这么饿着。”

　　年轻的母亲控诉着她的不甘，语气终于带着点仇恨似的，随着头顶的乌云一同压在叶迦的头上。

　　他还是没有同意，顶着周围的冷眼又挨过了两天。

　　这期间有个屠夫，仗着自己力气大，想要悄悄开城门放魔族进来，却没想到城门周围早被叶迦设了阵法，除他之外无人可开城门。

　　魔族倒是可以，但他们不但不动，反而破位赞赏似的带来了第三次话：
　　“我们魔君很欣赏叶迦这样的勇士，诚挚邀请您与我族共事，魔君相信一定会有一天，您能亲自打开城门。”

　　“不-可-能！”

　　再一次拒绝魔族，城民对叶迦的态度更冷了，若之前只是给予冷眼，现在则是带着仇视。

　　就连阿依也变了，要么不与他说话，一说话就是劝他投降。

　　两人逐渐为这事争吵，小小的阿盼夹在中间，拿着拨浪鼓的小手惨白惨白。

　　与此同时，城中呼吁投降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一波又一波的人闹到城主府。甚至有人冒险开城门，差点被阵法杀死，幸好叶迦及时赶到。

　　那人却并不领情，颤抖的手指着叶迦：“城主大人，如果不开门，还不如让我死了！”

　　“没错！”阿依从另一边走过来。
　　“你关着门有什么用？在城里出不去会死，投降却还有生机！”

　　一直站在叶迦身后的扎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阿依，你，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阿依冷眼看着他们：“我为什么不能说这种话？我不知道出去能不能活下来，我只知道我的阿盼就快要死了！”

　　最后一句她是咬牙切齿说的，说完眼尾通红。
　　“或许，你当初是对的。”

　　扎那不解：“什么对的？”
　　阿依不再说话，叶迦知道她在说自己的过往，那不堪回首的逃兵一样的过去。

　　周遭渐渐围了更多的人，那些沉默的人，用仇人似的眼神盯着他的人，不用说话，叶迦已然明白他们想说什么。

　　他看着周围的人，又看了看亲自愤怒的脸，不禁有些恍惚。
　　他错了吗？真的错了吗？

　　难道他一开始就不应该阻拦魔族？

　　“哈哈哈哈哈……”城门上，一个乌鸦化作黑影，看着底下的人群大笑。
　　“真有意思。”

　　黑影没有具体的人形，说话的时候面容模糊。
　　“看到各位如此真心归顺我族，我甚是高兴，可惜你们城主不识好歹，所以魔君大人改了想法。”

　　“我族即将称霸天衍，这种好事，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是要见红？”
　　黑影头上的两个空洞的眼瞳一样的东西将所有人扫视一遍，最终定格在角落的一个妇人身上。

　　叶迦心中顿感不妙。

　　黑影“嘿嘿”一笑，一缕黑雾瞬间从他手中飞出。
　　利刃穿过血肉的声音响彻众人耳畔。

　　那妇人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流出的鲜血，最后抬头看向叶迦。

　　“不！”叶迦疯了一样地攻击黑影，黑影被击中之后溃散在风中，那股声音却没有消失。

　　“魔君大人说了，城主你只要一天不开城门，我们就杀一人，两天不开就杀两人。”
　　“就看你们能坚持到几时？”

　　魔族对付人类毫不手软，转眼间就死了好几个人。

　　城里的氛围越发焦灼，叶迦和阿依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

　　在越来越多的反抗声中，支持叶迦的人逐渐沉默。

　　阿盼又一次晕倒，阿依崩溃痛哭。
　　“你为什么不开城门？阿盼就快死了！”
　　“你到现在还在乎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吗？你怕别人说你是懦夫，所以一定要在这里当勇士，对吗？城主大人？！”

　　叶迦也在崩溃的边缘，这几天城里不论他如何防范，仍旧有人被魔族杀害。
　　尸体就摆在城主府外，死也没有瞑目。

　　“我说过，魔族向来丧心病狂，就算我们投降也不可能活着！”

　　“但是不投降一定会死！”

　　叶迦心口仿佛被利刃击中，他浑浑噩噩地冲出了府门，对上一排失去生机的眼睛。
　　他们的眼神那么黑，那么恨，仿佛在说：你看，就是因为你的倔强，因为你的自尊，让他们失去了生命。

　　叶迦逃也似的走了，一路上遇到的人，要么沉默地看着他，要么就是冲上来叫他投降。
　　临近城门的时候，听到一大群人在那里喊着什么，被扎那带着人驱散了。

　　扎那看到他，有些尴尬，正要含糊过去，被叶迦阻止。
　　“我听到了。”
　　无外乎是“开城门”，或者骂他的话而已。

　　当天晚上，叶迦是被打砸房子的动静吵醒的。
　　他醒来之后，抓住了三四个城民，其中两个手上还拿着斧头，外面垮了的一面墙就有他的杰作。

　　叶迦揉了揉眉头，他现在一烦心就会做这个动作。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处理这几个人，突然又一个士兵匆匆跑来。

　　“不好了，不好了！城门那边，有人硬闯啊！”
　　叶迦顷刻起身朝城门而去，然而还是晚了，他去的时候，硬闯的那几人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旁边跪着几个正嚎啕大哭的人。

　　城里的氛围压抑到极致，险些让只是从旁观看的楚云潇和秦修都喘不过气来。

　　叶迦在城门上站了一夜，就那么看着对面的魔族大军，看着他们歌舞升平，其中一个在魔君身侧服侍的，就是第一个拿回粮食的妇人。

　　他突然俯身干呕，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恶心。

　　他挥开前来扶他的扎那，出神地看着地面。
　　“扎那，你说，我们坚持着有什么意义呢？”

　　扎那抹脸，一脸担忧地看着城主。
　　“城主，如果没有你，我们可能早就成为魔族兵刃下的亡魂了，大漠的烈焰……终究会熄灭的。”

　　叶迦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有些恍惚。

　　扎那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继续道：“大家只是太害怕了，想不到太多。”
　　“城主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叶迦这段时间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城主并没有做错，是他们被生死关头的重压蒙蔽了双眼。

　　叶迦已经从刚才的状态中缓和过来，他听完扎那的话，目光落在魔族大军上，随后又看向遥远的城中央，仿佛看到了气派府邸外的那一排未瞑目的城民。

　　“城中那么多人的性命，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扎那一愣，随后目光坚定。
　　“属于烈焰的勇士，誓死跟随城主！”

　　叶迦带着扎那消失了一整天，哪怕街上又多了几具尸体，也没能逼出他的身影。
　　但是溅射在沙地上的血液，却让城民们红了双眼。

　　入夜时分，一个个尚能拿起武器的人各自留下了一封书信在屋里，随后毅然决然走出屋门，与最前方的那人汇合。

　　摇曳的烛光下，那一封封信没有被打开，另一群人也走出房门，融入大街小巷中。

　　城门里，一个个矫健的身影跨过了几具尸体。

　　府衙外，一个个熟悉的脸庞越过了死去的人。

　　“吱呀——”紧闭了数日的城门被打开。

　　“轰隆——”关闭着的朱门被大力踹开。

　　叶迦带着一众城民站在了魔族大军之外，刀剑在碰撞中溅射出刺眼的烈焰。
　　另一群面容狰狞的人看着城主府内惊惧的妇人和小女孩，手中的菜刀锄头泛着森冷的光。

　　“不！”
　　“不！”

　　叶迦看着最后一个人倒在自己身前，奋力挥舞着手中剑。
　　妖魔化成黑影，围着叶迦疯魔般狂舞。

　　被绑着的妇人眼睁睁看着女孩儿颈上绽开一条大口，滚烫的血液汩汩流出。
　　那些熟悉的脸庞上全是魔鬼般的扭曲的笑容。

　　两地之隔，悲鸣同声。

　　魔君看着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准备做最后的了解，却突然顿住。

　　不远处的城池中，一股强大的气息涌然而起，让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但是转瞬间他却已然带了笑。

　　“有人入魔？有意思！”

　　叶迦也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他挣扎而起，困住他的魔物被那股力量震慑了心神，一时不查被他挣脱，刚要追上去，魔君却下令无需再追。

　　叶迦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城里飞奔而去。

　　城中到处是死亡的城民，城主府门外更是难以下脚。
　　他心中发慌，就在即将踏进家门的那一刻——
　　“噗嗤——”

　　他缓缓低头，看见自己的胸膛破了一个洞。
　　一股浓郁至极的魔气穿心而过。

　　他抬眼，余光消散前，看到一个长发即地的女人，正抱着一个小孩子背对着门外。

　　轰隆——沉寂多日的乌云电闪雷鸣，终于兜不住饱和的血泪，将滂沱大雨洒向地面，浇灭了大漠中最后一簇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