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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张大生 我俩永隔一江水 ...

  •   新婚那晚,张大生发现自己的老婆出轨了。
      他通过相亲认识了老婆,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总是低垂着眉眼,不大爱说话,任他怎么寻觅话题,她总是那副淡然之貌,甚至可以说是漫不经心。
      媒婆说,她身体有旧疾,前几年还凑合,近两年这病愈发严重了起来,每周都要去医院输血。这年头的医院哪是治病的地儿,分明跟火葬场一样——不过一个烧人,一个烧钱。她奶奶在两年前得病去世了,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从那以后她便是孤身一人经营旅店,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最后不得不卖了旅店凑钱治病,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着。
      “你别看她条件不好,人家自有人家的好处,”媒婆说,“首先,她的模样自然是没得说,你我眼儿都不瞎,心里各自有数;再者,她也自知自身条件差,又拖着一身的病,半死不活的一个人,急着找个老公替她出医药费,要求自然就低......张哥您先别急眼啊,我不是说您条件差正好配她。您看看,您说您非处女不要,说真的,适合您这年龄段的姑娘,不是已为人妇就是谈过不老少的对象,哪里找得出个雏儿来?您又不要年纪太小的,这陆家姑娘年纪跟您相配,我在这县城与她做了二十几年领居,她谈过几个我能不知道?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一个没谈过,绝对是个雏儿,人又老实本分,不过需要您出点钱把她那条命给续上,您救她一命,这么水灵白净的一个雏儿丫头不就任你使唤一辈子吗?您张老板是缺钱的人吗?这绝不是一笔亏本的买卖,您尽管放心就是了!”
      虽说这媒婆是出了名的巧舌如簧,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但这番话并不是不无道理,张大生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和她见面。谁知第一次见面就被她的模样迷住了眼,管她身上带了多少病,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况且这种沾点病气恹恹儿的女人更易让男人有种想要将她保护起来、 禁锢起来、任自己也只能自己蹂躏的冲动。
      他去医院把她拖欠的钱悉数结清,还给她租了新房子,晚上开车送她去新屋,她坐在副驾,依旧低顺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大生摸了她的脸蛋,在上面留下腻腻的几个吻,一手伸进她的裙摆,摩挲她的腿根......
      她算是将自己交给了他,张大生想,往后她便是他的人了,完完全全、从头到脚都得是他的。
      所以新婚那晚,当张大生无意发现陆露藏在柜子里那沓厚厚的、写给另一个男人的信后,他几乎失去了心智。陆露额头冒出的血珠像玫瑰一般绽开,她没有哭,只爬到张大生脚边将信一封封拾起,重新放回箱子。
      张大生闯出房间,离开的时候故意踩了她的手。他冒雨来到媒婆家门口,将媒婆骂了出来,一拳头抡在她皱得像一块枯树皮的老脸上,啐道:
      “好个老妖婆,和那婊子合起伙来骗我,那婊子根本就不是个雏儿,她谈过恋爱,还给她那相好写信呢,一口一个小陆哥,叫得可骚了!我没什么心眼儿,你们就这么合起伙来骗我钱,蒙我坑我!”
      媒婆捂着脸眼泪鼻涕一把流,话都说不利索了:“张......张老板,我哪里敢坑您,哪里敢!二十几年我都不曾看她和男人同出同行过,更别说谈情说爱了,张老板,您......”
      “那信怎么解释?!她写给空气的吗?!”
      “信,信,信.......信!我知道了,张老板!我知道了,是她,是她背着人乱搞男女关系!是她管不住自己,是她骗了你和我!”
      张大生冲着瘫倒在地的媒婆吐了一口浓痰,一脚油门开回了家,陆露却不见了踪影,一连给她打了几个电话无果,张大生便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抓了一包烟抽着。
      张大生离过三次婚。三任妻子和他都没有孩子,他不知自己怎的如此倒霉,一连碰上三个下不出蛋的母鸡,若不是她们在婚前和别的男人纵欲为欢,怎会落得这下场?
      他时常这么蒙骗自己。谎言说了一千遍也能成为真理,一个人对待自己都不曾诚实过,他定是未曾对谁有过真正的推心置腹。就这样,张大生最终将八年前那张医院的检验单忘却了,单上刻着他的病症,性病,也是心病,白纸黑字地客观存在于那里,然而他早已不记得。
      外面下着大雨。陆露拖着疲惫的身子一点点挪步。她没有穿鞋,也没有带钥匙,想着若是自己就这么一直一直走下去也不错,不活就不活了,死亡没什么可怕的。
      她走到闵河岸边,远远看见了码头,八点过了这里还是灯火通明,来往的旅客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不知该去往哪里。若是几年前,她和阿婆此时应在码头揽客,手里捧着艾草,给每个入住旅店的客人门前挂上一束,虽然不是每个客人都喜欢这味道,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她们旅店的传统。然而如今,那旅店已经变成了一家烧烤店,冒着呛鼻的油烟味,熏焉了原本置在门口的那些花草。
      那个在房门外笑着说很喜欢艾草的人,也已经离开六年了,他从不曾回来看过她,如人间蒸发一般地杳无音讯。陆露不是没有想过去找他,就像他说的,人与人之间的命数全然依靠他们自己。然而她怕的是唯剩她有心、唯剩她有情,六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切,或许他已然完成了自己的理想,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正过着风平浪静的幸福生活,她不必再去烦扰他,逼迫他想起那些只是随意脱口而出的承诺。
      陆露走到河边坐下,细浪翻涌起来,一下下拍打她的脚心。
      一行泪忽地落下,汇入脚下的江水,没了踪迹。
      一个女人若是想要不受男人的驱使和控制,除去男人本身待她的温存和尊重,还需她自身的独立和清醒。陆露始终清醒着,却深知自己没法独立,于是一次次忍受着张大生突如其来的怒火,他骂她脏、骂她下贱,却又在陆露被他打得瘫倒在地时哭着拥住她,向她诉说自己的爱意,他是那么爱她、如此离不开她,常会惊恐于她突来的冷淡神情,慑于她终有一日会离他而去的不安,所以才会打她、骂她......如此种种,只是为着留住她,不单是留住她的人,更是留住她的心,他要她的心单单为着他而跳动,哪怕是为着她自己都不行,唯独只能为他。
      陆露口里含着血,无力地躺在张大生怀里,痴痴笑了。那一瞬时,她觉得自己像极了自己的母亲。
      结婚两年,张大生待陆露并不是毫无温存之时。有时他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买上一束鲜花,插在他们卧房的花瓶,笑着拉陆露去看,几窠花骨朵开得娇艳欲滴,陆露伸手去碰它们的花瓣,内心里却在想着艾草的触感——张大生极为不喜欢艾草的味道,于是婚后陆露便再没买过艾草。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大生将陆露搂在怀中,锢在自己的臂弯里。他让陆露不要担心,他会请省里最好的医生,帮她在全国范围内寻找匹配的骨髓,她的病总能治愈的。陆露知道他没有说谎,他会帮自己找的。但她忽地想起某人说的,人各有命数,命数违背不得。
      所以她的身子还是一日日地垮了下去,到后来几乎片刻都离不得医院,离不得那一代代接连不断输入她体内的血浆。这或许就是她的命数。
      一个月内,她被下了三次病危通知,张大生拿着大把大把的钱砸进医院,用金钱换来的血浆和仪器在她体内筑着钢筋铁骨,机械性地一点一点推着她的生命往前走。她从icu里被推出来,嘴里含着呼吸机,意识尚不清明,却也能感受到张大生倾身压过来伏在自己身上,抱着她呜呜哭着,引得周围的医生护士也为这难得一见的至真爱情落了泪。
      人要么有活得清醒的资本,要么便过得糊涂些。陆露明知自己只有糊涂些才能钻进这幸福的泡影,才能傻乎乎地骗过自己的心,但她偏是活得过于清醒。望着悲恸落泪的张大生,她只觉自己于他而言,与其说是妻子、爱人,不如说是一件投资物,就像每晚他坐在电脑前研究的那些红红绿绿的股票线条一般,一旦买进,便是投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唯一不同的是,他将他的金钱连同他阴暗脾性笼罩下的同样阴暗的后半生一并押在她身上,唯有她活着,他才不算亏本。
      陆露日日住在医院,病房没有摄像头——没有才是正常的,然而对于张大生来说,这是件反常之事。新婚那年,他将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装上了摄像头,只为防着陆露做愧对自己的事。
      陆露住院的第二天,他就买了一个迷你摄像头和一只监听器,摄像头放在床头柜上,正对陆露的床,监听器粘在陆露病号服的衣领上。
      他又坐到陆露身旁,握了她的手在掌心。陆露闭了眼没有看他,他就伸手将她的眼皮撑开,强迫他看着自己。
      “老婆,我忙了一天,难道你不想我吗?”
      “我很累,想要睡觉。”
      “那就在睡觉之前好好看看我吧。”
      有时陆露觉得,若是自己有一天违背他的意愿,突然死了,他也会掰开自己的眼皮,让自己好好看看他。
      那段时间县里传了消息,说京海的警察和省里下来的指导组会来力水县,查一起失踪杀人案,消息愈传愈广,神乎其神,最后甚至说江底下至少埋了几百号人,活生生一个万人坑,闹得县里人心惶惶,很不太平。张大生原先只是在监控里看看陆露,消息传下来后,他直接在陆露的病房上了一把锁,除了他和医生护士有钥匙,其他人都进不去陆露的病房。陆露不顺从,却也不反抗,像个洋娃娃似的由他摆布,整天闷在病房里蒙头大睡。
      指导组来力水县的前一天,陆露做了一个梦,梦见陆寒坐着船从京海来找自己了。陆寒站在船头,手里捧着一束艾草,春光扑向他的面庞,浇灌着他明媚的笑颜,小船儿一点点靠近岸头,他朝她伸出手,她却似是还在生他迟来了七年的气,别扭着不肯把手给他。
      陆露在凌晨的时候醒来,脑袋昏沉着去到卫生间,捂嘴蹲在地板上无声地哭泣着。
      其实张大生根本没有读过陆露写给陆寒的任何一封信,只草草看了开头,知晓了陆露心里的人叫甚么“小陆哥”,仅此而已,有关陆露和这个人的相爱过往,以至于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一概不知。他不想读这么恶心人的淫言秽语。
      可是当他看见照片里抬头望着挖掘机爪里那只锈迹斑驳的蓝色铁桶的陆露、那昏倒在闵河岸头的陆露,他忽地意识到,那个被封在桶里整整七年的人,或许也是封在陆露心里整整七年的人。
      这次他没有打她,或许是在医院里不甚方便,或许是觉得她的身体已然不堪一击了,但更多的,是他对于桶里那堆早已腐朽的残肉枯骨的不屑一顾,任她的“小陆哥”是个怎样的人,他现在不过是一团发烂发臭的变质物,而他才是活生生的人,是陪伴在她身侧整整两年、无数次将她从死神手里夺回的丈夫。
      他躲在无灯的昏暗房间,像在苹果里贪婪吮吸汁水的蛀虫,听着耳机里从陆露衣领上的监听器传来的刺耳音频,是她和那个从京海来的满头白发的警察的对话,第一次知晓了她那“□□不堪”的过往:码头旅店、挂在门口的艾草、突如其来的大洪水、芦花和萤火虫、《苏州夜曲》、年迈的阿婆和年轻帅气的租客......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心里藏着这么多东西,唯独没有他。他从未真正走入她的内心。
      指导组离开力水县的那天,张大生卸了绑在陆露病房门上的锁链。那白发警官推着陆露去闵河河畔散步。又是一年春好时,春花春鸟,争相喧妍。
      陆露腿上披着薄毯,微闭着眼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日光浴。她手里捏着一只皮夹,是法医在陆寒的衣兜里发现的,正是当年在芦花荡的小船里,陆寒给陆露看照片那一只,只是皮夹的最后一页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照片,是陆寒未曾给陆露看过的一张,照片里是坐在篝火旁的陆露,怀里抱着那三只从洪水里救出来的小奶猫,火光跃动,女孩的面庞灵动而美丽。
      前一天晚上,陆露又做梦了,这梦恰好接上她的上一个梦,陆寒正朝她伸出手,这一次,她没有犹豫,笑着将手递给了他。
      “安警官,”张大生的耳机里传来滋滋电流声,其中夹杂着陆露略带笑意的言语,“我死的那一天,就把我撒在这片水域吧。”
      春柳抽了新芽,微风围绕其间,吹呀,吹呀,吹呀......张大生站在闵河对岸,隔着一江水望向陆露,生平第一次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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