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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萌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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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依稀辨认出太阳的轮廓,吴秀晶坐在楼栋里的矮凳上,抬头扫了一眼成群的大雁在对面店铺牌匾上掠过的影子,她飞快织着毛衣的手始终不停,嗓子不用清就喊出了极大的声音,一声接一声。隔着一条马路,刘语也听到了,清晰无比。她习惯了这么叫她回家的方式。
“你奶嗓门真大。”一个瘦瘦巴巴的男孩说。他看着像骷髅,比刘语矮半截。刘语附和着他的话,又笑了几声。可她有别的话憋在心里,不敢说。她又决定下一次他再说这句话,就用凶狠的眼神瞪他。
“今天晚上吃啥,你爸你妈不回来吃。”吴秀晶站在冰箱前面,手在围裙上来回蹭着,空气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臭味,不用想就是冰箱里的东西又坏了。刘语吸着鼻子:“豆芽。”“没有豆芽,就西红柿炒鸡蛋。”吴秀晶打开冰箱,咸菜和臭鸭蛋的味道弥散的更加剧烈。“白瞎鸭蛋了,早点吃好了。”刘语转过头不再看她,而是盯着窗外驶过的汽车发呆。吴秀晶的声音越来越小,在汽车的一阵疾驰中消失了。
家具太旧,天黑能打开灯都是运气问题。今天看来运气也不好。不过值得吴秀晶高兴的是,她的毛衣织完了。“刘语啊,刘语。”
她没完没了的喊。刘语从卧室走了出来,吴秀晶把毛衣往她身上一比,大了一截,这是她特意留出来的一截。吴秀晶想现在是暑假,再长长身体,上初中穿正好。
红色的毛衣在昏暗之下依然能看得出鲜艳。刘语配合的笑了,心里却盘算着怎么不穿这件衣服去上学,她心里还有一些安全感,毕竟有这么长时间,穿的时候称找不到了即可,过了那么长时间,也没人会记得到底放在哪里。
半个月前是她小学生涯的最后一天,她见过朋友在学校里拍毕业照穿的衣服,她只知道贵,而牌子,她听都没听过。
她穿的一套也不便宜,选了几天才买下来的衣服和裤子。短款白上衣和肥大的蓝裤子。她不知道怎样搭配才算好看,只知道贵的东西一定好。
初中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刘语的父母就已经打听完了刘语中学附近所有的出租房,他们商量着租个最便宜的房子,刘语奶奶家离初中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家里没有车,三年天天坐公交往返还不如租房子。刘语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是十分赞同父母的想法,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她装作非常犹豫地说想留在这里,父母一开口,她就立马妥协了。刘语想的,一是离奶奶家远了,学校里和她认识的人也少了,也就不知道她奶奶的大嗓门。二是租的房子外观不会太差,让刘语在学校有面子些。可还要问吴秀晶的意见,于是一家人在布满铁锈的桌子旁边围着坐好,刘语的爷爷在前几年得了食道癌,一开始吃东西费劲,原以为是咽炎,为了省钱不去医院,后来水都喝不进去,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食道癌,没过多长时间,最疼刘语的爷爷就去世了,刘语日后赚钱要养活的人也少了一个。
空气里依然弥漫着不知名的臭味。吴秀晶说:“刘语啊,你要上学奶奶也能送你,正好楼上有个人在那附近工作,我跟他说说,咱俩早点走,坐他车让他送你,你看行不?”刘语就像刚从泥泞里挣扎出来的鱼,好不容易回到了水里,都没洗干净,水就变成了泥。
刘语当然不想,她好像在跟吴秀晶讲价,一个劲儿挑房子的问题“没有灯,写作业学习太不方便了。”她又心疼上了吴秀晶“每天早起,还要做饭,三年太累了。”最终吴秀晶答应了,当天晚上,刘语就搬了出去,她在公交车上,吴秀晶在居民楼前面,那件红毛衣,吴秀晶给了她,又被她偷偷放了回去,她对自己说就当是忘拿了。路灯晕染了一片昏黄,吴秀晶擦了擦眼角。刘语看见了,觉得是她哭了,公交车擦着黑夜,扑面而来的是风。在这一刻和刘语相伴十二年的人和楼都被模糊成了色块。
刘语迎着风,有些迷茫。是自己太虚荣了吗。
初中正门口那颗树的叶子上染上了黄和红,刘语作为新绿,进入了校园。坐在教室里的第一天,刘语就和同桌王彤管熟络起来。是王彤管先搭的话。
她的脸像瓷器一样白净。这是刘语对她的第一印象。“交个朋友呗,我叫王彤管,你叫什么?”刘语寻声转过了头,“她声音也好听。”刘语在心里又加深了对她的印象。“刘语。”她只憋出了这两个字。她还有一堆话想说,以前在哪个小学,感觉这初中怎么样。可这些到嘴边就说不出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看到了一瞬间的烟花,想去感叹,却发现只是幻觉。“我爸说彤管是以前女史用来记事的笔,他们就用这个给我取名了,希望我能借彤管之力写作出色,要是名有用,我也不至于语文不好。”王彤管看着刘语,希望她能给一些回应。刘语笑了几声就立马说“挺好的名字。”她心里有一些不安。“那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我也不知道,我爸妈没说过。”她比谁都知道,从小就知道。每一次出了楼栋,就能看见坐成一排摇扇子的老太太笑眯眯对她说:“刘语啊,你这名字,当初你爸给你起的时候没想好叫什么,随口一说还真让登记的登上了。”说完后她们都笑了,除了刘语。
“你咋没把毛衣拿回来,你奶今天特意打电话送来了。”刘语刚迈进客厅,她妈妈的话就夹着油烟机运行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忘了。”可能是油烟机声音太大,盖住了她的话,她们的对话再也没有继续。
“你作业写完了吗?”王彤管在课堂上用手肘碰了碰刘语。“好像写完了。”“真厉害。”王彤管嘴角向下撇了撇。她在小学不写作业的事就不算少。刘语身子向后缩了缩,和王彤管平齐。“你们两个,有什么好讲的,要讲上来讲。”讲台上的老师放下书,盯着她们俩。刘语低下了头,王彤管轻啧一声,结束了这场对话。
“你俩真行,才开学几天就让老师点了。”下课后,她们的座旁边多了一个人。他声大,刘语最讨厌声音大的人。刘语一抬头,看清了他的脸,长的还行,刘语的气一下消了。他的目光一直在王彤管身上。“别管他,他是我小学同学,叫曲子珺,一开始我以为他最后一个字叫qu,没想到他真跟蛆一样烦人。”刘语对她笑了笑,特意提高了嗓音:“上节课那个老师说的话真熟悉,哪个老师逮着学生说话都这么说。”“是啊,我记得我们小学班主任一直这么说。”王彤管看向周子珺,刘语也顺理成章的看向他。没等到他回应,上课铃先响了。刘语心里有一些激动,可能因为有男同学跟她说话,还有她青春期的原因。刘语这么想。
回了家,刘语放下书包,借着去卫生间拿纸,照起了镜子。“乍一看看还挺好看,就是没有王彤管那么白净。”刘语满意的走了出来。“洗手吃饭。”刘语没给口头回应,转身又进了卫生间。“这星期回去看你奶,作业周五那天都写一写。”
“知道了。”刘语这次回了话。
老楼的地板吱吱呀呀的响,一直延伸到厨房。厨房在西面,凭着太阳斜射的光,吴秀晶就能炒一下午菜。“妈,一会做啥,我帮你。”“娟儿啊,你帮我把这盆菜洗了。”刘语她妈叫赵丽娟。
水龙头打开,又关上,断断续续。水声小了,刘语就能听到她们俩说话,关于她的学习。刘语假装看钟,瞟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爸爸,确认她爸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就立刻打开了手机。
朋友圈一直没有红点,列表里朋友没几个,因为手机才买了几天。她要求了好久,说是方便联系,实则是因为毕业和小学同学出去玩,看到他们人手一个手机,手机壳都没有重样,而自己手里用的是赵丽娟的手机,发黄的手机壳,和擦不完的污渍。事后想起自己拿着这样的手机学着他们一样拍视频还时不时大笑,心里就觉得羞耻。
“别玩手机了,吃饭。”赵丽娟把冒着热气的虾放在桌上。刘语最爱吃虾。“好好学习,下回来奶还给你做虾。”刘语没抬头,轻轻嗯了一声。“美术学咋样了?”吴秀晶问。“还行。”刘语啃着虾,说的含糊不清。“啥?”吴秀晶没听清。“学的还行,以后还想考美术大学。”刘语她爸替刘语回答,又加重了后半句的语气。说后他又一只胳膊搭在椅子背上,意味不明的笑,像是取笑。
他们的对话没有继续,刘语松了一口气。
“学校要求上交爱国主题的美术作品,有能力的同学可以在明天上交。”下课后班主任拿着手机飞快读完了通知。“你准备交吗?”王彤管怼了怼半弯着腰快睡着的刘语。刘语什么都没听见,想了半天才问:“什么?”王彤管掏着书桌:“明天交爱国的美术作品。”“交。”刘语彻底清醒了。“你会画?”王彤管质疑刘语。“应该能会画吧。”刘语期待王彤管问出下句,但王彤管并没继续说,而是拿着揉皱的纸团走向后面的垃圾桶。刘语移开目光,计划着明天的美术作品。
“好好写作业。”赵丽娟目送刘语进了卧室。“知道了。”刘语提高声音,掩盖了抽出A4纸的声音。
刘语特意来的早,把画放在了老师的桌上,她又觉得不妥,把画拿了回来用书压住画的一角。她期待王彤管看见的表情,于是每进来一个人都假装不经意的抬头,发现不是王彤管就迅速低下头,等他们经过刘语,她就把画向外扯一扯。王彤管最后才到。刘语看见她来了,抽出画,对着画发呆。王彤管盯着她:“你怎么了?”“画交哪?”刘语脱口而出。“你学美术?画的挺好看。”王彤管放下书包欣赏着画。“哈哈哈,学美术。”刘语把这句憋了半天的话释放了出来。“真好,是不是中考能走专业,真羡慕。”刘语没再搭理她,而是悠闲抖着腿,脸和耳朵发红。“我看他们的画交老师那了,我去交了。”刘语把有画的一面朝向外,捏着它走向了老师的办公桌。她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