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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0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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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南岸的平县是座小城,护城河不算深,城墙不算高耸,里面驻扎的守军也不怎么称职。
他们从前或许是羽林军、虎贲军、北营五校,工作比幽并凉的边军要简单安全许多,受到的福利待遇却怒甩幽并凉及其他郡兵十条街,但自从来自西凉的董相国进京整顿职场以后,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不仅工资补贴地位待遇等皆呈指数型下降,还要低眉顺眼地跟在西凉兵身后捡吃的,真真是耻辱!
在各地刺史太守组成讨董联盟之后,董相国就更过分了,根本不看他们之前隶属什么阵营,直接将他们简单粗暴划分进北营,统称为北营步兵!
北营算什么东西?他们可是护卫皇宫、护卫天子的禁军啊!
禁军的牢骚还没发完,董相国一道指令又将他们扔来了这小破城里,因而那些没有发完的牢骚就更重了。今夜月明星稀,那位讨厌的西凉将军也不在,正是把盏闲话发发牢骚的好时候。
不知是哪个小军官别出心裁,在城楼上整了个露天party,内有酒水供应,吃食无限量,还有专程从城内请来的演艺人员助兴,以此聊作慰藉罢了。
烤全羊滋滋冒油,生鱼脍薄如蝉翼,再来一盘青葱翠绿的时令蔬菜,一盏殷红如血的葡萄酒……等等,这“君幸饮”里盛的什么酒啊?
“为何如此浑浊?”
“半点滋味都没有,还喝个什么劲儿?”
“便是没有酇白、新丰、若下、宜城醪,也不必拿此等浊酒来糊弄我等!”
主办方不乐意了,“尔等以为眼下尚与从前无异乎?若非那姓李的趁夜渡河去了,便是连这等浊酒都没有的,且消停些吧!”
小军官大手一挥,正要发出“接着奏乐接着舞”的号令,本该在城楼边上做好巡逻工作的小兵忽然慌慌张张跑来了,“军校,李将军回来了!”
……李将军这时候回来了?黄河有那么窄的吗?河阳津的守军有这么拉的吗?
与会人员开始手忙脚乱收拾案发现场,主办方嘟嘟囔囔着走上前,从小兵手里抢过火把往下一照……乌漆麻黑的啥也看不清,只隐隐约约看到些黑影罢了。
仰头看着那只火把,谈道笙也觉得“换上平城守军兵服”的行为是多此一举了。
“你嗓门大,等会儿你回话。”
还处在晕船状态的牙旗兵闻言用力点了点头,甚至煞有其事地小心清了清嗓子。
“是李将军吗?”
“自然!”
“将军怎的这时候……”
“开门!”
……这也太霸道无理了!
……但西凉人向来都是这样的作风,看来下面正骂骂咧咧等待开门的是李将军无疑了。
浊酒并没有麻痹他的神经,这个小军官仍处于清醒状态,他深刻知晓李将军的坏脾气,更知晓惹怒李将军的凄惨下场,因而他省略了查验步骤,挥手下达了指令。
当吊桥缓缓放下,城门吱呀着被拉开,密密麻麻的黑影如同旋风般卷至平城内时,那些准备好的谄媚说辞全然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看着即将劈下的闪亮亮的环首刀,心中仅余一个念头:
这并不能怪他,都是李将军的错!
无论这究竟是谁的错,平城的大门确实为她敞开了。
京兵的战斗力还是如先前一样低迷,因而打杀场面只持续了短短一刻,便在乌泱泱齐刷刷的“忠汉之心天地可鉴”“恨不能将董贼千刀万剐”“我等盼将军如同婴儿盼父母也”“从前皆不得已,而今得见将军,小人此身从此分明了!”的话语中结束了。
她就很怀疑大家是不是受过专业培训,否则是怎么做到话术都一模一样的?
莫名其妙成了平城守军再生父母的小谈将军尚且没空去管这些小婴儿们,按照先前从盟主袁本初那儿上的“关于到手一座城池后我该如何做”的速成班来说:
首先,她要按耐住飘忽喜悦的心情,看看背后有没有长出小翅膀?身后有没有露出小尾巴?灵魂有没有叫嚣着欲与天公试比高?上头是很正常的,但不能一直上头,作为一名合格的将军,面对胜利要保持充分的理智与冷静,尤其是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胜利。
小白牙一闪而过,谈道笙轻咳一声,重回面无表情状态。
其次,她要找来城里管事儿的小吏。
如果小吏是个有骨气的,那么她可能会面临重要文件被烧的问题,这时候麻烦就大了;当然了,也无需过分担心,毕竟这年头有骨气的小吏凤毛麟角,没骨气的小吏遍地开花,况且董相国堪称东汉末年第一大反派,有骨气的都不会选择在这时候展示自己的傲骨。
谈道笙看了看不请自来的小吏们,又看了看案上整整齐齐摆着的户籍文书,默默给袁老师点个赞。
再次,她一定要亲自去看看城里的粮仓武库,并将两处守卫换成自己的亲信之人。
这一点是为了防备小吏们是七窍玲珑心做账技术高超的人才,别被人骗了还乐呵呵的高兴呢;且乱世出英雄,混战出小偷,当初何大将军身死后整个何府偷鸡摸狗之辈层出不穷,现今自然也要防止整个平城乱成一锅粥哇!
当她带着亲兵杀到粮仓时,确实是看见了些趁乱搞事的……她也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了。粮仓里装着满满的粮食,平城的百姓却瘦得皮包骨一般可怕。在他们发觉将军的到来后,背上背着的金黄的粟米成了烫手山芋,百姓们浑身颤抖着将粟米放回原处,又哆哆嗦嗦地跪在她面前,膝盖与地面相触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又被更加清脆连绵的叩首掩盖。
小将军半晌没有说话,随她而来的小吏便开始转动脑筋,他想,将军必是生气了。眼下粟米难得,从前都是紧着平城的守军,而今也该紧着新任平城守军才是,怎么能让这些蝼蚁抢先一步呢?
“你这贱奴!”小吏飞身上前,狠狠地踹翻一名白首老人,“竟敢趁乱抢劫官粮,岂不知……”
“你倒张扬。”方才沉默不语的将军走上前,狠狠踹翻了这名自作聪明的小吏,“他们能够趁乱潜入粮仓,还不是尔等失职之故?拉出去打二十军棍。”
小吏大呼冤枉着被拖了出去,亲兵小心翼翼走上前,“将军,这些人怎么处置?”
百姓们似乎已然习惯了军爷对自己命运的审判,当平城的大门被那位姓李的西凉将领冲破时,他们被迫献上了全家整年的积粮、尚且青涩的女儿以及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而当这位少年将军冲破了平城的大门后,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供抢掠的东西了,唯有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夺之又有何妨?
他们停止了叩首,抬起一张张麻木的脸,在火光中等待死亡的到来。
少年将军忽然回首,向另一名小吏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带户籍了吗?”
……难道这位将军面善心狠,打算株连全家?
……但就算她想株连也不行,这座城里的百姓已经家破人亡过一遍了。
谈道笙并不知道小吏的那点儿想法,她在翻看方才没有细看的户籍。翻看这一说辞也难免用了些夸大手法,毕竟平城的户籍已然不能载满一张竹简了。
小吏们前几天刚做完新一轮平城人口普查,因而当她的手指划过一个个名字时,不免沾染了些墨迹,那点点黑色仿佛要透过皮肤,将她的血肉也灼烧成灰,以此来祭奠刀剑下不甘的灵魂!
她猛地缩回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
“……将军?您没事吧?”
这位行事诡异的将军摇了摇头,声音如滚雷一般沉闷,带着难以察觉的压抑,“我没事,我没事。”
小吏迟疑着收回脚步,轻声问道,“那要怎样处置这些人呢?”
她要怎样处置这些利用价值已被榨干的、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呢?
那些从指缝里传来的声音轻如柳絮,因而小吏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眨了眨眼,又问了一遍,“怎样处置……”
“将粮食分予他们,还要我说几遍?!”
莫名升起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或者说,最后一项工作抚平了她的情绪。
董相国连一粒米一根线都不愿意浪费在百姓身上,但他对军队,尤其是他的亲亲宝贝西凉军颇为大方。纵使平县是座小城,这座城里的武库还是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戈、戟、矛、亮闪闪的甲胄……光是强弩便有好些种:
用足踏之力张弦的蹶张弩、“发于肩膺之间,杀人百步之外”的擘张弩、坐地而足踏,两手引揍机,然始发之的腰引弩、张力可达十石,射程合四百二步的黄间弩,甚至是张力四十石的弩弮(quān)——单弓床弩都有足足二十架!与之相比,她从韩浩那里要来的百张强弩完全就是弟弟啊!董相国之豪奢简直令人咂舌!
再看一看马场里精心喂养的战马,加上还在呕吐不止的晕船战马,足够她再建立一支骑兵队伍了!
谈道笙在心里默默算了算账:除却她原有步兵近两千人、汴水一战后剩余幽州骑兵约二百四十人,现今还有水上遭遇战所得降卒五百人、平城守军所得降卒近千人,四舍五入她也是个帐下约有四千人的大将军了呀!
虽然降卒的战斗力令人怀疑,但只要肯练,就没有练不好的士兵;要是哪位不肯练……不好意思,入了她麾下,就是条咸鱼也得每天翻几翻。
攻城不费吹灰之力,果实沉甸甸得不可思议,小谈将军极为满意,接下来就等韩浩渡河与她汇合,二人齐心协力攻破孟津了!
清晨的阳光洒在平城,将少年的盔甲照得熠熠生辉,但当这位少年将军从斥候手中接过帛书后,她那和盔甲一样熠熠生辉的神色忽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