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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041 ...

  •   月明星稀,薄云淡淡。
      木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紧接着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十一月的雒阳已经很冷,家境殷实的贵人们早早烧上了炭盆,裹着厚厚的毛毡围炉煮茶,笑看飞雪漫天;穷苦人家没有那些闲情雅致,也没有闲钱买毛毡炭火,只好拿层层单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期盼冬天尽早过去;而连单衣都没几件的流民就不同了,他们中大多在第一波冷风袭来时便丢了性命,能侥幸活下来的还得经受第二轮、第三轮冰雪检验,在这之后还能喘息的躯体称得上是个中翘楚,他们或许有幸扛过这一遭,继续等待春天来临。
      春天来临后日子就会好过些吗?
      答案不言而喻。
      但百姓们总还怀揣着些许期待:
      也许明年是个难得的丰年呢?也许贵人终于肯垂眸看看他们这些卑微的蝼蚁呢?也许仙人怜悯众生,降下一场掺杂着粟米的瓢泼大雨呢?
      只要人还活着,总能等到那一天的吧?
      但郑闵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资格。他战胜了冷冽寒风与漫天飞雪,却死在了西凉人的马槊下。他那枯薄如秋叶的身躯不知所终,他的头颅被当成战利品割下,又被随意地投掷踢踏,在火光中灼烧殆尽,徒留一团焦黑的骨头在寒风中呜咽。
      那些血淋淋的头颅从西凉人用来彰显武功的京观中挣扎逃离,又聚集成一具庞大的鬼影。鬼影招来无边无际的怨念凝成尖爪,将她从睡梦中撕扯起来。
      这样寂静的夜,她却被吵得头痛欲裂。冷风与冷汗合力从她的身躯中汲取温暖,她仿佛置身冰河之底,精神却如跳动的烛火一样清晰。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抬脚走出了院门。

      对面这座小小的院子仍旧保持着主人离去前的模样,菜田里零星种着几排葱蒜,被寒风催促着向她点头示意,瞧上去有气无力的。
      谈道笙蹲在菜田旁,抬手抚平蔫巴的叶子,低头注视着冷硬的黄土。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土壤了,城外的土地已被鲜血染红,只有掘到最深处才能看清它原本的颜色。
      这个单薄的少年仿佛被黑暗吞噬了。
      这样厉害的将军也会被黑暗吞噬吗?
      平安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之中,看着那团人影被无形的手紧紧拽住拖入夜色,一点一点,愈来愈深,他要被暗河给淹灭了!
      呼喊声就要冲破喉咙,平安急切上前两步,又被那双冰雪般的眼眸钉在原地。
      少年的身影仍旧笔直如剑,无声无息地斩破黑暗向他走来。谈道笙看一眼他手里暗淡的豆灯,又将目光投至这张青涩的面孔上,“你来此何干?”
      “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就出来看看。不想惊扰了将军,还请将军恕罪!”
      他这样说着,条件反射一样软了膝盖,方有动作,就被一双手给稳稳托住。
      “那些宫里的坏习惯尽快忘掉,动不动就跪,你是没有骨头吗?”
      谈道笙斥了句,将他的手臂放开,“站直了。”
      于是这个习惯性弓腰驼背的少年连忙挺直脊背,“将军,我……”
      “你怎样?”
      “我,我,”平安支支吾吾着红了眼睛,“我今日出城捡柴,看到,看到城门外……”
      谈道笙愣了一下,低眸看着这个比她还小两三岁的男孩,“你很害怕?”
      平安飞快地点点头。
      “那你要离开这里吗?”
      “什么?”
      “离开这里。”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平安,“我送你们去谯县,在那儿建一座房子,置一块田,一个粮仓,一头黄牛,留下足够你和陈婶吃喝的钱……但你必须替我照顾好陈婶。你愿意吗?”
      平安抹了抹眼睛,郑重地看着她,“将军对我有大恩,将军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好,你回去睡吧,明日天亮就走。”
      “将军呢?”平安追上她,急切地问,“将军不走吗?”
      月光抚上这位少年将军的脸颊,在她的眉眼处结出冷霜,也将她的嗓音镀上一层寒冰:
      “我还不能走,我得再等等。”

      平安不知道这将军在等什么,但他已经在马车上等了许久,忍不住探头问道,“将军,还不走吗?”
      谈道笙抹了把脸,仍旧不死心地问了一遍,“理理,你真的不走?”
      酒坊里传来闷闷的女声,“不走!”
      “你可想好了?”
      “自然!”理理将头埋进臂膀里,“我好不容易才有个家,我在这儿住了十年,我才不走。”
      虽然雒阳的气氛愈发古怪,虽然西凉兵愈发横行于市,虽然城外的京观堆得愈发高耸,但理理和乔伯一样,和大多数雒阳百姓一样坚信这座城池不会出事,大乱也是莫须有。
      董相国只会将屠刀指向贵人和贼寇,哪会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出气呢?
      只要忍一忍就好了,只要忍到董相国出完气,或者忍到董相国倒台就好了,他们最擅长忍耐,也不会觉得有多难忍。日子已经过成这样了,难道还能再差吗?换句话说,这日子还有更差的地步吗?
      在灭顶之灾来临之前,在利剑刺向自己之前,他们绝不会离开这里。
      这里是他们的家啊,是他们祖祖辈辈扎根的地方啊。

      可就算这里是家,是祖辈扎根的地方,他也必须背井离乡了。
      如果能顺利躲过这一劫的话。
      ——徐福是这样想的。
      这个青年披头散发,面上还残留着未洗净的白.粉,他试着动了动手腕,又徒劳地垂下头。
      一旁的小吏执鞭抬起他的脸。
      “叫什么名字?”
      青年没有应声,只是厌恶地将头侧转。
      “不说是吧。”小吏皮笑肉不笑地拍拍他的脸,“我就不信这偌大的长社会没有一人识得你。击鼓!”
      咚咚咚的鼓声霎时响彻市廛,四周很快聚集了许多人。
      谈道笙从店家手里接过甜糕,好奇地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听说是那郎君杀了人,让官府给抓住了!”从她身旁走过的路人好心回道,“他始终不说自己叫啥,因此官吏们正击鼓招人去指认呢!”
      “我知道我知道!”店家的小女儿忽然嚷嚷起来,“那是徐……”
      “你知道什么!”店家连忙腾出一只手捂住小女儿的嘴,“你个小娃娃知道什么,别瞎说!”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她看了看小女孩滴溜溜的眼睛,又看了看店家干巴巴的笑脸,假装自己无所察觉,转身出了糕坊。
      她并非长社本地人,指认是指认不出的,她在长社也没几个熟人,非要说的话……那个徐福勉强算一个?
      听他之前那语气,这人在长社应该挺有人脉的,若是让他来这儿,说不定就能指认出来了。
      谈道笙随意瞥一眼柱子上绑着的人,继续往前走。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她定住脚步,回头再看一眼。
      ……确定是哪里不对了。
      ……这个被绑着等待指认的青年不就是徐福吗?!

      “尔等可看清了?”小吏执鞭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有人识得此贼否?”
      “不认识。”
      “这谁啊?”
      “不是长社人吧?”
      “一定是从别处来的!”
      百姓们叽叽喳喳,没一个提供有效信息的。
      小吏很生气,决定一排一列挨着来问。
      “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啊。”
      “你也不认识他?”
      “自然!”
      小吏那张路人脸更愤怒了,他走到谈道笙面前,凶神恶煞地开口,“你!识不识得此贼!”
      谈道笙看了看青年,发觉他正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又看了看旁观群众,发觉旁观群众皆莫名紧张地看着自己……他们紧张个什么劲儿?
      少年的沉默使得小吏由愤怒转为期待,“你认识他?”
      “不认识。”
      周围众人明显松了口气,小吏明显更生气了,“胡说!不认识你愣什么愣?”
      ……一般情况下她是不愿和人废话的,但最近她心情不怎么好,就很想回怼一句。
      “愣一下怎么了?你谁啊你管我那么多?”
      “你!”小吏扬眉高喝,“大胆!汝竟敢藐视官府?来人呐,把他……”
      “我看你才是大胆。”
      她从腰间扯下令牌亮出,慢吞吞开口,“可看清了?”
      “诶呀,原是雒阳来的将军!”小吏一改倨傲,两只眼睛很快笑成一条细缝,“都是小人有眼不识……”
      “行了行了,”她摆摆手,看向柱子上绑着的青年,“这么多人都认不得他,可见你是抓错了人,还不赶紧把人家放了?”
      “这,小人怎么会……”
      军爷瞥了他一眼,很不耐烦,很不高兴,很不善的一眼。
      于是小吏飞速转了个调,“没错,是我抓错了人!我这就将人放了!”

      徐福揉了揉手腕,弓腰向围观群众们行一礼,又向这位小将军行一礼,“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围观群众们又叽叽喳喳开口了:“徐郎君客气”“应该的应该的”“没事就好”“大家都知道你的为人”“快回家看看你阿母”云云。
      ……看来这青年的人缘不是一般的好。
      谈道笙接过热茶喝一口,时不时看向旁边话语不断的徐母和陈婶,就很疑惑。
      她们是怎么在短短一刻时间内熟悉起来,又迅速确定姐妹关系,并将谯县乃至雒阳乃至长社十里八乡的消息说了个遍的?
      “将军为何而来?”
      “嗯?哦,”她将茶放下,“我们欲从雒阳归往谯县,途径此地。”
      “回谯县?”徐福继续问道,“将军被调回谯县了?怎的没见军队?”
      “非也。”谈道笙摇摇头,斟酌着说,“雒阳城的局势……我是送陈婶回谯县避难。”
      “豫州四战之地,早晚也会陷入大乱。”
      徐福并不赞成她这一举动,他想了想,提议道,“荆州倒可一避。荆州刺史刘景升乃仁厚之人,其治下亦为丰乐之地,我正欲携母往去,将军若是信得过我……不妨与在下结为异姓兄弟?”
      “啊?”
      小将军顿住了,小将军震惊了:话题是怎么从荆州转到结为异姓兄弟的?古人都是这样见过两面就结交的?是不是有点儿草率?
      徐福表示一点儿都不草率,并表示他对小将军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深为敬佩早有结交之意,且结交以后他妈就是她妈,她婶就是他婶,平安就是两人共同的弟弟,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何不妥?
      徐福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徐母一脸期待地看着她,陈婶也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平安一脸“我没事我都行都听将军安排”地看着她。
      她觉得有点儿离谱。
      但考虑到这青年是为友人报仇而被抓,又有邻里乡亲皆赞誉有加的好品行,她就觉得没那么离谱了。
      “……这儿有桃园吗?”

      “小福,好了吗?”
      “好了。”
      青年将最后一箱行李搬上马车,无奈地嚷嚷,“阿母,说好以后我改名叫徐庶了,怎么还叫这名啊?”
      “晓得了晓得了。”徐母敷衍地回一声,又立刻回头跟着陈婶一起对她叮嘱来叮嘱去。
      “好了,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谈道笙拍拍陈婶的手背,将这个眼泪汪汪的中年妇女送上马车,“照顾好自己啊。”
      “你也放心吧,有我在呢。”
      莫名其妙升级成她结义兄弟的青年朝她拱拱手,“保重。”
      她点点头,看着两辆马车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少年垂下眼眸,迟迟没有动作。
      一旁神骏的黑马似有感应,亲昵地蹭蹭她的头发,谈道笙回应般摸摸它的耳朵。
      再抬头时,这位小将军已恢复平常那般模样。
      她面容平静,眼神果决,声音低沉又沙哑,“走吧,咱们回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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