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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子生来就是金贵的命,又因为生了一张颇肖袁公、美貌异常的脸蛋,那金贵之前就得加个“极”字。
这样金贵的命格无需多说,从小长到这么大就没挨过打,哪怕是袁公——袁公也是极高贵的,非必要不动手,至多就是让儿子跪上几个时辰反思自己的过错罢了——所以麴义就稀里糊涂地成了这世上第一个打三公子的人。
还是照脸打。
照着这张肖似袁公的俊脸!
军需官立刻把自己的小帐篷献出来,稍微打扫打扫,请三公子降尊纡贵,在里面略坐一坐。等到医官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汗也不许擦一下,立刻就把人给塞了进去。
“快给三公子看看!”
医官连忙站近了瞧。
按理说那伤也不是很重,麴义原本没敢用尽全力,余光瞥见来人又赶紧收了回去,只是收得不怎么及时就是了。
可三公子不是他们这种风霜雨雪里呼呼哈嘿打群架的武夫呀!
春天桃花盛开,三公子便用桃花酿成的香膏擦脸,夏天太阳热烈,出门时就需从头到脚都好好防护一番,秋冬更是不必说了,成盒成盒的膏脂滋润着,才有那万花凋零,唯有三公子一株傲立于冰寒雪冻之间,仍然鲜妍得如同春光般的美貌——这般养出来的肌肤,是真正当得上一句“吹弹可破”的!
现下遭麴义这个大老粗这么一吹一弹,即便破得不是很重,瞧着也是十足的惊心动魄。
医官就很恐惧。
军营里的男人糙得很,谁要是为了脸上一片擦伤找医官来瞧,指定是要被军法官拿大棒子狠狠伺候一顿,再由医官来瞧瞧脑袋是不是出了问题的。
这就是说……他个军医,哪懂得皮肤科!哪给贵人看过脸!更遑论是鼎鼎大名的三公子了!
医官翻药箱的手颤抖起来,等他好不容易翻出最好的一罐药,那手就抖得不能看了。
他这样鼓起勇气接近三公子,公子却立刻矫健地躲过了。
躲过了,然后捂着脸不说话。
赵云看了他这副模样,就撇撇嘴。
要他说,这么点小擦伤根本不用敷药,这位三公子也不像是愿意医官碰他的样子,何必如此大张旗鼓的呢?
可他一旁的小谈将军走上前轻声细语地问,“怎么了?”
三公子拿一双秋波粼粼的眼睛看着她,仍旧不说话。
“……你们先出去吧。”谈道笙接过医官手里的药,说道。
医官忙不迭地告退,军需官紧随其后,最后是一个不情不愿的赵云。
……临走前好像还在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
谈道笙摇摇头,她走过去,一手从罐子里挖出些药膏,一手伸过去轻轻卡着袁尚的下巴向上一抬,三公子那张美妙绝伦的脸就乖乖地任她随意摆布了。
但嘴上还是抗拒:“什么药,闻着好臭。”
“哪里臭了,不就是正常的药味吗?”
“我用过的可不是这个味。”
“这是军营,哪来上好的药给你擦?”
谈道笙专心致志地用药膏给那小片红擦得严实,见他还要说话,便假意恶狠狠地捏了把他的脸颊肉,“别乱动了,且忍着些,等回去了再换好药。”
透过厚重的药膏,那小片红忽然加重了似的,小谈将军觉得奇怪,连忙托着他的脸仔细地瞧。
清浅的呼吸洒在他的脸上,好似穿过毛孔直钻到心里去,泛起一阵噬人的痒意。
三公子猛地挣脱她的手,撇过头去,只拿绯红的耳朵尖对着她。
谈道笙也撇过头,寻帕子擦拭手上残余的药膏。
帐篷里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三公子看着那边,谈道笙则低头认认真真地擦着自己的手指。
片刻沉默以后,三公子先说话了:“回去还是你给我换药。”
“又不是我给你打的。”小谈将军小声嘟囔。
“我是怎么才被打的?”三公子转过头,气咻咻地问。
“我没让你替我挡呀。”小谈将军还是小声嘟囔。
“那你为什么不躲?”
她擦手的动作一顿。
袁尚坐在胡床上,仰头看她,一字一句地问:“方才你为何不躲?”
“谁知道他为何不躲,”麴义坐在胡床上,愁眉苦脸,“此子轻狂太甚,我本欲唬他一唬,杀杀他的威风罢了,谁知他竟不躲,反倒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三公子挨了这一下。”
麴义低头去瞧自己的手,蒲扇一样大,平日里身边的人有谁胆敢惹他不快,那一嘴巴子拍上去,能把虎狼一样的壮汉拍个人仰马翻!他这虽然收了几分力气,可三公子的面皮薄得跟轻纱似的,哪受得住他的一拳啊!
“也不知三公子无缘无故的,来营里做甚。”
“他来营中,还不是寻谈道笙?”袁谭握着一盏热茶,慢悠悠地吹了吹,“麴将军,你此番行事太过,我那弟弟自小到大,可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我并非有意……”
袁谭忽而笑了一下,“有意无意,打便是打了,麴将军还是想想日后该如何保住性命吧。”
“怎么?”麴义大吃一惊,“三公子纵然金贵,可袁公总不至于为了这一拳,便取我性命吧?!当初在界桥……”
“当初在界桥,全赖将军救下我父亲的性命。”袁谭熟练地接过他的话,继续道:“父亲宽仁,自然不会计较这等小事,可袁尚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待他掌控冀州,莫说是你,连我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呐!”
不是很高明的话术,若对面是个谋士,立刻就要反应过来,若对面是个一般的将军,琢磨着也该反应过来,可麴义不是谋士,作为将军,也并不一般。
他打仗时是非同一般的勇猛,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捅穿敌方的军阵,等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脑子就也变得非同一般的安静,十足之慵懒,一点儿都不想动弹。
这位很不一般的将军说:“大公子何出此言?袁公是偏爱三公子了点儿,可您毕竟是长子啊,即便将来袁公……咳,总之,日后河北全境还不是大公子说了算?”
大公子闻言,凄然又苦涩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真是够让人潸然泪下的了,可公子的表演还没完,他瞥完这一眼,立刻低下头,从喉咙里发出更加令人动容的颤音。
“长子又如何,眼看寒冬将至,还不是要领兵离邺,与田楷争夺一个野无青草的荒地?”袁谭哀叹一声,“你再看看我那弟弟,唉,莫要说他,就是姓谈的小儿,也不知比我好上几分!”
麴义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我倒也罢了,毕竟是他兄长,即便大权归他,他也不能拿我怎样,”大公子忧虑地看回去,“我只是不忍见将军你为人所迫呀!”
“将军,你细想!”大公子说:“你今日打了他,来日当如何呢?纵然他改了性,不与你计较这事,可等到袁尚执掌冀州,麾下首将,当推何人?必然是谈道笙呀!你再看他,他平日里是个好相处的吗——看看他那样子!日后他得了权柄,指不定要怎样张狂!到了那日,将军可要如何是好?”
大公子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呐!麴义想。
他是个不耐烦揣摩人心的性子,仗着自己有一身杀敌的本事,平日里更是不屑与那些唧唧歪歪的谋士们扯头花打嘴仗争夺袁公的宠信,更别提去琢磨什么政治风向了。
可袁公膝下的三公子和复归冀州的谈将军亲如手……这就不叫亲如手足了,亲手足还互相瞧不起呢,麴义想不出该怎么描述,总之,他俩关系异常之好,那是有目共睹的事儿。
若是三公子登位,瞧那架势,约莫就等于是让谈道笙登位,这两个人,一个被他揍过一拳,一个和他从来不对付,若是让他们登位,嘿,那是个什么光景?
麴义想了想,开始恐惧了。
本来他照脸打了三公子一拳就有点恐惧,可说到底他救了袁公的命,不至于为一拳伤了根本,现下教大公子这么一通分析,那逐渐飘散的恐惧重新聚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这个将军站起来,一掀袍,在袁谭面前跪了下去。
“在下愚鲁,请大公子为我指条生路!”
袁谭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茶汤是热的,他的眼神却冰冷地打量麴义,像是在打量一具僵死的尸体。
这是个愚蠢的人,袁谭想,郭图也是个愚蠢的。
麴义和谈道笙两个人在他父亲心中的分量根本不同。
谈道笙离开冀州,流亡在外那么多时日,可只要他愿意回来,父亲就愿意重新接纳他。而麴义一直待在冀州,不懂察言观色,反出骄纵之言,常以父亲的恩公自诩——他父亲是什么样的性子,又怎么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麴义?
总有一天,麴义会为他的愚蠢付出代价。那一天不会太远。
而在他赴死之前,何不最后为他这个大公子尽一点忠心呢?
袁谭将茶盏放下,看向麴义殷殷期盼的眼睛。
“杀了他。”袁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