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耀三国》飞光照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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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到从兖州送来的回信后，郭嘉心中并无意外——曹操不愿意送妻儿为质，北面而事袁绍，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跟随的是一名坚决的雄主，这令他感到欣慰……但也难免生出些许疑惑：东阿城中哪来那么多的粮食，可以解兖州军燃眉之急？
　　郭嘉想不出来，也不愿去细想，他将回信收好，继续琢磨自己该琢磨的事情。
　　比如说如何利用他家主公和冀州袁公的情谊，从邺城里搞点粮草带回去，或者说如何利用冀州各派系的内部矛盾，从邺城里搞点粮草带回去，再者说如何利用他这张含笑的面皮，利用曹兖州的威名与才气，从邺城里搞点粮草带回去。
　　总之，搞粮草是第一要务，但并不是说第二件事就不重要，相反，郭嘉想，它可能会决定未来天下大势的走向。
　　他得待在这儿，直到谈道笙离开邺城。

　　袁绍根本不关心郭嘉的去留。他要是走，他当然会派人护送，他就是不走，邺城也不缺他一个人的口粮，他爱走不走。
　　但他很关心曹操的回信。
　　尽管郭嘉说得很委婉，袁绍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曹操的态度，他不愿意送妻儿到邺城为质。这就令袁绍的心绪急剧变化。
　　他先是感到不解。曹操为何要拒绝？拒绝了以后呢？
　　接着他又感到委屈和伤心。虽说曹操的妻妾不是他的妻妾，可阿瞒的儿女还不就是他的儿女吗？他这个做父亲的，难道还会害了自己的孩子吗？阿瞒究竟在怕些什么！
　　但最后，警惕、怀疑与忌惮占据上风，这位冀州袁公将自己从兄长的角色中抽离，用诸侯的目光去打量曹操。

　　袁绍并非生来就是令人敬畏的冀州袁公，在他坐上冀州牧的宝座后不久，他也曾经历了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
　　那时几乎没有人相信他能赢，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被公孙瓒打得奄奄一息，然后蜂拥而至，分食他残存的血肉——他那时多狼狈啊。
　　州郡反叛，世家倒戈，他！他出身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他将妻儿送往兖州为质，既不是为了换取粮草辎重，也不是为了刘岱伸以援手，他受此辱，如此大辱！不过是为了换取刘岱不会趁人之危，在他背后放冷箭的一个承诺！
　　他岂不知辱？
　　他怎知自己能赢下这一场，怎知自己日后还能将家眷接回身边？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就是为了一场飘渺的胜利向刘岱低下头颅。
　　……那么曹操为何不能？
　　若是曹操将家眷送至邺城，他即刻送粮草辎重到兖州，等到曹操打赢这一场，他也会将他的家眷送还。毕竟他和曹操之间，除了利益，还有情义，甚至在这个试探之前，情义远在利益之上。
　　可曹操不信任他。
　　他有自己的野心，有自己的谋算，他将利益放在情义之上，他以诸侯的目光去打量他，忌惮他。
　　——总会有这样一天，可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令袁绍有些失神，更令他感到寒心。
　　袁绍偏过头，看向一旁的青年。

　　此时的邺城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城内基础设施与各种规矩礼仪都是极周全的。这话的意思是，邺城中有专供各地来使小憩与常住的驿舍，徐州使孙乾与兖州使郭嘉都在那里下榻。
　　谈道笙却不然。
　　她在邺城是有宅子的，被袁绍给封了，却也没赐给旁人居住。大门封得死死的，可那开在偏僻处的小门每隔一段时间都有田螺姑娘出没，因而内里干干净净的，非常适合拎包入住，重享家的温暖。
　　但她也不住那儿，她住在州牧府，准确的说，她住在州牧隔壁的小院子里，就是那种袁绍在那边敲敲墙，她在这边听到，下一秒就能哐哐两下翻上墙，翻下墙，落在袁绍面前的程度。
　　然后两个人就可以一起……最近这位小谈将军和冀州袁公是出则同舆，坐则同席，竟不像外来的徐州使者，竟是个嫡亲的冀州臣，俨然一副情好日密，破镜重圆的架势，有些人就咬帕，有些人垂泪，有些人怒骂，有些一边咬帕垂泪怒骂，一边哀哀地想，想必二人正在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吧，实际上则不然，诗词歌赋没有，人生哲学偶尔出现，更多的是吃吃喝喝，吃吃喝喝，吃吃喝喝……

　　今天也是吃吃喝喝，先出去遛马，再拉弓射箭，最后架火架肉撒盐巴撒茱萸，情谊就在香喷喷的气息中升华了。
　　袁公是这样设想的，真正实施时就有些变数。
　　比如说他的右手边突然多出一个三郎，再比如说跑着跑着右边的三郎就跑到了左边，再再比如说左边的三郎跑着跑着就成了左边的左边。
　　袁公落后两步，看到自家三郎时不时地扭过头，那张年轻又漂亮的脸绽放出鲜花一样的笑容，一个是他最爱的儿子，一个是他最爱的臣子，两个都年轻，都漂亮，看上去挺和谐，也挺赏心悦目的，他这样欣赏感叹了一会儿，忽然就泛起嘀咕。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他看看袁尚，再看看谈道笙，两腿轻夹马腹，身下的马儿就哒哒几下跟上去，不经意地走回中间位置。
　　右侧的青年忽然勒马止步。
　　袁绍顺着谈道笙的目光追寻，一颗心也落回肚子里。
　　“去见见吧。”袁绍说。
　　他的语气是轻柔又哀叹的，像是看到什么憾事，谈道笙就吓了一跳。
　　于是袁公就皱了眉，用疑惑的目光看她。
　　“何作此态？”袁绍说：“即便你无意娶亲，到底是有些情谊吧？”
　　谈道笙连忙摆手：“没有情意！不可污了人家清白！”
　　袁尚在身后点头，袁绍就紧皱眉头，“这是何话！大丈夫生于世，岂能毫无担当，行此无情无义之举！”
　　他伸出手，在她的马上猛地一拍，“快去！”

　　马儿飞奔向前，谈道笙手忙脚乱地去拽缰绳，好歹是令它在不远处停下了。
　　她回过头，变成一道长影的袁公向她摆摆手，再转过身，前面的人未被马蹄扬起的尘沙惊扰，却被一股莫名的感觉驱使着看过来，与她目光相接。
　　于是小谈将军只好硬着头皮下马，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小声嘟囔多事的、八卦的、可恶的袁公。
　　秋日的阳光穿过树枝，在女郎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谈道笙走至影子的边缘便停下脚步。
　　秋光和煦，秋风习习，天边火烧云徐徐燃烧，地上火红的槭树飒飒而鸣，一袭兰色衣衫的荀采站在天地之间，真如一株兰花幽幽绽放，安宁又静雅。
　　这个年轻的将军微愣，弯腰一揖，再抬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种古怪的愧疚感究竟从何而起啊！
　　她在心中演双簧戏，一会儿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一会儿又觉得天啊她可真是个坏蛋，两个小人拉拉扯扯，对面的荀采微微一笑，“许久不见，将军可还好吗？”
　　轻轻柔柔的嗓音，载着淡雅的香气脉脉飞来，其中有个小人就飞起一脚踹走另一个，立刻又跳起来啪啪给了她两下，大喊大叫道：“天啊！天啊！你可真是个坏蛋！”
　　小谈将军被那两巴掌甩得退后两步，正在向她走来的荀采见状，忽然就停下，仍然是笑模样，眉毛却轻轻蹙起。
　　坏蛋！坏蛋！打赢了的小人继续骂她。
　　她就赶紧向前补上荀采没走的几步。
　　“许久不见，”她觉得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的，不知结巴个什么劲儿，“荀夫人，荀夫人可还好吗？”
　　荀采还是笑，她看着她，轻轻点了下头。

　　拉开一张温暖的皮毛铺在秋叶上，谈道笙小心翼翼地坐下，对面的女郎弯眉浅笑，递来桂花做成的糕点，她接过，浅咬一口，唇齿间立时盈满甜桂香，再配上一口什么佐料都不加的清茶，淡淡的茶香冲散有些浓郁的桂香，二者交融相和，秋风迎面吹拂，凉爽而惬意。
　　……等等，她不是来享受的啊！
　　谈道笙回过神，放下糕点和热茶，再擦擦嘴边的残渣，正襟危坐，一副乖巧模样。
　　她想想该怎么说。
　　“我并非有意欺骗夫人，实是，实是……我也不知会变成这样。”
　　青年将军说完，垂下头，像是不敢看她。
　　荀采就叹了口气。
　　“我岂不知将军呢？”她说：“将军怀有仁心，不似那等残暴不恤之辈，我早知的。”
　　唉，唉，她这样善解人意，教她怎么办好呢。
　　谈道笙愁眉苦脸，努力鼓起勇气，“我不是说这个，”她看着荀采的眼睛，“当年我率军离邺，走得匆忙，路上听到些……却已来不及和夫人说清楚，耽搁了这样久，不知夫人可怨我吗？”
　　“我有诗书为伴，何怨之有？”翩飞的睫毛下落，遮住她的眼帘，“将军心中无意，不过是阿兄道听途说。”
　　“倒也不是，”谈道笙嘀咕道，“这都怪袁公。”
　　荀采点头，“怪他。”
　　她不看谈道笙，谈道笙也不好直愣愣地看她，于是天地间唯有清风散步而来，在她耳边幽幽叹气。
　　过了一会儿，荀采拎起茶炉，慢慢给她续上一盏热茶。
　　“将军不必为此介怀。”她将茶递过去，等谈道笙接了，“将军为我兄之徒，你我二人本就为亲，不过送件衣服罢了，没什么的。”
　　她忙不迭点头。
　　“不过，”荀采看着她，“日后自然有旁人为将军裁衣。”
　　“……不会的。”
　　荀采歪了歪头，谈道笙却没解释，只默默喝茶。
　　于是荀采小心地，谨慎地，却不怎么惊讶地问：“将军喜好男色？”
　　噗——
　　非常惊天动地的喷水声！
　　将军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擦，一边连声道歉。
　　荀采执着地看她。
　　这双眼睛温柔又清澈，教人见了，便连一点谎话也说不出。
　　最后她只好避开目光，“天色不早了，我送夫人回府吧。”

　　车驾得慢，谈道笙骑马走在旁边，也是慢慢的。
　　有清风掀开车帘，透过缝隙，可以看到这位青年将军搭在马背上，修长有力的手掌。
　　荀采看着那只手，轻轻地问：“将军不会留在邺城的，是不是？”
　　她这样问完，并不等青年回答，顾自伸出手，将那细小的缝隙掖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