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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1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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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从郯城回到广陵,一路风尘仆仆,自然也会累。
她趴在人家女郎的手背上,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看到门口有一中年妇人缓缓走来,就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理理啊,”她半睁开眼睛,无意识地蹭了两下脸颊贴着的温暖的皮肤,“我好像看见陈婶了。”
理理就笑,忍不住伸出没被压着的手去,不尊重地摸了摸将军的头发,“就是陈婶呀,道笙,你没看错。”
险些陷入朦胧睡意的将军猛地坐直。
她的眼神直愣愣的,还有些呆滞,瞧起来哪像是传闻中杀人无数的谈将军,明明还是她从杂草堆里捡回来的奇怪小女孩呀。
陈婶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慢慢恢复正常跳动。
谈道笙眨眨眼,再眨眨眼,最后干脆上手揉揉眼睛,再睁开时,陈婶还站在那里笑呵呵地看她,放松状态下转得有些慢的脑子也反应过来。
袁术在九江厉兵秣马,料荆州将不复安宁,若是他一个人就罢了,可他还带着他妈和她婶,不敢犯这个险呐,广陵富庶,又有道笙屯兵于此,所以,道笙啊,我们来投奔你啦——几个月前,她那个结义兄弟徐庶在信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吗?她还将那信拿出来给诸葛叔叔看过呢,怎么就给忘了?
奇怪小女孩想起来了,两只手臂张开,立时化身扑棱棱的小蝴蝶飞过来。
捡了奇怪小女孩的婶婶一手捞住小蝴蝶,一手按住小蝴蝶活跃的翅膀,“那小郎君说你受伤了,疼不疼啊,快让婶婶看看。”
……于是当鲁肃再次走进来时,看到的不是颓丧的将军,也不是活跃的小蝴蝶,而是颓丧的小蝴蝶颓丧地举起自己从上到下都被包得严严实实,动起来跟僵硬的木棍似的左臂,颓丧地跟他打招呼。
“都说了不严重,哪用得着这样?”
鲁肃心中挺满意,努力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长辈都是这样的。”
“那你怎么不用这样?”
鲁肃就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不好看。”他说。
……她有点无语凝噎。
“包成这样还能好看的,只有将军了。”
……唉,都怪这个鲁子敬长得太无辜,无论说什么都显得真诚,让将军没法吐槽,只能假装没听见。
“若非刘繇煽动,他们不敢如此行事,”将军略显生硬地将话题扯到正事上,“此番损我多少士兵,又无端牵连多少百姓,”她说,“我断不能看他潇洒离去。”
“将军说得极是,”鲁肃赞成地点点头,他话锋一转,“不过,念及将军此战辛苦,肃已请了旁人为广陵送客。”
“何人?”
“孙策,孙伯符,”鲁肃微微一笑,“现今该称他为江东孙郎才是。”
这场以曹操打陶谦为始,逐渐发展为刘备打曹操,谈道笙打曹操,吕布打曹操,好像全世界都在和曹老板作对的战争中,扬州的袁公非常安静。
邻居打得热火朝天,他谁也不帮,只搬着个小板凳坐下看戏。
有人就不乐意让他坐那喝蜂蜜水嗑瓜子,比如说鲁肃,不仅给他写信,还给孙伯符写信,鉴于他们邻里关系不怎么好,没啥交情可叙,信写得有些简单,只有几句话:
刘繇去了,没错就是那个扬州刺史刘繇,去曲阿了,没错就是那个你妈在的曲阿。
扬州袁公就问:谁妈?
反正不是他妈,他家户口本可早在八百年前就被董卓撕碎了。
大家都摇头。
也不是他们妈,今早来开会前还见他们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呢,老太太绝对不可能闪现曲阿。
忽然有人就说:我妈。
一堆摇头的中年男人里冒出个眼泪汪汪的少年郎。
扬州袁公看着少年郎,就在心里问候了鲁肃的妈。
孙策说:我爸死了。
袁术不吭声。
孙策说:他是为你死的。
袁术说:文台是我兄弟,他既已死,他的儿就是我的儿。
孙策说:那你把他的兵给我。
袁术不吭声。
孙策说:我没爸爸,也没有兵,只有妈妈了。
袁术不吭声。
孙策说:虽然我爸死了,但我家在江东还有点影响力。
袁术看了他一眼。
孙策说:我爸就剩下千余个兵,你都给我,我带他们去江东,能给你招来三万人,助你匡济汉室。
袁术又看了他一眼。
幕僚甲说:这买卖稳赚不赔啊袁公,还等什么呢,快点给他吧!
幕僚乙说:万一这小子骗人,跑了就不回来,怎么办?
幕僚甲说:不回来,嘿,看看四周,曲阿有刘繇,会稽有王朗,庐江有刘勋,实乃虎狼遍地也,他一个小崽子,离了咱们袁公还能活?
幕僚乙说:他可是孙坚的儿子。
幕僚甲说:你看他那可怜样!
袁术就停止和幕僚们咬耳朵,抬起头看看面前的少年。
少年生得特漂亮,平日里爱说爱笑,朝气蓬勃的,现在许是心系妈妈的缘故,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噙着泪,孤单又破碎地站在那里,瞧着让人又可怜,又心疼。
若是不让他去,那他妈有个什么闪失,恨意就得转移到自己身上;
若是让他去……唉,他就真是猛虎,现在也只不过是个虎崽子,能伤得了谁?
——袁术这样想,也就答应了。
大家都这样想,谁也没看到孙策领命离去,那晶莹剔透的泪珠霎时蒸发,嘴角微微上扬,张牙舞爪地露出个得逞的笑。
孙策走了,袁术继续坐小板凳上嗑瓜子看戏。
然后战报接连不断地从东面飞来。
孙策打下了横江,袁术说,小伙子挺好。
孙策打下了当利,袁术说,有其父之风。
孙策打下了秣陵、湖孰、江乘……孙策连拔数城,已经逼近曲阿!
孙策赶跑刘繇,拿下曲阿,麾下之众已数万矣!
袁术不吭声。
孙策说:今年中秋我不回九江过了!
袁术说:不跟叔叔过,你要和谁过!
江东孙郎一咧嘴,两颗尖利的虎牙闪烁着寒光:袁叔叔,您管得着吗?
庭院里铺了一张席,席上有一案,案上古朴的琴被玉竹般的手指拨动,清幽婉转的旋律便顺着指缝流出,落进来者的耳中。
“这曲果然还是公瑾弹得好听,余皆俗品也。”
孙策步伐矫健,说着便走过来,屈膝挨着弹琴的郎君坐下,他左手勾了两只酒爵,右手拎一壶酒,此刻左手一低,右手一扬,流畅的弧度落进酒爵中,衬得琴音愈发悠扬。
胳膊被人屈肘碰了碰,琴声顿时迟涩一分,周瑜无奈转头,对上孙策神采飞扬的笑脸。
“陪我喝一杯。”
孙策一面说,一面不容置疑地将酒爵塞进他手里,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和他碰盏。
等周瑜饮尽盏中酒,这位郎君已经悠悠然躺下,把自己摆成舒服的形状。
一点也不端庄。
周瑜就忍不住笑。
“席散了?”他问。
孙策发出嗯嗯啊啊的回应,张臂伸个懒腰,声音懒洋洋的,“公瑾于清幽处赏玩月色,却独留我一人于席间谈笑,可谓对乎?”
“我的错,”周瑜从善如流地答,两只手复又放在琴上,“我为兄弹琴一曲赔罪,伯符兄可不要生气了吧?”
伯符兄哼一声,翻身背对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天地寂静,唯有琴音幽幽,皎洁的月光摇动树枝,撒下落花纷纷。
一片柔嫩的花瓣落在他脸侧,孙策正要择下,一旁的青年却先他一步伸手。
“此曲已毕,”周瑜侧过身,眉眼弯弯的,“伯符兄还要听?还是说正事?”
孙策一愣,一手抓住他的肩从席上坐起,“我总是瞒你不过。”
“曲阿已下,刘繇奔走,余下吴中山越、会稽王朗者,皆不足惧也。”
待他休整一番,铲除山越,驱逐王朗,扫灭刘勋,渐次吃掉吴郡、会稽、豫章、庐江……孙策的胸膛微微起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明月还要耀眼。
周瑜了然:“兄长要我还镇丹杨。”
“公瑾知我。”孙策一展眉,又叹气,“值此团圆佳节,你我却要分别,故而伤怀。”
虽然自横江并肩战至曲阿,他们重逢亦不过数月。
“丈夫何患无期,不过暂别数日罢了,伯符兄何必作此态耶?”
他这位兄长为人最好笑语,鲜少有伤感之态,故而周瑜按下心绪,玩笑般推了下他的肩膀。
孙策避之不及,被他推得一晃,立刻嚷道:“我只为公瑾作此态!”
公瑾摇摇头,“兄长骗我。”他指指头顶的天空,“兄长常为此伤怀,此乃弟亲见之。”
孙策不服气地抬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天上有一轮玉盘一样温润生光的月亮。
今夜月色甚美。
广陵城里,一座清幽简朴的宅院热闹非凡。
廊下灯火摇曳,将两道人影拉得修长,一个高大,一个被高大衬得瘦弱,但两个手里都拎了一连串打来的野味,内侧的手勾肩搭臂,说说笑笑地走进厨房。
陈婶在里面疯狂地烙饼,仿佛要将几年的空缺都补上,徐母看得手痒,撸起袖子就去拿锅铲,正在商量如何收拾野味的徐庶见状连忙将老妈拉下,徐母一瞪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家伙什儿便被关羽接过,关二爷和文人雅士不太对付,却很受父老乡亲欢迎,三两句就将徐母哄得合不拢嘴,笑呵呵地被儿子送出厨房。
出来也闲不住,一不留神又跑过去和理理一起筛酒温酒。
徐庶只摇头,无奈转身,正巧和钓鱼归来的两个郎君撞上。
徐庶说:“弹琴否?”
诸葛小郎君立刻点头,鲁肃便将他背上鱼篓接过,目送一大一小离开,等到他放下鱼后想要循声去找人,却只闻长啸,不闻琴声,一头雾水地寻过去,一脸迷茫地退出来。
他不懂,刘备也不懂,两人对弈时都怀了疑惑,于是棋走得一步比一步臭。
围观的张三爷忍不住伸手指点,却被陈登拉走去看鱼处置得如何。
路过酒坊,简雍已经开始自酌自饮,眼见人家女郎温的酒赶不上他喝的,顺手也给拉走。
小谈将军什么活都不用做,她不怎么会下棋,也不懂抱膝长啸的艺术,对生鱼没有兴趣,溜达着看看这看看那,最后趁理理不注意,伸长胳膊勾到一壶温酒后撒腿就跑。
理理在后面气得直跳,谈道笙扭过身,给她一个歪七扭八的鬼脸。
月亮追逐她的脚步,她跑到无人处,看着院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四肢百骸都感到温暖。
可当她靠着大树,盘膝坐在地上,为自己斟一盏酒,清冷的月光撒在酒液,闪耀冰凉的光,她抬头,看着天上的中秋月,却不觉得圆满。
它好像缺了一点。
谈道笙盯着圆满又不圆满的月亮,身旁的酒壶慢慢变轻,她的眼睛要睁不睁的,一会儿看院子里的人,一会儿又透过院子,看她看不见的人。
她就这样,在这个中秋夜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