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耀三国》飞光照尔

160、160

　　有些事一旦做过一次就很难放下，比如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不分好坏地杀人。
　　谈道笙不愿如此，刘备也不愿，这两位于徐州有恩的将军没有为了争夺这片土地而大打出手，在对饮几盏酒，各自直白坦荡地讲了讲心里话后，这个小小的宴席就被定下了欢快愉悦且和谐的基调。
　　仆从走进来，面前的残羹冷炙被撤下，接着便换上新鲜水灵的瓜果，蜜汁调和而成的糕点热气腾腾，入口清甜又软绵，小谈将军很喜欢，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再要吃时忽然有一只手伸来，在她的小案上放了一碗更加热气腾腾的肉羹。
　　她顺着手掌向上看，看到黑亮柔顺的须髯在布袍上晃晃悠悠，再继续往上，看到关二爷乐呵呵地对她笑。
　　“一别数年，道笙可好？”关羽这样寒暄了一句，跟着就开始催她，“快些尝尝我的手艺生疏与否？”

　　虽然刘备囊中羞涩，到底也是个将军，不须靠贩卖手工艺品补贴家用，编织一事早就从副业转为个人爱好，与刘备亲如手足的关将军自然也不必挥铲颠勺，喂饱全家人的肚子。
　　关将军的精力从厨房转到战场，这些年已经鲜少有亲自动手的时候——但他并非为了做符合身份的事情，他只是太忙了，忙得没时间拿起锅铲。
　　现在时间充裕，暂时无事，厨房里的厨子正奋力挥铲颠勺，就见这位将军走进来，一脸严肃，瞧着挺唬人，唬得厨子两股战战，以为是送上的饭菜出了问题，还要劳烦将军级别的大人物出马来抓他，立刻就眼泪汪汪了。
　　眼看要落下泪千行，却见大人物撸起袖子，系上围布，小心翼翼地兜住胡子，然后就开始……嗯？他没看错，这位将军就开始奋力地挥铲颠勺啦？
　　嚯呀，瞧那姿态，那动作，那气势，比他这个专业人士也丝毫不逊色呐！
　　疑惑不懂且震惊的厨子将泪水憋回去，眼睛瞪得像铜铃，站在旁边看了全程，等到香喷喷的气息慢慢从锅底飘上来，泪水就再也憋不住，汹涌地从嘴里流出来。
　　关将军盛了一碗两碗三四碗放于案上，厨子还在努力地收回泪水，等到这个高壮的北地汉子走到他面前，衬得他跟小鸡仔似的，恐惧后知后觉地爬上他的脊背。
　　是他做得不好吃，还是不干净，抑或是席上的贵人只是单纯看他不顺眼？
　　他这样紧张地想着，被关羽端在手里的食案上忽然少了一碗羹，他手边忽然多了一碗羹。
　　奇怪的大人物什么都没说，嘴角一扬，头一点，半点没停留地走过去了。
　　厨子愣了很久，直到温热的羹汤自唇齿间流过，像是触动了什么按钮，他抱着碗，小声嘀咕道，“真香啊。”

　　“真香啊。”
　　小谈将军一点也不矜持，甫一动筷就立刻呼噜呼噜解决大半碗，末了擦擦嘴角，毫不吝啬地夸赞：“云长兄的手艺何来生疏一说，依我看是更胜从前呀！”
　　关二爷满意地又亲自给她盛了满满一碗。
　　张三爷坐在自己位置上动了动，发出些不大不小，恰好能令他二人听到的声音，等到手中空落的碗也被盛满，动静就悄悄地消失不见了。
　　玄德阿兄笑眯眯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刘备麾下的两个文士中，名叫简雍的像是喝多了，酒意上头，坐姿有点潇洒，还在拉着糜家的大富翁玩好哥们走一个；面相瞧着很善良的孙乾先生也是一脸笑眯眯地招呼邻座的陈登吃吃喝喝。
　　陈登，嗯，就是她之前见过的，出身下邳陈氏还注重实干的典农校尉。
　　见她看过来，元龙先生有些怔愣，继而展颜一笑，端起酒爵向她隔空一敬……她手忙脚乱地回敬时，这位兄弟已经仰头一饮而尽，把筷子伸向了一盘……想起来了，“人间至美之物”！
　　小谈将军皱紧眉毛，她的余光无意间瞥过身边，看到又有一盘人间至美即将受到攻击，立刻伸出手，擒住了少年的手腕。

　　“这个不能吃的。”她小声说。
　　“没事的，”诸葛亮也小声说，“这个不是河鱼，是海鱼。”
　　“你如何知晓？”
　　少年就凑过来，在她耳边一阵嘀嘀咕咕。
　　小谈将军看起来听得很认真，可惜她的脑袋自动将其识别为无用，于是上一秒知识从左耳朵进，在脑回路里丝滑地荡了一圈，下一秒就从右耳朵飘出来了。
　　“总之，”她小声敲定结论，“生吃鱼不好，尤其是对你这种小少年不好。”
　　诸葛亮看着这个年纪轻轻，比自己大得不算很多的将军，脑袋疑惑地一歪。
　　“此论记于何书？”他问，“亮从未见过。”
　　“忘记了。”她理直气壮地说，“你记得不要多吃就是。”
　　诸葛亮没接话，仍然疑惑地看她。
　　她没有做解释，只是回看诸葛亮。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你叔父将你托付与我。”她说。
　　于是诸葛亮立刻败下阵来，乖巧中隐隐有些沮丧，“嗯，”他点点头，不反驳也不追问了，“将军说得对，我听将军的。”

　　小谈将军满意地回过头，冷不丁对上刘备的目光。
　　“道笙啊，”刘备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的小少年，“这位是？”
　　在他二人谈过以后，各自麾下的亲信都进内入席，没有挨个介绍，毕竟觥筹交错间感情自然会升温。
　　谈道笙麾下没什么出身很高贵的人，家世最拿得出手的是鲁肃，现在广陵，余下皆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与别的将军不同，但也不算特别奇怪。
　　特别奇怪的是这个模样俊秀，举止有礼，很年轻，甚至是年少的小少年，他是谁？
　　刘备对他很好奇，终于找到开口的时机，立刻问了出来。
　　诸葛亮闻言坐得更端正，笔直地像根竹子，他的眼睛望向刘备，立刻又收回来看着谈道笙，乖巧且安静地等待小谈将军介绍自己。
　　小谈将军摸了摸头，很苦恼似的。
　　“他是琅琊国的……琅琊诸葛氏……跟随流民南下……”
　　没有了三顾茅庐，该怎样把诸葛亮的出场设置得惊天动地，使他二人的会面传奇不凡啊？
　　小谈将军忽然叹一口气。
　　诸葛亮看她的眼神渐渐不安。
　　刘备很疑惑，疑惑得更好奇了。
　　“他叫诸葛亮。”小谈将军这样说。
　　现在诸葛亮和刘备都很疑惑，两个人都是一脸“然后呢？就这样？没有啦？”的表情。
　　“他很会钓鱼。”小谈将军继续说。
　　两个人就不是疑惑，而是满脸迷惑了。
　　小谈将军最后说：“他为贼寇所扰时，你还救过他呢。”
　　随着她话音落下，小少年垂下眼，又看向他。
　　这双眼睛清澈而真诚，含了满满的期待。
　　“原是如此。”刘备也看着他，眼睛一弯，回他一个很真诚的笑容。
　　他举起酒爵，想了想又道，“我观足下年纪尚小，以水代酒即可。”
　　“多谢玄德公。”诸葛亮也笑。
　　两个杯盏隔空一敬，刘将军略略喝下两口，小少年却仰头将盏中蜜水饮尽。
　　甘甜的滋味浸润唇齿，诸葛亮却品出一丝苦涩。
　　他安静地转过头，莫名散发出失落感。
　　“他分明不记得我。”
　　诸葛亮的声音很轻，谈道笙听得不太清楚，“什么？”
　　于是少年鼓起腮帮子，从她的视角看就显得特别委屈。
　　诸葛亮说：“他就是不记得我。”

　　一个年纪还小，被人忘记了就会委屈的诸葛亮。
　　谈道笙有心要安慰他几句，奈何大家时隔许久在他乡遇故知，心情都挺激动，越喝越激动，激动的二爷特别热情地与她分享肉羹秘方，扬言这是祖传秘方，只传亲不传疏，因此她连忙拿了小本本好好记着，记着记着就有点迷茫……原料包含铜和铁是认真的吗？用锤子狠狠锤打是什么意思？热火淬炼，冷水冰镇这个又是什么意思？搞四爷淬火吗？
　　关二爷飘飘然飞走了，张三爷得意洋洋飞过来。
　　“那才不是什么秘方。”
　　“嗯嗯，我知道的。”
　　鬼知道照着这“秘方”能做出什么东西来。
　　“那是锻刀的法子，”张三爷一张脸不知何时红成关二爷，“二……二哥还挂念我的刀……我的刀……元龙送的！”他嘿嘿一笑，伸手在腰侧摸索许久，“咦……我的……我的刀呢？”
　　小谈将军轻咳一声，“在右边。”
　　张三爷恍然，收回迷茫的左手，右手摸到坚硬的刀柄，然后一下子拔了出来！
　　刀光雪亮如银，小谈将军反应迅速地弯腰，感受到一丝锐利的风从头顶吹过。
　　“将军！”诸葛亮猛地站起来。
　　“将军！”原在吃吃喝喝的周小羊飞扑过来。
　　“将军！”有人将手按在刀柄上，更多的人已经拔出刀，一些站在原处，脚尖迅速绷紧，一些则一脸警惕，飞快地朝她靠拢。
　　负责吹拉弹唱的乐人紧张地抱紧自己的乐器。
　　空气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暂停键，变得凝重，沉甸甸地压在她这边每个人的心上。
　　刘备站了起来。
　　陈登的脸色有点奇怪。
　　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小谈将军直起腰，仰头看着那柄刀，“真是好生漂亮！”
　　处于迷茫状态的张三爷瞬间眉开眼笑，一脸“你真识货”，非常“伯牙子期”，“是吧！”
　　“嗯嗯嗯，”她接连点头，“元龙先生果然出手不凡！”
　　张三爷赞成地点头。
　　陈登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刘备。
　　“我与元龙先生不甚熟悉，”谈道笙笑着看看陈登，又看看刘备，“不知若是玄德兄出言，能否替我讨来一把？”
　　“道笙不知，”刘备也笑，“我亦不曾收得。”
　　“我也没有。”关羽说。
　　“此刀非为宝物，只是翼德将军不嫌罢了。”陈登一拱手，“诸位将军若是喜欢，我教那匠人再打几件就是。”
　　“如此，我先多谢元龙了。”
　　“谈将军客气。”
　　谈将军一点也不客气，她指指诸葛亮，“他也要，要最好的。”
　　陈登笑道，“自然。”
　　“你们也要么？”她看向四周的亲信，“元龙先生非为吝啬之徒，不必专程亮一亮旧刀。谁要是想要，回去让主簿记下名字，一起送与元龙就是。”
　　空气忽然就恢复自然，但陈登的笑容就不自然了。

　　小小的插曲过后，继续吃吃喝喝，直到月上林梢才散席。
　　大家陆续退场，小谈将军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从席上站起。
　　“道笙。”刘备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方才翼德鲁莽，教你受惊了。”
　　“兄长这是何话，你看我哪里受惊了？”谈道笙摆摆手，“我知兄长并无此意，他就是喝醉了嘛。”
　　“若是换了旁人，不知该如何揣度。”刘备说，“还好道笙并非旁人。”
　　“若是换了旁人，我定要揣度揣度。”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笑。
　　接着谈道笙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刘备牵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有无形的电波从他眼睛里接连飞出，“天色已晚，我二人又是久别重逢，不若今宵就留在此处，你我二人同榻而眠……道笙以为如何？”
　　道笙不说话。
　　一个略显颓丧的小少年默默路过，她好像看到救星，飞快地从刘备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又飞快地抓住诸葛亮。
　　“玄德兄，你看看他，”谈道笙说，“他是诸葛亮啊！”
　　玄德兄很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知，既是道笙看中的人，必有过人之处。”
　　“不止如此！”小谈将军拉过俩人的手叠在一起，“他自小没了父亲，他叔父将他托付与我——玄德兄，你可要好好照顾他呀！”
　　于是诸葛亮看看刘备，刘备看看诸葛亮。
　　大家似乎都很疑惑。
　　少年诸葛不知该怎么办。
　　刘备沉吟片刻，道：“我明白了。”
　　他很认真地对诸葛亮说：“我今年三十有三，膝下尚无子嗣……”
　　……等等，这个剧情走向似乎不太对。
　　诸葛亮一脸懵，小谈将军也是一脸懵。
　　她连忙打断刘备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
　　于是刘备又低头想了想。
　　他那只被叠在一起的手反握住诸葛亮，另一只手伸出来，不容置疑地拉住谈道笙，“今夜你我三人同席共枕。”
　　他说完，谨慎地加上一句，“对否？”